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门,屋里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奚旷拎起桌上的兔毛毯子,果然还没有完全干,并且因为他的水洗,颜色倒是雪白了,可那上面的兔毛全都硬茬茬地结成了一簇一簇,哪怕用手搓开,也不复先前的绒绒可爱。
奚旷烦躁地把它丢到了一旁。这种难伺候的玩意儿,果然不适合他这种贱民。
春夏交替时节的雨,下起来没完没了,到了夜里,还没有停歇的迹象。
奚旷住的是最次等的侍卫房,雨点落在窗框上,叮叮叮地响,吵得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坐起来,寻思着要不剪一撮兔毛搓成球,用来堵耳朵算了。可一想到那是被人踩过的地毯,他又不想这么干了。
正在胡思乱想间,他的门被轻轻叩响。
奚旷一惊。
半夜三更的,是谁?
他下了床,打开门,愕然发现竟然是执伞而立的秋穗。
秋穗扫他一眼,低声道:“穿好衣服,随我来。”
奚旷手忙脚乱地披上外袍,穿好靴履,跟着秋穗出了侍卫通院。
一路上畅行无阻,眼见走的都不是他熟悉的路,奚旷不由有些忐忑道:“秋穗姑娘,这大半夜的,是有什么要事?”
秋穗却仿若未闻,一直带着他走到了一处小门前。
这门奚旷认识,当初入府当侍卫的时候,侍卫长带他到各处认过,这里是后厨的院子,平时送菜的就直接拖了板车进来,只有在早上送菜时才开门,其他时候都锁着。
可现在,门却开着。
幽夜雨幕之中,门外的小巷口,停着一辆小小的马车。
“这……”奚旷本能地觉得不对,倒退一步。
秋穗抬起伞面,语气不容置喙:“上去。”
“可是……”
奚旷还想说什么,却见那马车车帘被撩起,一盏提灯暖光,照亮了清鸾公主淡漠的眉眼:“本宫叫你上来,你便上来。”
奚旷蓦地瞪大了眼睛。
“不是说雨后会有蓝仙儿么?”她说,“这雨至多下到白日,就该停了。你既然说雨后能见蓝仙儿,你便带本宫去找。”
“就为了看蓝仙儿?”奚旷难以置信,“公主,等雨停了,白日也可以去。”
“白日人多眼杂,本宫怎么出府?”清鸾公主道,“本宫要守孝,岂能天天出门?”
她到撷阳一年多,只出过两次门,一次是清明,一次是抚民,别的再无借口。
“但……”奚旷仍是觉得不可思议,“公主为何……”
她看起来有些不耐烦了:“因为这里只有你认得蓝仙儿!你还傻站在那里做什么?淋雨?”
看她这架势,这趟是非出去不可了。
白日没发成的疯,晚上倒来发了。奚旷硬着头皮看向秋穗:“秋穗姑娘,你先上?”
谁知秋穗却道:“我不去。”
“什么?”
“她去了,谁帮本宫圆谎挡人?”清鸾公主揉了揉额角,“少废话,赶紧上来。”
奚旷踟蹰:“车上只有卑职和公主二人,这未免太不合礼数……”
“你盯着本宫的赤足看时,怎么不想着非礼勿视?”
奚旷大震,有种被窥破了的心虚,语无伦次道:“卑职……”
“最后说一次,上来,为本宫驾车。”
好半天,奚旷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山林里人迹罕至,公主就不怕卑职图谋不轨吗?”
“图谋不轨吗?”她望着他,缓缓地笑了起来,眼中是他看不懂的情绪,“若你真的有这个胆子,就试试。”
说完,还对秋穗道:“若是本宫这趟回不来,意思意思找一下就得了,写封信,送到建康,让父皇为我发丧罢。”
秋穗点头。
奚旷已经从最初的震惊无措,转变成了惊疑惶然。
这对主仆在搞什么?看样子,公主还巴不得他图谋不轨?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不想去,可却不得不去。
他咬牙上了马车,挥动马鞭,这小小的马车,便载着金枝玉叶的清鸾公主,在雨夜往山林驶去。
奚旷回过头,看到秋穗从门口退了回去,那扇门,便轻轻地关上了。
“给你,别跌进沟里了。”
车厢里探出一只手,提着一盏精致的灯笼。
奚旷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沉默地接过,挂在了马车边上。
他不相信这公主真就是为了看鸟,但她只带了他一个人,掌路权还在他手里,她究竟想干什么,他也不明白。
雨天路滑,晚上又看得不太清楚,他小心翼翼地驾车,等到晨光熹微时,才走了一半的路。
“虞侍卫,你可真老实。”车厢里的人忽然开口。
奚旷:“什么?”
“这走的,不就是昨天那条路吗?”
没想到只走过一次的山路,公主也能认得。奚旷道:“怕公主中途有什么事,离村庄近些的话,也好有个照应。”
身后发出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动,然后一个人便挤到了他身边,坐了下来。
奚旷大惊失色,险些握不住马缰:“公主!”
白衣的公主托着腮,与他并肩而坐,双腿荡在车辕边上,露出尖尖的靴面——她今日为了出门,还特意换了双方便的靴子。
“别怕。”她安慰他,“本宫知道你在想什么。”
奚旷偏过头,紧紧地抿住唇。
“本宫今日出来,真的就只是为了看蓝仙儿罢了。当然,如果运气不好,没有看到,本宫也不会责罚你。”她弯了弯唇。
“公主对卑职的信赖,实在让卑职惶恐。”他刻意冷道。
这驾车的位置本就狭窄,哪怕她再瘦,也挤得他几乎要悬空小半个身子。可偏偏女子特有的淡香无处不在,无孔不入,他避无可避,只差跳下马车了。
“你知不知道,你害羞的时候这里会红?”她端详他半晌,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脖子。
奚旷一抖,这次是真的栽下了马车。
“喂……喂!”清鸾公主慌忙站了起来,扒着车沿回身喊道,“虞侍卫!”
奚旷仰面倒在地上,满身湿泥,雨丝落进他的眼里,有点疼。
……这辈子都没这么累过。
他躺在地上装死,脖子上被她触摸过的地方更像是着了火一样,连血都要烧起来了。
明明她的手指是那么冷……
对啊,她的手指为什么那么冷?走的时候,秋穗不给公主准备点什么夜里御寒的东西吗?
“虞侍卫。”
头顶传来她的声音。
奚旷猛地睁开眼,清鸾公主就站在他的旁边,低头看着他。
“你若真的图谋不轨,是不是也太废物了一些?”她莞尔。
他深吸一口气,从满是泥泞的地上爬了起来:“公主……”
一转眼,发现那马车竟然远去了,他大惊——也不知道是今天的第多少次受惊了,好像跟在这公主旁边,总是在受惊。
“本宫不会驾车啊。”她无辜地摊手,“只能自己跳下来找你了。”
他简直无语,堂堂清鸾公主,一旦没有外人在场,在他面前就好像无所顾忌了一样,什么都敢做。
“公主在此稍等。”他说完,便追着马车狂奔而去。
好在马走得并不快,他只追了须臾,便成功跳上了马车,勒住了马缰。等到调转车头回去时,却发现雨丝已经打湿了公主的衣裳,她的鬓角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连眼睛里都像是有水汽一样。
“公主。”他搬下车上的脚踏,等着公主上车。
可她却迟迟不动。
他疑惑抬头,就见她睫毛一颤,沾着的雨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宛如是她流下的泪水。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找我的。”她轻声道。
奚旷不知为何,心脏猛地一跳:“卑职……当然是会回来找公主的。”
“我脚崴了。”她往前挪了一步。
奚旷一眼就看了出来,她不是装的。想必是跳车的时候崴的,走到他旁边时又姿势不对,这才加重了伤势。
“卑职……”
他正在思忖如何解决,就听公主道:“你背我上去。”
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总不能让他抱她上去罢。
奚旷躬下身:“卑职冒犯了。”
她的手臂绕过他的脖颈,属于女子的淡香几乎就在他鼻尖萦绕。
她像一片羽毛,轻悄悄地降落。
奚旷踩上脚踏,钻进车厢,正要将她放下,却听她道:“虞侍卫,你脖子又红了。”
奚旷:“……公主,可以下来了。”
她从他背上滑了下去,坐在软靠上,仰头看着他。
“公主受伤,不宜再在外走动,卑职这就送公主回府。”看着她红了几分的眼眶,他又有些于心不忍,道,“蓝仙儿总是会在的,下次来,也是一样。”
“可我不想回去。”她说。
她扯住他的衣角,仿佛并不在意那上面沾染的泥水。
“带我走罢,虞侍卫。”
奚旷皱了皱眉。
任性妄为的公主,虚伪假面的公主,与脆弱可怜的公主。
“卑职的职责是保护公主,如今公主受伤,是卑职失职。”他顿了顿——怎么自己总是在失职,看来这个位子着实不适合他,“只是崴脚,回去后简单处理即可,可若是拖久了,就会更加严重,免不了要看大夫。公主既然是偷偷出府,又怎么能看大夫呢?”
他觉得这个理由一定能镇住她。
可是她却只是望着他,摩挲着他的衣角,道:“虞侍卫,你连人都敢杀,为什么不敢带本宫走呢?”
奚旷顿时骇然。
他望着她,一个深不可测的公主,就像一团泥淖,他站在边缘,稍有不慎就会被她吞没。
“公主……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低声问。
“那个姓杜的商人都去告官了,虽然官府不敢跟本宫说,自己压了下去,但本宫想知道的话,也并不难。”她说,“毕竟你拖到三天的最后才来公主府,实在是有些奇怪,不是吗?”
“公主还查到了什么?”
“你若想知道的话,就带本宫去找蓝仙儿。”
奚旷:“……”
他已经明白,再与她对抗下去,是不会有胜算的。
他沉默地出了车厢,拿起缰绳,继续驾车往山林而去。
回想起来,自己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满盘皆输的。
清鸾公主明明没有查到“虞旷”的真实身份,只是查到了他在黑市买到的户籍信息,顺藤摸瓜查到他的案底,再推了杜老爷前往撷阳,引他入瓮,可他那时候禁不起诈,总觉得公主自有通天的本领,可以把他搓扁捏圆。
而如今,本领通天的公主已经沦为亡国之奴,只消他动一动念头,她就可以死无全尸。
但她像是被魇住了一样,无论如何都不肯醒来。
奚旷的耐心已经悉数耗尽,他冷笑一声,放下卷起的衣袖,遮住手臂上的狰狞伤痕,重新系好战甲,大步跨出殿门。
“殿下。”守在门外的朱策忙道。
“那个晕过去的宫女呢?”
“已经醒了。”
“带路,本王有话要吩咐她。”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见面。另,原先的文名太简单粗暴,改个含蓄点的文名看看,早就有点想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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