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如何?”桑湄不紧不慢地道,“和亲是南邬主动进献,既是进献,又怎么可以拿不干净的东西糊弄人?这不是自讨苦吃?”
一向端庄娴静、声望极高的清鸾公主,却在离京为母守孝期间未婚失贞,无疑是给了国君当头一棒。那个时候,皇室中的公主,不是已经定亲,就是尚未成年,除了桑湄,没有第二个适龄的公主。可若是派出一个未婚失贞的公主前去和亲,万一被发现,少不了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也不是没想过找个宗亲家的女子封为公主远嫁,可说到底,南邬才是弱势的一方,拿个冒牌货去和亲,和拿个失贞的正牌公主和亲,真是说不上哪个更糟糕。
唯一庆幸的就是,和亲这件事,还尚未正式议定。在得知清鸾公主“因丧母悲痛过度,已遁入空门带发修行”之后,北炎也没有为难,毕竟没了女人,便能趁机多敲诈几座城池,城池可比女人有用得多。
秋穗道:“那陛下这回想让公主委身宁王,就不怕触怒宁王吗?”
桑湄看了她一眼:“你可知父皇既有此心,又为何不让我去其他后妃或皇妹的宫殿好好打扮一番?毕竟再怎么样,她们的衣裙首饰,总是比我这个偏居一隅的‘修行之人’的东西好得多。”
秋穗老老实实道:“奴婢不知。”
“因为宁王不傻。如今北炎灭了南邬的国,南邬要是正经送去一个人,他敢收吗?就不怕我和他同归于尽?”桑湄悠悠道,“父皇让我自己回去拾掇,也是为了不显得刻意。毕竟是亡了国,我再打扮,也不可能打扮得花枝招展。可是男人么,最喜欢的,不就是‘天然去雕饰’那一套?那时候,便是宁王自己看中的我,可不是他们主动献上的。既是宁王自己看中的,就算不是清白之身,那他也没法迁怒到南邬其他人身上。”
“那陛下如何就敢断定,宁王会看上公主您?”秋穗疑惑道,“好像也没听说宁王好女色啊。更何况,还有其他几位公主云英未嫁呢。”
说罢,她自己吐了吐舌头。若是连清鸾公主都看不上,那这世上还有什么女子能入他的眼?
“实在看不上,那也没办法。”桑湄哼了一声,“我也只不过是他们穷途末路的武器罢了。不过我想,他们总归会想法设法把我送到宁王眼皮子底下去的。”
“绕这么大弯子,费这么多心眼,就不怕公主不配合么!”秋穗恼道,“万一公主冒犯了宁王,到时候遭殃的不也还是他们!”
桑湄似笑非笑:“清鸾公主,一生恭顺贤淑,又岂会丢下亲人不管呢。她最大的不顺,也不过是未婚失贞罢了,可那又不是她的错。”
冷风吹来,秋穗冻得一个哆嗦,把脖子缩得更短了些,催促道:“算了,公主,咱们还是快点回去罢,这地方真是不能再待了。”
二人忍着脚底浸雪的寒意,一路匆匆赶回了披香殿。
自从三年前未婚失贞,和亲未果,她便被国君以带发修行之名打发来了这偏僻的宫殿。因为对外声称清修,所以侍奉的宫人也寥寥。宫里的明眼人都看得出她是失宠了——虽然本也谈不上多宠。
她不比那些会撒娇卖乖的姊妹们,不懂如何讨父皇的欢心,她只是依着母后的要求,安安稳稳地当一个南邬最清贵最端正的公主,撑起整个荒唐皇室最后的脸面。因着这一点,国君也愿意对她这个无趣的女儿和颜悦色,直到和亲失败。
母后身体不好,本就不是易孕体质,生了她后,更是被太医暗示难再有孕。没能生下皇子,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恨。虽然因为出身显赫,又无过错,无人可以撼动她的皇后之位,但她咽不下这一口气,太子之位旁落,她便只能以更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的女儿。
皇后还活着的时候,总是对桑湄严苛以待。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个丈夫虽然是个昏庸之主,但极爱面子,最听不得人说南邬皇室的不是。奈何上梁不正下梁歪,下面的几个皇子也一个比一个不成器。不是皇后的种,皇后自然也懒得管教,但她知道,把桑湄管教好了,是能给皇室长脸,让国君龙颜大悦的。
桑湄稍大一些,她就带着桑湄去护国寺上香祈福,不仅不驱赶百姓,还会分发善钱,所有人都称赞皇后与清鸾公主的贤名,极大地挽回了一部分被糟蹋的皇室名声。
桑湄十六岁那年,皇后病得很重,临死前,握着她的手说,自己没能给她生个兄弟倚仗,往后的路只能她自己走,只要她一直保持清正贤良之名,再借着母家的势力,定能找到个好夫婿依靠。
可是桑湄没有做到。
她前半生辛辛苦苦积攒下的名声,被自己亲手摧毁。
虽然这事没有对外声张,民间还以为她真的是伤心过度修行去了,但是世上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些兄弟姊妹,大约也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模糊的传闻。披香殿常年闭门谢客,偶尔逢年过节,她离开披香殿参加宫宴的时候,都能感觉到兄弟姊妹们落到身上若有若无的目光。
但,从明天开始,她就可以永远逃离这一切了。
桑湄吁了一口气,踏入披香殿的门槛。
殿内的炭盆熄了,也没人添。她贴身的宫女只有秋穗一个,其他洒扫的宫婢从昨夜开始就不知所踪。
秋穗蹲下身,从柜子底下重新找了几个炭块扔进去,一边点燃,一边招呼桑湄快过来暖和暖和。
桑湄则找了两双干净的足袜出来,与秋穗一人一双换上,脚底踩在炭盆上倒扣的竹编板上,汲取透过竹条传来的那点暖意。
双足渐渐恢复了知觉,她托腮望着窗外,树枝上凝着快要成冰的雪,连蜡梅都没剩几朵,一星半点的鹅黄,挣扎着被封存在皑皑白雪下。
“什么时辰了?”她问。
秋穗答:“巳时刚过一刻。”
“过一会儿要做什么,都记得吗?”
“记得。”秋穗低下头。
“别怕。”桑湄拍了拍她的脑袋,笑道,“那药咱们也是试验过的,有用,不是吗?”
“当时也不过是拿了只野猫儿试验,又没用过人……”秋穗闷闷,有些后悔道,“应该前几日就让公主偷偷溜出宫的!”
“那可不行。”桑湄说,“且不说这宫中的宫人大多都认识我,哪怕真溜了出去,到了民间,认识我这张脸的,也大有人在。”
当年母后为了让她立名,很是带她抛头露面做了些善事,就算她后来许多年没在建康城中公然露面,但她这张脸,可没那么容易忘掉。
“更何况……”她淡淡道,“宁王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攻下建康,第一个要做的就是清点皇室,发现少了个我,岂不是要追杀我到天涯海角?”
秋穗嘀咕:“公主又不是皇子,至于那么大动干戈的么……”
“史书上,也不是没有前朝旧人借着亡国公主后裔起兵的例子。而且,贺暄也说了,宁王是个仔细谨慎的人,正因如此,只有让清鸾公主在他眼皮子底下清楚地死掉,他才不会继续去注意这么一个南邬的公主。”
贺暄。
秋穗偷觑一眼,提到这个名字,公主眼中已不再有过多的情绪。
桑湄拍了拍裙角,没有穿鞋,直接站了起来,走到床边,从床底下摸出一只巴掌大的木盒,然后摸了摸床案边的茶杯,那里面的茶水已经冷了。
“去煮些热茶来。”她吩咐道,“记得用梅枝上的雪,既是在这里的最后一日,那也得过得有些气节。”
殿门没有闩好,北风呼地撞开,撞出一殿回荡的余声。狂风吹起她的乌发白裙,她瘦削单薄,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而去。
哪怕是早已知道接下来的一切,秋穗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低下头应了一声,捂着脸不敢再看,仓促跑了出去。
殿门重新关上,殿中恢复安静。
桑湄打开木盒,对着盒中的乌黑药丸看了一会儿,然后就着那杯冷茶,咽了下去。
药效发作还得有些时间,她把木盒重归原位,然后步入内室,先是给佛龛新奉了三支香,跪在软垫上拜了拜,而后道:“明日开始,便不会有人再来了。”
她看向那大慈大悲的佛像,它微笑着,仿佛在对她道珍重。
但她心知肚明,自己从来心不诚,当然也不会得到庇佑。
她已在这儿碍眼了许久,想来佛陀看了都要摇头,她走了,也能让他们松口气儿罢。
她胡思乱想着拜完,随后又打开墙壁上一面暗柜,里面供奉的赫然是皇后的牌位。
皇后早已入陵,她的牌位当然也不可能在这里摆着。仔细看看,便能看出那牌位上的刻字并不圆润,还有不少疏浅的划痕——她刚搬来披香殿的时候,日日无聊,又不可能真的诵佛念经,便刻了母后的牌位打发时间,每日礼完佛,还能对个牌位碎碎念几句。
失去宠信,就意味着获得自由。只要不踏出披香殿,她再怎么出格,也无人来管。
“母后。”她说,“我要走了。”
牌位静静地立着。
“贺暄给了我一味药,服下后会进入假死状态,五感关闭,呼吸停止,连脉搏都难以察觉。我分了一点,找了只猫试过了,那猫‘死’了一日,后来自己醒了,只是又病了好些天,才终于恢复过来。”桑湄絮絮叨叨,“人的剂量和猫不能一样,我也肯定不能只‘死’一天。我与贺暄说好了,只要我一‘死’,他就可以去和宁王讨这个善后的差事,整个贺家现在都是宁王的人,他以与我有故交之名申请将我下葬,宁王不会不允准的——一个南邬的公主,死了就死了,他怎么会放在心上呢?届时,贺暄会将我的‘尸身’转移到安全的地方,等我醒后,便可逃走。”
桑湄顿了顿,又道:“母后,从明天开始,世上就不会有清鸾公主了。若您还当我是女儿,便保佑女儿,能安然离开罢。”
腹中逐渐开始胀痛,她撑着地站起身,摇晃了一下,然后关上内室的门,扶着墙,回到了殿中。
她躺倒在床上,额上冷汗涔涔。
这就是要死的感觉吗?
秋穗曾问过她,若是这药真吃死了人怎么办,她说,那也只能认了,毕竟是偷来的生机,没偷到,只能说是自己运气不好。
可那只不过是安慰秋穗的话。
她想活着,她想彻彻底底地为自己活着。
眼前一阵阵发黑,她蜷缩在床上,彻底失去了知觉。
作者有话要说:湄姐,最快下线的女主角(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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