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算是一宗咄咄怪事。
和过去的吐蕃军队不同,政教合一的噶厦政府辖下的藏军其实没有什么战斗力,也没有太强的战斗意志与求战欲望。有清一代,西藏境内发生的一些重要战事,比如准噶尔蒙古入侵藏北并直下拉萨,尼泊尔廓尔喀人两次入侵后藏,抢掠格鲁派重要寺院扎什伦布等重大危机,藏军都无法抵御,最后都是靠清廷派出官兵和川属各土司的土兵驰援西藏,才将入侵者尽数驱除。加上西藏地瘠民贫,有限的财力除了维持地方政府运行,还要优先用于数量众多的僧人与寺院的供养,维持一点有限的兵力,财力上已是捉襟见肘,训练与装备都原始低劣,再要参与战事,更要花费大笔银子,所以西藏有事,都不积极作战,等待朝廷大军来援。
这一回瞻对用兵,藏方却一反常态,非常积极主动。根本原因还是清朝这时在内忧外患中,风雨飘摇,西藏地方不论宗教首领还是世俗贵族对此自然心知肚明,日渐显出不服清廷号令的疏远之心。瞻对乱事起来,刚刚在历次对外战争中败北,又经历了太平天国战争和甘肃回民起义等内部战事的清廷,实力大损,国库空虚,无力再对已经四度用兵的瞻对再举大兵征讨,只好以藏军为主力并动员川属土司合围瞻对。但战事刚起,藏军不听节制,又让同治皇帝改变了主意,要求藏军撤回西藏本境。他只好将希望寄予原本一向能征善战的明正、大小金川、杂谷和瓦寺等处土兵,可此时四川总督骆秉章又在剿抚之间犹豫不决,以至于所谓东南西北的四路进剿,只有西北两路藏军积极进攻,而东南两路川属土兵开到前线便裹足不前,陷入了奇怪的沉寂。
藏军这次一反常态,积极作战,其实暴露出西藏地方政府也暗怀野心,要趁清廷衰弱之时,趁机扩大在藏区的影响。
在今天的新龙民间,关于藏军如此主动向瞻对进攻,却有自己的说法。
贡布郎加对佛、对佛法、对僧人都不是一个虔敬之人。民间传说他曾致信噶厦政府,威胁要把供奉在拉萨大昭寺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的等身像搬到瞻对。这尊佛像是文成公主和亲吐蕃时从大唐长安带往西藏的,藏区信众相信,这尊佛像是释迦牟尼驻世时亲自监造。
贡布郎加如此声言,以达赖喇嘛为首领的噶厦政府自然认为是对教法尊严的狂妄冒犯,为了维护教法尊严自然要兴兵讨伐。
只是民间传说中,已经没有藏军中还有清廷官员监军这一事实了。
只说,噶厦政府在举兵之前曾卜卦降神,看神意是不是同意讨伐瞻对。
传说西藏方面还专门制作了一个贡布郎加的偶像,立于拉萨城中某寺院,集中了许多擅长密法的喇嘛,对着贡布郎加偶像施咒作法。在密集的诅咒下,那个立着的偶像轰然倒下了,这被视为贡布郎加必然败亡的预兆。
今天的新龙人都相信,这事真的发生过。
他们言之凿凿,说这些年去拉萨朝佛或做生意的新龙人,在拉萨的庙里就看到过这座贡布郎加的偶像。他们说,这座像至今还被铁链紧锁。
我问过不下十个人,这座像被锁在拉萨哪座庙里,却没有人能答得上来。他们说回来的人没有说过这像到底在哪座庙里,但肯定是在拉萨的某座庙里。
他们笑说,大概是西藏人直到今天还害怕,要是打开铁链,瞻对兵马就会杀到拉萨。
藏文文书《瞻对·娘绒史》如是记载:
“由于贡布郎加占据了康区的许多地方,加上勒乌玛多次去信威胁等原因,西藏甘丹颇章政府问神打卦,要求甘丹、色拉、哲蚌三大寺念经诅咒,都显示了收服瞻对的好兆头,因此,藏历木鸡年,便派兵马来到了德格和呷杰(今白玉县境)。”
藏历木鼠年,即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
甘孜当地学者昔饶俄热撰写的《新龙贡布郎加兴亡史》如是记载:
“那些被贡布郎加侵犯、威胁而逃到西藏的土司和头人们,更从中煽动,请求噶厦政府出兵,清政府也提出愿同噶厦政府共同出兵。于是噶厦政府经过商讨和问神打卦,决定:一方面由三大寺僧众对贡布郎加进行念经诅咒;一方面从后藏增调部队,集结大军;再从康区逃亡的头人中选出向导,择吉出兵。
“1864年噶厦政府的军队到达金沙江边。贡布郎加见状,也赶紧集结兵力,构筑工事,加强防御。同时,对原德格和霍尔五土司辖区内较为富裕和有影响的人,以及对贡布郎加有过不满言行的人,分别移地监管,集中关押,防止他们策应藏军,造成混乱。不料藏军一发动进攻,瞻对武装即在江达、白玉战斗中遭到失败。其主要原因,除了藏军熟悉地形和有当地知情人带路,当地群众由于信仰关系,认为西藏来的军队是‘佛爷’派来的神兵而不敢抵抗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瞻对驻军平时欺压百姓,引起百姓对贡布郎加的不满。因此,藏军一到,有的暗中接应,有的公开支援。”
此时,一个人的背叛动摇了德格防线。
这个人就是前文已经提到的德格土司属下的玉隆头人,瞻对兵马几路围攻德格时,玉隆头人率先投降。其时,他随奉在贡布郎加派驻德格的大将勒乌玛左右,却一直用计在瞻对和西藏间煽风点火。此时,这位原德格土司属下的玉隆头人,见藏军大兵进攻德格,再次叛变,率兵从瞻对守军背后发动偷袭,动摇了瞻对守军的防线。
瞻对驻德格头人勒乌玛节节败退,只好向贡布郎加告急,请求援兵。
贡布郎加立即派另一得力战将普雄占堆带领骑兵三百前往增援。普雄占堆追随贡布郎加多年东征西讨,富有作战经验。前往德格救援途中,他侦知藏军首领赤满率兵驻扎在德格附近的汪布堆地方,即率所部向石渠开进,并施放烟幕,说是要去保护他家的亲戚灵葱土司。实际目的却是采取迂回包抄战术,意图从北方南下,会同保卫德格的勒乌玛守军,将藏军包围,加以聚歼。但他并不像在瞻对本土那样熟悉地理情况,在翻越拿纳玛大山时便迷失方向,未能与勒乌玛如期会攻藏军。反而在行踪暴露后,被藏军识破阴谋,避开了他的兵锋。普雄占堆在汪布堆地方扑了空,只好退回石渠。
此计不成,普雄占堆不检讨自己如何失策,反而迁怒于防守金沙江的当地武装,责备他们抵抗不力,并将领兵头人扣押,解送去甘孜一带看管。这些当地武装,本是慑于贡布郎加的威势,暂时屈从,见普雄占堆如此行事,自然大为不满。现在不惟不思如何抵御藏军,反而期盼藏兵早日到来。
瞻对一地素有四处“夹坝”的传统习性,长此以往,养成强悍民风。贡布郎加自然深知这点,只在瞻对本境严厉约束部属不得滋扰百姓,随意抢掠,但一出瞻对之境,便纵容他们大肆抢掠,并明确规定,抢掠所得,都归个人所有,不用上缴充公。这也是瞻对兵马作战积极勇猛的一个重要原因。这回,普雄占堆骑兵退回德格北部石渠的草原地带,复又大肆抢劫,连当地著名的色须寺、莎西寺等寺庙也不能幸免。当地人怨声载道,面对藏军进攻时,人心向背,已一目了然。普雄占堆对此却并不觉察,重新踏上南下回归之路时,他和他的骑兵人人得意扬扬,满载而归。
普雄占堆率兵回到德格东面,率部翻越雀儿山与勒乌玛会合。此时,藏军已占领德格南山,直逼德格。普雄占堆便从德格北山发起进攻,与藏军激战。普雄占堆不支,队伍溃退。他想率兵进驻德格的中心,勒乌玛驻守的更庆地方。不想,同是瞻对兵马,勒乌玛却不许他进入更庆寨中,普雄占堆也无可如何。
第二天,普雄占堆又利用有利地形,居高临下再次向藏军发起冲击,终于击退了藏军,暂时解除了对德格中心更庆的威胁。
勒乌玛驻守更庆,却不许前来援助的普雄占堆部属进寨,造成双方互不相助的分裂局面。勒乌玛如此对待长途奔袭前来救援的普雄占堆,的确匪夷所思。我一直努力为此寻求答案,但民间传说,热衷的是贡布郎加本人的种种传奇,对于具体战事的经过并不关心,而我搜集到的几份书面记载,均大同小异,并未说明勒乌玛此举的原因所在。荒诞的事实已然发生,原因却晦暗不明,我也不能妄加推断。
问题是,藏军败走后,勒乌玛自己也面临很大困境。普雄占堆击退藏军,同时也把他的队伍截为两段,使其首尾不能相顾。在藏军大兵压境的情况下,本已归顺的德格本地武装也起而反抗,频繁向勒乌玛部属发动袭击,使得勒乌玛部属穷于应付,日夜不安。
在此情形下,勒乌玛依然恣意妄为,面对藏军进攻,不得已收缩防地时,将他弃守的那些地区村寨尽行烧毁。他对待抓获的藏军俘虏也相当残忍,有当地史料记载:
“俘虏许多藏兵,有的被投江处死,有的被关押虐待。将每十八名俘虏的手掌戳孔,贯以毛绳,彼此串联为一组。在扒光他们身上的衣服后,在空房中关押一夜,每次只有一两个人活着,以外的人全部死去。”
甚至对于俘虏的藏军战马也不放过:“他们把藏军的战马关入空房,不准出来。这些马匹由于饥渴啃食屋内柱子和泥土垃圾后全部死去。他们用大炮轰击城堡房屋,使之成为一片焦土,打死很多人马。寺院周围全是人和马的尸体,腐臭使人透不过气来。”
勒乌玛此举除了激发更大的仇恨与反抗,并不能改善其不利的战争态势。不久藏兵再次将他驻守的更庆地方包围起来。勒乌玛多次突围,没有成功。
来自瞻对的援军普雄占堆就在近旁,却没有出兵助战。
倒不是因为他忌恨勒乌玛,而是因为另外一件事情。
普雄占堆病了,竟至卧床不起。
按那时的习惯,有病不是寻医问药,而是找喇嘛打卦。喇嘛说:“你打了拉萨来的神兵,所以得了恶报。西藏三大寺念的咒经,在你身上得到了应验。你要免除灾难,只有快向神兵认罪。”对此,普雄占堆半信半疑,便按兵不动。观望之际,他病情好转,身体渐渐复原。普雄占堆便以为喇嘛所言不虚,决定再不和藏军对抗。不仅如此,他又暗中通过此前归附瞻对,后又投向了藏军的玉隆头人与藏军取得联系,立誓不再与藏军作战。对方自然求之不得,说要报请噶厦政府在战后对他委以官职。
如此一来,贡布郎加失去占据不过几年的德格的时候就来到了。
勒乌玛在德格力战不支,致信贡布郎加请求退回瞻对。
贡布郎加见此情形,只好允准。而且命令勒乌玛撤退前,要将更庆地方的官寨、村落、寺庙和驰名整个藏区的德格印经院全部烧毁。
贡布郎加的儿子松达贡布,并不像其父亲那样藐视佛法,听说其父下了这样的命令,马上也给即将从德格退兵的勒乌玛去信一封,口吻严厉:“不准你烧毁更庆寺和德格印经院,否则你我一定不会再有主仆关系,绝不会饶恕你!”
因此,勒乌玛撤离德格时,才没有烧毁德格印经院。
因此,我们有理由感谢松达贡布。一百多年后,更庆已是川藏边界上一个繁荣的城镇,是今天的德格县城所在。县城旁边,那座印经院依然静静耸立。我到更庆镇的第一个清晨,便前往探看。出了县城的大街,古老的白杨树和高原柳丛中可以听见溪流的声响。山腰一块台地上,便是四方形的印经院建筑。当地百姓绕着印经院赭红高墙转经祈祷。早饭后,我又在当地朋友导引下前往参观。四方形的建筑中央是四方形的天井,一个个幽深宁静的房间门窗都开向这个天井。和藏区那些弥漫着陈年酥油味和浓烈藏香味的宗教建筑不同,这座古老建筑中氤氲着墨香与纸香。打开一个个房间,架子上整齐排列着手工刻制的藏文印版,这些印版是全部《大藏经》和藏族文化史上有名的文献经典。所以,人们说这里是藏文化的宝库。在朝向天井的回廊中,匠人们在研磨新墨,把这些新墨刷在古老的印版上,铺上新纸,碾压拍打,揭开后,那些古老的智慧就化成文字,清晰地落在纸上。把这些字纸晾干,装订一番后,便走出这座宝库,去往藏区的四面八方。
印经院的天顶上,阳光明亮,我向当地朋友提起那个名字:贡布郎加。不像在新龙地面,这个名字无人不知。在这里,人们眨眨眼,相互望望,为不熟悉这个名字而对我露出抱歉的笑容。
我说松达贡布,他们就更不知道了。
我们只是在阳光下相视微笑。
当地朋友指给我看对面山崖上一些隐秘的山洞,上千年来,那里都是一些出世僧人闭关隐修之地。
印经院下方,河流正在两山间奔流不息,西流几十里地,注入金沙江,然后再浩浩荡荡,往东南方向,奔流入海。
也是民间传说,勒乌玛接到松达贡布信后,还是要坚持焚毁印经院。并说,撤离之时,他要望见德格印经院燃烧的火光。
但他派出去的人,并未敢对印经院举火,只是点燃了旁边几座民房,用那烟雾障眼,把勒乌玛蒙骗过去了。
离开更庆时,勒乌玛在马背上频频回望,果然望见了印经院方向燃起了冲天的烟雾,这才挥鞭东去。
还是传说,勒乌玛率兵向东翻越屏障德格的雀儿山时,玉隆头人率当地武装处处拦截,使他的兵马受到巨大伤亡。
“撤退的路上因为没有马,全部徒步而行。用枪和剑当作拐杖,像乞丐一样狼狈不堪。藏历木牛年一月他们才回到瞻对。”
勒乌玛撤走后,普雄占堆也相继撤离。
藏军随即兵不血刃,占领德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