又是一日。
“殿下。”看见奚旷来了,桑湄有些诧异地迎了上去,“今天怎么来了?”
“不欢迎本王?”奚旷挑了挑眉。
“没有。”桑湄笑笑,“只是许久不见殿下,还以为殿下公务繁忙。”
奚旷“哦”了一声:“原来是在责怪本王冷落了你。”
桑湄没有接话,跽坐在他腿边,为他沏茶。
“朱策。”奚旷喊了一声。
立刻便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从门外跨进,朝奚旷抱了抱拳,随即一挥手,一群下人便抬着一排箱子鱼贯而入。
桑湄吃惊:“这……”
“你不是想见见朱策么?”奚旷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髻,此时此刻,她跪在他身边,乖顺得就像一只羔羊,“这便带他来见见你。”
桑湄连忙提裙站了起来,绸缎一样的长发便从他指间滑走:“见过朱大人。”
她朝他行了一礼,不着痕迹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原来这就是朱策,奚旷的得力属下。生得平头正脸,孔武有力,一看就骁勇善战。
“桑姬客气。”朱策朝她回了一礼。
桑湄暗暗打量朱策的同时,朱策也在暗暗打量桑湄。
先前也不是没见过,只是那时她还是个“死人”,气色差极了,加上有奚旷隔着,离不了太近,所以他对清鸾公主只是依稀有个“美人”的印象。但眼下一见,这人的气色养回来了,哪怕是穿着素衣,也是明艳不可方物,怪不得敢号称“南邬明珠”。
美丽是美丽,演技好也是真演技好。他家殿下该不会算计着算计着,就把自己赔进去了罢。朱策腹诽。
“这些是……”桑湄的目光扫过那些摆成一排的梨木箱子。
“这些都是殿下给桑姬的赏赐。”朱策笑道,“自从那日桑姬同殿下抱怨了一句这里衣裳不好,殿下就放在了心上,叫人连日赶工,为桑姬裁了新衣裳。”
“这么多?”桑湄睁圆了眼睛。
“正是。”
桑湄转过身,只见奚旷正懒洋洋地斜倚在椅上,以手支颊,表情淡淡,仿佛这些东西并不是出自他手一样。
“多谢殿下。”桑湄微笑着朝他行礼。
“桑姬快打开看看,可合你的心意?如有不合适的,我再给退回去。”朱策道。
桑湄:“朱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既是殿下的赏赐,又怎会不合适呢。”
她莲步轻移上前,弯下腰,亲自打开了那些箱子。
箱子里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面料,鲜艳贵重,一看就是皇家用料——八成是从建康织造局里搜刮来的。
从母后离世,到带发修行,六年来,她几乎日日只穿素服,乍一眼见到如此多花色,竟还觉得有些刺目。
“这些都是好物,如月,把它们收起来好好存放。”桑湄笑着吩咐。
如月刚要上前,就被一道声音打断。
“为什么要收起来?”奚旷终于开口,声音平稳无波,“本王今日赏给了你,就是要让你穿的。不然你是打算继续穿这么一身白惨惨的晦气衣服见本王?不知道的以为你在给南邬服孝呢。”
桑湄愕然:“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便去试。”奚旷道,“尺寸不合适的,样式不喜欢的,统统扔出来,交给朱策去处理掉。”
桑湄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疯,非要让她在这个时候试新衣服,但她也没必要忤逆他,便对如月道:“那我们去内室。”
朱策一个外男不便进内室,如月便一个人拖着衣箱往里面去。
奚旷看了一会儿,忽地问道:“就这几箱?”
朱策道:“殿下,这些都是冬装,其他季节的,等回了北炎再做也不迟。”
他们的对话传进耳朵,桑湄不由抿了抿唇。
竟还打算带她回北炎?她去北炎,有什么用?奚存会允许自己的儿子带着一个亡国公主在身边?还是他们对她另有所图?
不过这也是好事,至少说明奚旷短期内还会留着她的性命,那她就总能找到机会脱身。
“本王的意思是,就只有这几箱衣服?”奚旷有些不快,“你是打算让本王的侍妾穿红着绿,头上却还素着?”
朱策一拍脑袋:“殿下恕罪!属下险些给忘了!还有一箱首饰呢,只是首饰要做新的麻烦些,所以送得迟了,属下这就去拿!”
奚旷:“还不快去!”
外面两个人在一唱一和,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桑湄假装没有听见,安安静静,对着铜镜,缓缓褪去了她早已穿惯的素白衣衫,换上了新的颜色。
梅子青的方领绒毛小袄,琵琶袖的袖口上用金线绣了一圈祥云,褶裙裙面上是织银缠枝灿纹,阳光从窗棂间透过,裙面上有一闪而过的流光。
如月拾掇完箱子回过身,看到桑湄的模样,险些就要脱口而出一句“好漂亮”,幸而刚张开嘴就意识到了不对,又连忙闭上了。
桑湄望向她,微笑道:“好看吗?”
如月猛点头。
桑湄:“那别的也不必试了,就这件罢。”
桑湄抚了抚头发,在梳妆台前坐下:“过来帮忙。”
从前秋穗在的时候,都是秋穗帮忙梳头,她会梳各种精巧的发髻,但后来桑湄又是守孝又是清修的,也不弄那么多花样了。
想到不知所踪的秋穗,桑湄在心里叹了口气。奚旷暗示过她,秋穗已经被他弄死了,但她不信。她觉得,以奚旷的性子,对秋穗和对她应当差不多,毕竟秋穗当年也是重要的“帮凶”,死得太轻易,便失去了价值。
只是如何才能和她见上一面,桑湄还没有想好。秋穗落到了奚旷手上,这几日还不知要受什么折磨,实在令人担忧。
“嘶。”头皮忽然一疼,身后的如月惶然停下了梳头的手。
“算了,我来罢。”桑湄接过梳子,抬手却愣了愣,失笑,“说得好像我会这些一样……我也只不过会最简单的盘髻罢了。唉,莫非从前的我,连梳头都不会?怎么连这般简单的讨宠技巧都能忘。”
如月低头不敢吭声。
身为公主,梳头当然是由身边宫女代劳,用得着她自己动什么手?公主别是察觉出什么了罢?
桑湄只简单拢了拢头发,便放下了梳子。
好在梳妆台上还有些简单的妆品,她稍微描了描眉,又蘸了口脂,点了点朱唇。
而后拂开纱帘,走出内室,唤了一声:“殿下。”
她很有自知之明,奚旷想让她以色侍人,以此来折辱她,那她便以色侍人,要那些没用的骨气做什么。
朱策已经离去,外间只剩了奚旷一人。
他本以为女子打扮要很久,谁知道出来得却比他想象地快得多。
他抬眼,先看到的是一件梅子青的绒袄,再是绒领上的那张小脸。一圈绒毛滚边贴着她的脸,乌发红唇,盘髻以一根碧玉簪挽着,愈发显得她瑰姿艳逸,雅正卓绝。她朝他笑了笑,行了一礼,宛如一株破雪而生的春草。
奚旷静静地看着她。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身上出现出了银灰白以外的颜色。
她确实很美丽。美丽得让人看到严冬之后蓬勃的生机,美丽得让人想念万物喧嚣的温暖春色。
也美丽得,像一堵无懈可击的宫墙。
桑湄捏着衣角,似是有点紧张,开口道:“殿下,这一身如何?”
奚旷伸出手:“过来。”
桑湄依言过去,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很暖和,或许习武之人总是体热,不似她,大病初愈,又不常健体,手上若没有手炉暖着,便容易泛凉。
她被他拽进怀里,半坐在他的身上,他披着的黑色大氅也将她罩进去一半,竟都有些热了。
她忽然就想起很多年前的很多个晚上,她就喜欢这样抱着他,汲取他身上那一点可怜的热度,来温暖自己一颗冰冷的心。
发怔间,就听门外传来朱策的声音:“殿下,首饰来了!”
他端着一只约莫一尺长宽的拱形盒子快步走进,看到两个人半搂半抱的姿势,额角青筋情不自禁地一跳:这么入戏吗?
奚旷面不改色,只捏了捏桑湄的下巴,道:“有了新衣裳,自然也得有新首饰相配,打开看看,可合你的心意。”
桑湄心想,可别一打开,结果发现是从其他后妃公主殿里搜刮来的玩意儿。
但她面上仍莞尔灿烂:“多谢殿下费心。”
她起身,从朱策手中接过那只沉甸甸的盒子,却没有听到预料中金玉碰撞的声音,想来是用了柔软的垫料。
她打算把盒子抱到桌案上去打开,却听奚旷道:“回来,也正好让本王瞧瞧,南邬工匠的手艺比之北炎究竟如何。”
桑湄一边抱着盒子坐回他的膝上,一边笑道:“原来殿下没有看过?莫非全都是由朱大人代劳?看来我在殿下心中,也不过尔尔。”
奚旷勾了勾唇角。
她低下头,摆弄了好一阵子,才终于拧开那盒上的锁。
“怎么弄这么神秘……”
她嘀咕了一句,十指托着拱形的铜制盒盖,缓缓打开,却在打开的那一瞬间,面色霎时褪成惨白。
喉咙里不可遏制地发出一声尖叫,她瞳孔剧缩,整个人从奚旷膝上跌落,瘫软在地,浑身颤抖不休。
那沉重的铜盒翻倒在地,发出哐的一声重响,而从里面滚落出来的,却不是什么金簪玉钗。
而是一颗人头。
一颗在脖颈切面上裹着红绸,却容颜完好无损的人头。
如墨长发散乱在地,浓眉入鬓,高鼻锋唇,倘若睁开那双长睫掩映的双目,必是能倾倒一城少女的风流才子。
如果南邬国君在此,定能顿悟,为何那日城门下与奚旷初见,会有莫名的熟悉之感。
而如果贺家人在此,也定能发现,这便是他们失踪已久的大公子——贺暄——的项上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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