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岱兰感觉这话没法往下接。
都说东北的孩子从小就被教育“大大方方”,她的确也是个挺大方挺能唠的姑娘,别的不多说,在外面和人聊天,但凡有一句话掉地上了,都算她输。
叶洗砚可以将一潭死水聊活,也能一脸平静地把话聊死。
顺着这话下去,她就得间接性地承认梁亦桢是他口中“恐怖的东西”——
“哪里有,”千岱兰说,“是不小心踩到了哥哥的脚,没注意到哥哥在后面——对不起呀。”
叶洗砚停了两秒,才说“没关系”。
似是没想到她还能继续甜甜地叫“哥哥”。
梁亦桢已经控着轮椅慢慢过来,他今天状态很不错,精神奕奕,脸色也比上次红润许多,与叶洗砚握手,亲切地同他打招呼;随后,才转身去问候千岱兰。
千岱兰尽量控制自己不去看他手上的那个镯子。
她不明白梁亦桢是怎么样的恶趣味,在她明确说出“这玩意就像个贞,操锁”类的东西后,居然还这么戴着;如果用意是让她恐惧的话,千岱兰承认,他的确达到了。
她现在确实挺害怕的。
一个不知道什么目的的男人,这和她抽了人一巴掌、那人却顺势舔了她的掌心有什么区别。
叶熙京都不玩这么变态的。
他顶多把脸往她手掌心拱拱,想让她贴贴。
但跑不了。
旁边还有叶洗砚。
千岱兰还有事要找他。
这一次,千岱兰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前有狼、后有虎。
梁曼华现在也救不了她,后者还在接受化妆师的服务,已经化一小时了,还不太满意,正要求对方重新化,头发也要重新卷——她那即将订婚的未婚夫今天也来,陷入爱情中的女孩总是纠结且盲目的,作为家财万贯、梁亦桢唯一继承人的梁曼华,也被暂时蒙了眼。
千岱兰只知对方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金融男,中产家庭,长得白高帅,温柔有礼貌,才令梁曼华一见倾心。
梁亦桢同叶洗砚的谈话也绕着此金融男展开。
作为养父,梁亦桢显然并不满意养女的这个男朋友,男人看男人,总是更了解彼此劣根性。
他并不避讳千岱兰,只笑着讲,小蒋先生聪明太过,主意太多,不适合曼华;倒是熙京性格诚挚,努力上进,勤奋稳重……
说得千岱兰都开始怀疑,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吊儿郎当叶熙京吗?
叶洗砚微笑着说熙京还小,弟弟有自己的想法,如今中国内陆早就不是旧社会了,他不会干涉太多。
梁亦桢笑:“真是让我意外,之前听说岱兰小姐和熙京是男女朋友关系,我还以为是叶先生你干涉——”
千岱兰说:“我和熙京是和平分手,原因不是他不好,更不是我不好,而是单纯地不合适——这才是是我们真正的分手原因,和外界因素无关。”
叶洗砚看她一眼。
“是吗?”梁亦桢笑,“我也没有讲外界因素,没有讲是否有第三者插足,岱兰小姐。”
他手腕上的那个金属镯子,钻石光芒太刺眼了。
千岱兰第一次晕金子晕钻石,胃里也像被塞了一大把金子钻石,互相摩擦着尖叫,在她胃中凝成一整个黄金的手铐——她甚至有点想吐。
“梁先生,”叶洗砚微笑,“她也没提’第三者插足’的事情。”
“是吗?”梁亦桢说,“我想,岱兰小姐和令弟的分手,究竟有没有第三者插足,身为熙京的哥哥和岱兰小姐的……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了,不是吗?”
千岱兰受够了。
梁婉茵委婉地提醒她,她和叶洗砚的阶层不同,这还算得上出于好心;至于梁亦桢,从一开始就以为她是叶洗砚的情人,金屋藏娇,金屋藏娇,这怎么能算得上一个好词呢?除非她是造金屋的那个人,叶洗砚是她藏的那个“娇”——
她终于想到绝妙的离开理由。
“不好意思,”她客气地说,“曼华可能需要我提供搭配意见,再见。”
说完后,千岱兰踩着小猫跟,径直向梁曼华那个大化妆间走去。
待她离开后,叶洗砚才紧皱眉头。
“我不希望旁人误会我和千小姐的关系,”涵养让他无法将’情人’二字出口,“梁先生为何会始终以为她与我有不正当男女关系?”
“嗯?”梁亦桢笑,“难道说,二位仅仅是普通朋友?那之前,叶先生甘愿为普通朋友割爱到这个地步,着实令我刮目相看;也难怪,普通朋友而已,你并未将岱兰正式介绍给其余朋友和家人——看来是我听错了。”
叶洗砚不动声色:“梁先生似乎听到了些流言蜚语。”
“我也不知是不是流言,”梁亦桢咳了一声,腕上的镯子牢牢地锁住他,他微笑,“只是听艾米和苏伦提到过两句而已。”
艾米,梁艾米,梁亦桢的侄女,也是当初担心位置不稳、将准店长千岱兰辞退的人;
现如今,她已经转到上海区工作。
苏伦是她新交的男友,叶洗砚见过几次,依稀有些印象,是个挺时髦的小伙。
得到想要的答案后,叶洗砚一句话都不想多和梁亦桢谈;现如今两人有共同利益捆绑,叶洗砚还需要梁亦桢这个棋子,同理,梁亦桢如果想在死后也能顺利推行制定的计划,也需要叶洗砚的帮助。
不幸的是,两个被迫成为盟友的男人脾气性格全不对付;
幸运的是,两个人都有超乎寻常的忍耐力和伪装能力。
临别前,梁亦桢还微笑着讽刺了他一句。
“没想到,”他意味深长,“现代社会了,我还能看到李世民夺李元吉妻子这样的戏剧。”
叶洗砚瞥一眼梁亦桢腕上的手镯,不冷不热地回敬。
“梁先生果真熟悉传统文化,”他说,“我也没想到,现代社会了,我还能看到人戴这样的贞,操锁。”
“心甘情愿地戴,和被动地戴,总是不一样的,”梁亦桢含笑,轻轻抚摸那金属镯子,眼底有余温,“倘若叶先生知道我是在怎样的情形下戴上它,可能也会认为我幸运。”
叶洗砚受不了这个文绉绉的装货了。
他开始找新助理陆庆,杨全这几天感冒,请了病假,都是新助理陆庆;但新助理显然没有杨全那样的“全能”,礼貌有余,细致不足——
今天就没找到。
如果杨全还在的话,对方现在一定在和千岱兰聊天。
叶洗砚心里烦透了,表面上还要微笑着和人颔首致意,将对方的脸、身材和身份存储进记忆宫殿,再将其喜好、弱点、恐惧点、职业、家世一一相对应。
实在记不住姓名的也无所谓,平时该有助理提醒他,没有提醒也还好,对方必然是谦卑地做自我介绍,力图能在他这里留下点微弱的印象。
他从不必去担心这个问题,认不出某人时,对方会更加慌乱和紧张,急迫地想同他结交。
叶洗砚刚上二楼,就被黑暗中一只手紧张地拉到露台处。
他清楚地嗅到淡雅素然的茉莉香气。
还有那双颤抖的小手。
不需要眼睛,叶洗砚就知道它的轮廓、它主人的模样。
“哥哥,”她关上露台的玻璃门,谨慎地叫他,“我有话想同你说。”
月光洒了叶洗砚一身,他没有动,也没有主动,姿态也不被动。
“千小姐,”他问,“请问有什么问题?”
“上海速贸的人说您替我预付了四十万的数据服务费,”千岱兰说,“这笔钱太大了,我一时间拿不出这么还给你,能否分期支付给您?我现在能先付十万,剩余三十万,在下一年九月前,我会尽快还清。”
叶洗砚问:“你现在就能一次性拿出十万?”
“对,”千岱兰说,“还有那串珍珠钻石项链,我会尽快折现还给你;只是它价值较高,我也需要时间——”
“或许你需要一本字典,来辨认“礼物”和“负担”的区别,”叶洗砚不悦,也不仅仅是不悦,他在此刻微妙地意识到,这个好利又努力的小姑娘,真的要和他一刀两断;这个认知让他郁结,“我送你的是礼物,不是负担。”
“当然不是,”千岱兰说,“我还能分得清的,珍珠项链是礼物,我上的大学是复旦。”
叶洗砚说:“请不要玩谐音梗,谢谢。”
千岱兰笑了。
叶洗砚边想她居然还能在这个时候笑出来,边停下来,看她。
她笑起来一直都很好看。
客观意义上的好看。
几次他因为她的欺瞒而愠怒,瞧见她的笑脸,也就全烟消云散了。
“是这样的,哥哥,”千岱兰说,“如果我心安理得地收下您这份好处,还同你吵架的话,会有人批评我’又当又立’;可如果我不接受,而是坚定和您划清界限,也会有人认为我别扭,嘴上说着利益至上却还是搞老掉牙的真善美这一套。”
叶洗砚说:“谁批评你?”
“这个不重要,”千岱兰说,“重要的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其实,和一年前相比,现在的我已经没有那么缺钱了,也没那么爱钱如命,钱的确很重要,我也会继续不择手段赚钱,但也不是什么钱都要——所以,哥哥,咱们俩上次吵架,我太情绪化了,还说了些奇怪的话,我向您道歉。”
她深深鞠躬,叶洗砚抬手,阻拦了她。
他皱眉:“不需要说’您’。”
“还是说吧,您一直是我重要的领路人,也是我很多方面的启蒙者,”千岱兰说,“无论是老师、兄长还是床,伴,您都做得很好,无可挑剔。”
叶洗砚听到了最不愿意听的那个词。
如果这段话发生在床上,他一定会紧紧抱住千岱兰恨不得把她吃进肚子里;可这段话发生在这里,叶洗砚更希望现在忽然间来一只恐龙把他们两人一口吞进肚子里。
他冷淡地问:“你和我单独聊天,只是想说这些?”
“是啊,”千岱兰侧脸想了想,“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其实我脾气很好的,不信你可以问熙京——”
“我不想问他,”叶洗砚打断,“我不希望,接下来我们的谈话中继续出现其他的男性,现在讨论的是你和我的问题,不需要牵扯其他人。”
“好的,”千岱兰只好把梁亦桢戴手镯的事情暂且压下,毕竟它听起来太诡异了,她从善如流,“我回去后想了很久,其实我应当因为我的贫穷而去迁怒你的不共情,这很正常,我当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忘掉了我们生存环境的差异。就像枣树不理解桃树为什么开花那么粉,桃树也不能理解枣树为什么可以结那样甜的小枣——多正常呀,有时候,我和爸爸妈妈也会彼此不理解,我们还是血脉相连呢,更何况你和我——还有那条项链,我问了舍友,才意识到,其实不应该把礼物外借给别人,很多人会介意这点,我不能因为自己的不介意,就预设你也不在意。”
叶洗砚说:“是啊,我有时候也很诧异,你父母会有招殷慎言入赘的念头——你看起来并不想找他做赘婿。”
千岱兰惊诧:“哥哥不是说不提其他男人么?”
叶洗砚说:“对不起。”
半晌后,他语气缓和:“上次我也过于情绪,不应当阻挡、甚至强行插手你的朋友关系;更不该因为愤怒而丢已送给你的礼物,那条项链的确是礼物,不必折现还给我——”
千岱兰没想到,在左爱和吵架之外,叶洗砚还会一次性说这么多。
“你可以直接送专柜去清洗,之后正常佩戴也好,卖掉也好,都可以,”叶洗砚慢慢地笑,“不必为外借道歉,它是你的,你有任意处置它的权力。抱歉。”
“没关系,”千岱兰说,“我主要的意思,这段时间,我认真想了我们的关系,发现最好的办法就是各退一步——”
叶洗砚笑容略滞:“什么叫各退一步?”
“我们都别太过干涉对方生活,距离才会产生美,人无法在纯净的氧气中生存,很多事情也经不起细看——”千岱兰建议,“我们各退一步,以后单纯地只做床,伴,可以吗?”
这是她能想到的、目前最合适的解决办法。
她们俩这种性格,如果真要在一起,太容易发生争吵了。
这还只是个开始。
只要不越过某个线,这世界上简直没有比她们更合适的伴侣。
只要她们保持好固定距离。
这句话令叶洗砚酒窝瞬间暴毙。
“不可以,”他压着怒意,客气地、冷淡地说,“我还不至于如此堕落。”
说完后,叶洗砚转身就走,露台的风很大,吹得金属把手也很冷。
打开门的瞬间,他回头,看了一眼茫然的千岱兰。
他第一次在短时间内、情绪起伏这样大。
她真了不起。
“对了,哥哥,”千岱兰说,“我好像还有两本书落在你那里——”
“杨全收拾的行李,或许带去深圳了,我问问他,”叶洗砚说,“下周让他寄给你。”
千岱兰松口气,笑着说谢谢哥哥。
叶洗砚打开玻璃门,离开前,皱眉看她一眼。
千岱兰觉察到他的压抑:“你在生我的气?”
叶洗砚冷冷地说:“我在认为你很了不起。”
说完后,他转身离去。
一楼喧闹异常,梁曼华的准未婚夫小蒋先生和梁艾米的男友苏伦是同事,也一同到达,整个别墅欢声笑语,充满着快活的空气。
叶洗砚孤身逐个下楼梯,仿佛失踪几个世纪的新助理陆庆终于找到他,低声说,梁亦桢身体不好,上楼休息了,想请叶洗砚代劳、替他开香槟。
——是心情不好还是看到准养女婿蒋卫新就头痛?
叶洗砚没拒绝。
现在,除了他之外,也没人够资格开这瓶香槟。也不需要他亲自动手,只是略微拿一拿香槟瓶就好,自有其他人代劳,和英国皇室那种吉祥物似的。
香槟递到叶洗砚手上时,梁曼华的准未婚夫蒋卫新温顺地称呼他为叶叔叔,苏伦则笑着打趣,说可别叫叶叔叔。
蒋卫新不明就里:“什么?”
“经常陪曼华逛街的千岱兰,”苏伦暧昧地挤眼,“是叶先生的甜心小蜜……你懂得,你如果叫——”
话音刚落,忽听清脆一声玻璃响。
万籁俱寂。
叶洗砚仍站着,但他手中的香槟已经跌落在地,粉身碎骨。
蒋卫新吓坏了,忙俯身,单膝跪地,为他擦皮鞋,边擦边抬头,问叶叔叔怎么了。
“没什么。”叶洗砚微笑,“没拿稳,抱歉。”
众人看他没生气,才松了口气,音乐继续,谈笑继续,恭维继续,叶洗砚从陆庆手中拿走雪白的餐巾,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手指,忽笑着问苏伦。
“苏伦是吧?”叶洗砚说,“方便来一下吗?我想问你件事。”
苏伦容光焕发:“我在。”
他精神奕奕地跟着叶洗砚抵达一楼的小茶厅内,此刻只有一个阿姨在摆餐盘碗筷,又将雪白餐巾叠成漂亮的白天鹅。
一踏入,苏伦立刻赶她出去,四下看了看,确定无人后,才放心地关上茶厅的门。
刚转身,叶洗砚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头按住,重重地往墙上砸去。
苏伦痛麻了。
一下脑勺闷,两下脑子震,三下脑浆子要化成哗哗掉的眼泪。
苏伦疼得差点叫娘,吓得两条腿打颤,也不敢吭声,被连砸三下后,才哭着道歉说对不起,说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他只惊惧地看到,西装革履的叶洗砚,用那张雪白的餐巾仔仔细细地擦着手指。
“你不该侮辱千小姐的声誉,”叶洗砚将擦过手的餐巾丢在他脸上,微笑,“这次拿稳了你的头,多砸几下,才能帮你增长记忆力——知道了么?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