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时光能倒流,奚旷一定不会踏入公主府的大门。
可那时候,为了躲避杜老爷的寻仇,天真的他当机立断,还是逃入了公主府中。
府中陈设素雅精致,虽无金玉堆砌,但处处可见巧思气派——或许这便是公主府与普通高门的区别。
他没能见到清鸾公主,甚至连公主身边的那位名叫秋穗的侍女也没见到,只有个外院的小厮领着他在詹事处作了登记,然后分了一间下房。
因为他是公主亲自点名要的,所以公主府的侍卫长还特意来看了他一趟,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后,逐渐露出几分古怪之色,显然是瞧不上他。但既然是公主要他看门,侍卫长也不能放任自流,给他狠狠专训了一番,免得站门口给公主府丢人。
那一刻,奚旷觉得,在公主府,除了能躲避官差,似乎也有不少别的好处。侍卫长虽然心里瞧不上他,但该负责的一点也没少。他虽然每日都练得浑身酸痛,但出手确实更有章法了,将来离开公主府,想必打架胜算也大了许多。
奚旷就这样守了一个月的公主府大门,但是一次公主的面也没见着。
清鸾公主还在守孝,平时大门不处二门不迈,那日初遇,也是她到撷阳郡一年以来,唯一一次出门。
奚旷在府里与其他侍卫混熟了,别人也愿意和他私下说几句话:“那时清明,秋穗姑娘劝公主出去走走。成日在府中,也会憋出毛病的,出去一趟,既能踏青散心,还能祭拜一番皇后娘娘,岂不是一举两得。”
奚旷:“祭拜皇后,又怎能在野外祭拜?”
“那有什么,皇后娘娘的陵寝在建康,公主还不是来撷阳守孝?心意到了,在哪不都一样。”
奚旷这时候才忽而意识到,原来公主在撷阳,是没有亲人的。她成日在府里待着,来来回回面对的就那么几个人,难道不觉得寂寞么?
不过他很快就自嘲一笑,锦衣玉食的一国公主,哪里轮得到他一介贱民来怜惜?
他寻思着,在这公主府混上一年半载,攒点儿盘缠后,便犯个什么小错,让人把自己赶出府去,然后天大地大,他再找个陌生地方落脚就行。人总不能倒霉成那样,再偶遇杜老爷一次罢?
可这一年半载还没到,他便犯了错。
那日轮到他和另一人值守,偏偏有侍女出门采买东西回来,顺手点了那人帮忙搬一下货物,于是大门口便暂时只剩了奚旷一人。
其实公主府本也没什么人敢靠近,真要有歹人,也不会走正门。因此看门的任务可以算得上十分清闲无聊。人一无聊,便容易发呆。
就在奚旷无所事事地站岗发呆时,一个小小的黑影像一团旋风,贴着他的脚窜进了府邸。
奚旷愣了一下,回头望去,就见路过的侍女惊叫道:“呀!哪来的野猫!”
野猫受了惊,四处乱窜,很快没了影子。
只听内院传来秋穗的怒骂:“谁放进来的野猫!还不快叫大夫,替公主看看伤口!”
奚旷心道糟糕。他是想犯点儿错来着,但绝不是这种损害了公主玉体的大错。
府中一片兵荒马乱,清鸾公主不过是被猫抓伤了一道口子,那架势却仿佛她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一般。等到一切重归于静时,奚旷就知道,该算他的账了。
果不其然,他被人喊进了内院。
内院并无小厮,只有一个侍女守在庭院门外,而给他领路的那名侍女,也是到了门口便停下。
“秋穗姐姐在里头等你。”领路的侍女轻声说了一句,便再也不挪动半步。
奚旷深吸一口气,低眉顺眼地进了内院。
庭院内草木葳蕤,花枝繁茂,不知是什么植株的清香,盈盈飘过鼻尖,似一杯新酿的果酒,微涩、微甜,绵密无穷。
秋穗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垂眼看他,声音淡淡:“今日是你放进来的野猫?”
奚旷:“是卑职失职。”
秋穗似乎是轻哼一声,转身道:“进来,公主要见你。”
公主要见他?
奚旷皱了皱眉。这种事,还需要她亲自出马?
他上了台阶,跟着秋穗进了屋。
“公主,虞侍卫来了。”秋穗禀报完,便微躬身子,退到一旁,关上了房门。
有片刻的安静。
坐在上首的女子蓦地发出一声轻笑。
“怎么,方才在外面认错认得挺快,现在见了本宫,倒是不想认错了?”
奚旷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下头:“卑职参见公主。”
他哪里是不想认错,分明是一进屋,就看到一个白衣女子斜倚着美人榻,慵懒而靠的模样。她云鬓未理,黑瀑一般的长发落在胸前,双腿交叠置于榻上,闪着碎光的白纱裙面铺满了她的下半身,逶迤垂地,宛如流淌的花瓣。
岂止是毫无规矩,联想一下她尚在孝期,竟然在外男面前做出如此姿态,简直可以用放浪形骸来形容!
奚旷震惊到失语,那个端庄矜贵的清鸾公主,好像一刹那就在他的心中碎裂了。
“那野猫不知从何而来,若是身带恶疾,传给了本宫,你可知会有何种后果?”
“卑职……”
他正欲跪下,忽然发觉这堂屋地上铺了柔软的兔毛毯子,雪白雪白,他虽然是穿的干净衣裳,但毕竟在外面站了大半天,少不得沾些灰尘,若是弄脏了……
不好。
他下意识地回头一看,身后的兔毛毯子上已赫然有了两只灰褐色的脚印。
奚旷心中一个咯噔,一时间竟然比野猫抓伤了公主还要无措。
这屋里放眼望去,除了门槛周围,其他地方尽数铺设了雪白的兔毛毯子。
他再看向秋穗,怪不得她进屋行完礼就站到了门边,原来再往前两步,就要踩到兔毛毯子上了。
奚旷有些僵硬地回过头。
——她身为公主的贴身侍女,怎么不提醒他?
兔毛虽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但能有如此多块完整、干净、软硬适中的兔毛毯子拼在一起,可见其生活之精致。
外面瞧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原来贵人的讲究全在这屋里头摆着呢。
“说啊。”似乎没有看到他的窘迫,清鸾公主催促道,“若是本宫因那野猫染上恶疾,你该当何罪?”
“卑职……”他的目光在她抬起的右手上停留一瞬,那上面缠着的纱布仿佛刺痛了他的眼睛似的,让他又很快躲避开来,“卑职以死谢罪。”
“哼。”清鸾公主撇撇嘴,“本宫稀罕你这条命?”
奚旷跪在地上,盯着面前绒绒絮絮的兔毛,额角青筋隐动:“卑职无父无母,无妻无子,除了这一条命,以及一点微薄的积蓄,便没什么可以给公主的了。”
“错了。”清鸾公主微笑起来,直起了身子,“是两条命。”
她一拢裙摆,下了美人榻,绕过檀香案,朝他款款走来。
“当日若没本宫拦着,你就要被那泼皮醉汉打死了;而从今日开始,你也该多向上天祈祷,保佑本宫福泽深厚,被猫抓了也无事,否则,你恐怕还得死一回。”她沉吟起来,“既然如此,这两条命,该如何还呢?”
倘若放在平时,奚旷定会回她一句:“殿下,算数不是这么算的。”
但现在,奚旷全然不知道要说什么。
因为他根本没有在听。
当她在他面前驻足的时候,他只觉脑子嗡地一声,天地间什么都远去了。
怪不得已经到了春日,人人春衫轻薄,她屋中却还铺着兔毛毯子。
只因她藏在流光裙面之下的,是一双莹白的赤足。
作者有话要说:没见过世面の单纯少男の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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