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理智与情感》

叶洗砚什么都没说,他放下外套,走近茶几,拿起那张手写卡片看。

不是JW店统一送给客人的那种订制圣诞贺卡,比那种还要厚,背后是烫金的文字和压凹的星星,有柔软馥郁的茉莉香气。

他将卡片轻轻放回原地,直起身体,从桌上抽了一张纸。

一言不发地转身,叶熙京就站在他面前,叶洗砚重重一拳砸在他颧骨上,另一只手握住纸巾,眼疾手快地捂住他鼻子。

这一拳太突然,突然到叶熙京来不及反应,就晕头转向地重重跌坐,纸巾按住鼻子时,一股火辣辣的腥热从鼻腔中流出,昏昏沉沉的大脑木了一下,他错愕地看向叶洗砚,只觉脖子一空——那条细密的羊绒围巾已经离开,在叶洗砚的掌中。

“……哥!!!”叶熙京捂住流血的鼻子,狼狈地按住叶洗砚递过去的纸巾,“你疯了?”

“别乱拆我的礼物,”叶洗砚沉沉地说,他将围巾细致叠好,将茶几上的卡片也拿起,“你不应该在实习么?”

“……圣诞假期,”叶熙京扯着嘴唇,似笑非笑,“那围巾是岱兰送给我的,每年,她都会送给我针织围巾,我想你可能误会了。”

说这些的时候,他一直盯着叶洗砚,鼻子还在流血,手中的纸巾顷刻间一团殷红;但他混不在意,只这样压着,任凭血继续淌。

“是吗?”叶洗砚眯了眼睛,看他,“你刚才不是说,岱兰以前都送你手工织的围巾——今年眼光好了,送你买的围巾?看来你在英国损伤的不止味蕾,还有视网膜。”

叶熙京沉默了一下。

“但那就是送我的,”叶熙京强调,“不然,兰小妹有什么理由要送你围巾?”

“质疑者先举证,”叶洗砚语气温和地说,“你又有什么理由认为岱兰会送你围巾?除却那可笑的’她之前每年都送’借口;今年,圣诞节已经结束,如果她想让我转寄给你,至少在半个月前就会把它带给我——没想到你现在不仅数学倒退头脑不好,眼睛也瞎掉。”

叶熙京直勾勾看着他:“那她送你的理由是什么?”

叶洗砚并未回答,又问:“你特意系着围巾等我,等了多久?”

叶熙京突然笑了,笑得眼睛弯弯。

他在英国的确过得不太好,为了防止他沾染上飞,叶子的恶习,叶平西给他的零花钱不算多,日常开销需上报,他自己也削瘦很多:“哥,七年了,连续七年,柯姐都给你送手工织的围巾——怎么,只允许别人单恋你,就不允许也有女孩子坚持给我织么?”

叶洗砚侧脸看他:“必须要提其他人么?”

他没有心思和叶熙京谈这些,拿了围巾和贺卡要回卧室休息;着意看了垃圾桶,确定里面只有那个已经被撕碎的纸袋。

身后的叶熙京捂着鼻子,又哑着声音问:“我可是你亲弟弟,哥。”

叶洗砚头也不回:“同父异母的。”

“你就这样对我?”叶熙京问,“我现在还记得,那个时候,哥哥刚从医院中醒来,对我说,我救了你的命,以后我无论做什么事,哥你都能帮我……”

当初,叶洗砚差点因为花生过敏而窒息,昏迷倒地;年幼的叶熙京恰好撞见,飞奔出去找人,下楼梯时跌了一跤,摔得右腿骨折。

叶洗砚平静地说:“你提醒得对,现在你早就成年了,我不适合再管教你。现在晚上十点,明天你醒来就收拾好行李滚蛋,我下周回深圳,以后你也不必再回来这边。”

“所以这就是你开始管教岱兰的原因,”叶熙京笑,“是吗?”

他的尾音有点发颤,那个吗说得又轻又快,似乎怕叶洗砚会否认这点。

现在的叶熙京已经完全承受不住。

叶洗砚转身,看着自己的弟弟。

“您不觉得,”叶熙京问,“您对岱兰的好有点逾矩了吗?”

“逾什么矩?”

“今天,我看到你和岱兰有说有笑地上了杨全的车!”叶熙京问,“圣诞节的晚上,她为什么要和你一起过?她甚至连视频电话都没给我打。”

“你想让她怎么给你打视频电话?”叶洗砚冷冷地问,“她一直在用非智能的诺基亚旧手机,难道你还不清楚?你想让她用什么给你打视频电话?Skype?你这次回国告诉过她?还是先告诉了伍珂?你希望她在圣诞夜的晚上陪你视频聊天,那你有没有考虑过,她该怎么陪你?英国现在是冬令时,你口中的圣诞之夜,晚上七点到十点,对应着国内的凌晨三点到六点——这个时间段,你是希望她在网吧中通宵,还是她凌晨五点就冲去网吧,只为了心满意足地见你这个蠢货一眼?”

这些话让叶熙京哑口无言。

“你是对网吧的治安环境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是自恋到以为自己的魅力足以让岱兰忘记危险?”叶洗砚问,“现在的你能给予她什么?钱财、人脉还是资源?别自大到以为她对你特殊是因为你优秀,只不过你恰好成为了一个聪明女孩成长之途的挡路初恋。”

“……是啊,”被训斥的叶熙京惨淡一笑,幽幽开口,“至少我是她初恋,我们约定过,哥,你忘了吗?两年后,等我有一定能力,我们会重新开始。”

他一直在盯着叶洗砚的眼睛,慢慢地说:

“殷慎言那老小子暗恋她这么久,比她大八岁,处处关照着她,从小关照到大,但那又怎么样?还不是我和岱兰谈了;我才是岱兰的初恋,是她心动过的第一个男人……她就是不喜欢那些年纪比她大五岁以上的家伙,因为有代沟没共同语言——”

“啪——”

清脆的一巴掌成功阻止了叶熙京未出口的语言,他被打得踉跄一步,整个脸都侧过去,牙齿磕破嘴唇。

现在,叶熙京的舌头也尝到血腥味了。

“你现在的思维能力简直就是废墟一片,”叶洗砚说,“愚蠢到应该去博物馆做环球展览。”

他说完便沉着脸离开,只剩下叶熙京在原地站着。

叶熙京没有睡觉,他在客厅沙发坐了一整晚,大脑一片空白;凌晨,他拎着自己的行李箱,悄悄地离开这里。

叶洗砚说的那些话让他脸颊火辣辣地痛。

是啊,他现在没有人脉,没有资源,也没有金钱——

能给岱兰带来什么?

就算是重新开始,重新追人,也总得有点表示。

叶洗砚对他的帮助太多了,多到叶熙京已经养成习惯。

但毕竟不是亲哥哥。

毕竟是同父异母的哥哥。

董卓和吕布……还抢貂蝉呢。

来接他的梁婉茵满满的起床气,冲着叶熙京一顿暴躁的乱喊。叶熙京充耳不闻,只问她:“还有多少人说兰小妹的坏话?”

“啥坏话?”梁婉茵一脸懵,哈欠连天,“等等——你觉得人家说千岱兰和洗砚哥在一块,算坏话?得了吧,这是对千岱兰魅力的肯定;你以为洗砚哥的名声和你一样啊,人家现在可是创业——嗯?看你这大花脸,洗砚哥又对你进行爱的教育了?”

“你昨天说,”叶熙京转过脸,问梁婉茵,“岱兰店里那个唯一的男店员,一直说她傍大款——是吗?”

梁婉茵困困地将车停下:“哎,哎,哎,你说什么?我不太清楚,唉,是有这么回事,好像叫Beck,就这一个男导购……不过你大早上让我顺路把你送JW店,该不会是……”

话没说完,她瞪大眼睛,看着叶熙京解开安全带、下车。

梁婉茵捂脸尖叫:“你干什么啊啊啊啊——”

叶熙京重重关上车门。

梁婉茵紧张地通过车玻璃的框往外看,只看到叶熙京走到身着JW统一工作服的男人面前,拍了拍他肩膀;男人回头,被叶熙京一拳揍倒在地。

“啊——!!!!!”

千岱兰度过了非常煎熬的一个圣诞夜。

她紫薇了三次。

额头的吻痕像给大脑注入了兴奋剂,千岱兰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晚上是怎么了,她频繁地将去年拼命想要忘掉的那些细节重新翻出来,当初有多羞耻现在就有多兴奋,她觉得自己现在就是老人说的被什么狐仙柳仙什么仙的上了身,不然,为何这个深刻的夜晚里,充满了各种下流的念头。

可应该也不是被“上身”,因为现在千岱兰只对叶洗砚充满亢奋,有点病态且新奇地怀念那晚的细节,包括他和外表不同、有点直接甚至算粗鲁探入的手指,和恶意地用硬茧去触碰的、她那本该被深深藏起的小红豆。

或许现在千岱兰的状态可以称之为“上头”,人在上头的时候,剥去文明绅士的遮盖,叶洗砚那点仅表现出一次的粗鲁,也成了最佳好味,像炖鸡时极度提鲜的松茸。

千岱兰在凌晨四点钟换掉满是汗水和湿痕的床单、睡衣,才筋疲力尽地沉沉睡去,睡前还骑着新被子——叶洗砚送她的这一圣诞礼物非常务实,在千岱兰无意间提到他当初的床品非常舒适、非常适宜睡觉后,后者问清她床的尺寸后,送了两套一模一样、全新的床上用品。

今天是晚班,千岱兰一觉睡到十点半,洗干净床单和睡衣后,神清气爽地去公司,又得到一个神清气爽的好消息。

一直嘴贱的Beck挨打了。

好像是个男客人。

Linda手舞足蹈地和她描绘着那画面。

“今天早上,刚上班,那个男客人下了车,上来就打Beck,骂他不要脸勾引人爹,”Linda神秘兮兮,“店长快被吓傻了,一边道歉一边紧张地把人请到贵宾休息室;啧啧啧,你都不知道,Beck被揍得有多惨,脸上挂彩,眼窝都被揍青了,鼻血淌一身……店长硬压着Beck赔礼道歉,那男的又锤了Beck一顿才走——走了后,Beck就哭哭啼啼地打电话,打完后特生气,说他那个男客人根本就没孩子,现在闹着要查监控……店长害怕把事情闹大,影响公司声誉,又觉得那个男客人下手那么狠,肯定是和Beck有仇,不愿意,现在Beck还在她办公室哭呢。”

千岱兰恍然大悟:“我说他怎么总造谣我呢,合着自己干过啊?”

“谁说不是呢,”Linda心有戚戚焉,反过来又安慰,“反正你现在和他的值班基本错开,别理他。”

千岱兰当然不会理。

那一巴掌后,Beck基本都躲着她走,生怕再挨一下;

现在,Beck被人爆锤,她只会觉得痛快;就算是错误被锤,她也不会有任何同情。

她现在唯一同情的,就是被叶洗砚所蛊惑的自己。

那可是金光闪闪的叶洗砚叶大哥!!!

(注:他不喜欢被人喊大哥,好奇怪,第一次遇到男人不喜欢’大’这个称呼。)

这样同情后的当天傍晚,杨全开车给千岱兰送了一块新手机。

千岱兰早从新闻上看到过它,Iphone 4,发售当日,很多人前一夜就早早就排队,等待购买,直到现在,手机店里也一直缺货。

她还动过要不要去排队赚个黄牛费的念头,观望后发现影响正常上班,才彻底打消。

“快过年了,洗砚哥自掏腰包买了几十台,给同事们发福利,”杨全笑嘻嘻,“有个同事辞职了,多出一台,洗砚哥说你上次提到手机屏幕不太好了,让我顺路送过来。”

千岱兰问:“洗砚哥这次去深圳,什么时候回北京啊?”

说完,她就意识到自己用词错了。

叶洗砚应该说是“回”深圳。

他的工作重心应该还是那里。

“这我可说不好,”杨全说,“估计得一段时间吧。”

千岱兰说:“谢谢你。”

她收下手机,有点失落。

知道这点失落的缘由所在,因为她对叶洗砚起了不应该有的X欲,而叶洗砚也恰好要在这个时候回深圳工作——

千岱兰因那清晰的失落而愈发失落。

之后两个月,千岱兰没有再见到叶洗砚。

两个人的联系仅限于短信和电话,但也不多。

偶尔,两人也打视频电话,谈得不多,叶洗砚似乎很满意她在英文上的天赋,给她寄过一些英文杂志之外,还寄过一些英文原版书。

除了千岱兰读过中文版的《飘》外,还有一本《理智与情感》。

“我有个表妹,”叶洗砚说,“她像你差不多大的时候,就喜欢这些书;我想,学习英文么,还是不要太枯燥,读些感兴趣的东西比较好。”

千岱兰对这两本书很感兴趣,但对用手机打视频电话这件事更有兴趣。

千岱兰还暗暗地想过,照这个发展趋势下去,以后搞手机上的这些软件什么的,肯定很挣钱;又想到雷琳教她在淘宝网上购物,她想——现在几乎每个成年人都有一块手机,要是她能在手机上搞个那种购物的软件,大家点进去看衣服,买衣服,就像她用手机看小说一样,直接支付,不用去书店选——那不得赚大钱了?

可惜她没有本钱搞软件,也没有资源去推广。

新年伊始,叶洗砚从千岱兰这里订了许多JW的新品,让她寄给已经搬回杭州的叶简荷女士。

即使杭州也有JW的店。

叶洗砚的这个大手笔给千岱兰带来了五千多的提成,她抽出三千元给叶洗砚挑礼物,一个黑色男士皮夹,作为新年礼物寄给了他。

而叶洗砚的回礼是一只Chanel的中号黑色荔枝皮CF。

这一次的千岱兰选择了回家过年。

仍旧是先坐火车回沈阳,已经连续两年不休年假的店长麦怡,这次不仅罕见地请假叠加新年假回家,还巧合地和千岱兰在同一车厢。

千岱兰本来是下铺,麦怡是中铺;但她看麦怡似乎身体不太舒服,主动提出更换铺位,将下铺让给她。

麦怡说着谢谢,蜷缩在床位上,沉沉睡去。

千岱兰不困,她不喜欢中铺的狭窄,就坐在小窗子旁边的小凳子前,把英文版的《理智与情感》放在小桌子上,慢慢地读。

火车开到承德站的时候,上来一女人,怀里抱一个,手里牵一个,还背着一个沉重的双肩包,要命的还是睡最上铺;千岱兰主动帮她把包放到上铺铺位上,又把小孩抱在自己的中铺上休息,她自己现在不困——刚放好,看到麦怡对那个女人轻声说,让女人带小孩在下铺睡吧。

女人感动得不行,热情地请她们吃东西,卤好后、切成片的猪头肉,五香花生米,还冒着热乎气的煮鸡蛋,三个人坐在下铺上聊天,俩小孩在后面呼呼大睡。

一路聊到沈阳站,下车时,麦怡忽然间对千岱兰说:“其实有些东西,比赚钱更重要。”

千岱兰没听懂她的话外之音,愣了一下:“店长,你怎么了?”

“你还小,不太懂,挺好的,”麦怡有些伤感地说,但随后,又笑起来,拍拍她的肩膀,“走吧,我们该下车了。”

千岱兰没有走出火车站,她换乘车去铁岭,路上一不小心睡着了,梦见麦怡就站在站台上,目送着她远去。冷不丁地听到熟悉的乡音,闻到干豆腐小葱配白酒的味,一睁眼,对面的大哥乐呵呵地问妹子吃五香豆腐卷不?

千岱兰摇头,笑着说谢谢。

一回神,她发现自己到站了。

爸爸千军骑着摩托车过来接她,上车时提醒她把脚抬高点,别被烫破了裤子。他带了俩绿色的军大衣,一个自己倒穿着,一个给千岱兰穿上,把她包得和企鹅似的,还不忘得意地夸:“我闺女就是好看,穿啥都洋气!”

千岱兰一边嗯嗯一边说爸你可别在这瞎扯皮了,赶紧回家,要不你那洋气的闺女等会儿饿死在半道上了。

千军哈哈大笑,骑着摩托车噔噔噔地载人回了家。他们还住在以前分的那种小家属楼,楼道黑黢黢的,周围没啥人了,一楼满是雪啊水啊泥啊的混成一片,声控灯坏了,千军一手拎着女儿的行李,一手拿手机给她照明。

家在三楼,推开铁门就是满噔噔的暖和,千岱兰哗啦脱掉衣服,确认身上没寒气了才去抱妈妈,脸埋在她脖子里边撒娇边喊妈。

妈妈周芸疼得把她从头发摸到腰,笑着拍她:“兰兰回来啦,快点去洗手,我包了饺子,猪肉大葱馅儿的,你爸还买了你最爱吃的卤猪头肉!”

千岱兰吃了很多。

去年她在JW还立不稳,为了过年的业绩和加班费,也没回家,这是她去北漂后、回家过的第一个年,什么都不管不顾,猛吃一顿,吃饱后,抢着刷碗洗筷子。

小城市没啥夜生活,坐火车又累,躺床上时才十点,千岱兰玩着新手机,好奇地登录微信。

2011年1月才上线的新软件,可以用Q,Q账号直接登陆,还是叶洗砚告诉她的,说未来一段时间,腾讯可能会主推这个更精简的软件,他预测这将成为不亚于Q,Q的通讯app——

他还建议千岱兰之后和一些重要的客人加微信号,而不是只记下手机号码。

千岱兰鼓捣了好半天,想发朋友圈,冷不丁看到叶洗砚发了个朋友圈,是一张照片。

她点开看。

照片上是一本和她那个一模一样的英文版《理智与情感》,旁边放着一条羊绒线围巾。

千岱兰认出,那是自己送给他的那条。

她心里甜滋滋,正想放大仔细瞧瞧,却发现那张照片被删除了。

千岱兰:“嗯?”

再刷新还是没有,她一骨碌爬起来,肩背上盖着被子,暖呼呼的、干燥的风吹着她的脸,她戳手机,给叶洗砚发去微信。

千岱兰:「哥哥怎么把照片删了呀」

千岱兰:「我还没看清楚呢」

叶洗砚回得很快:「试验新功能,误发。」

叶洗砚:「刚发就删掉,你怎么看到了?」

千岱兰敲——

「是吧,就是这么巧」

本想发送,冷不丁看到提示。

「对方正在输入中」

她犹豫一分钟,把对话框的逐字删掉。

千岱兰重新敲,发送。

千岱兰:「可能因为我一直都在关注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