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这些零星得来的故事,我倒觉得比依据史料叙说贡布郎加征服一个又一个土司的过程更有意思。
征服过程中的那些故事,在历史中已经无数次上演过了。阴谋、进攻、对神盟誓然后又违背誓言、杀戮……种种手段都是老而又老的桥段,都在旧框架中习惯性运行。这不应该是津津有味的故事,起码对我自己不是。那我如何要来记录它们?我看电视里新当选的中共中央核心领导人建议大家读一本法国人的书。这个人叫托克维尔,我喜欢他的书,不止读过一本。因为他的书探讨历史如何进步,呼唤社会进化,而且还深入关心社会如何向好的方向进化。中央领导人推荐的这本书叫《旧制度与大革命》,讨论的是已经过去的法国大革命,出版于1856年。在中国,这是清朝咸丰年间。在瞻对,正是贡布郎加势力如日中天的时候。那时,法国人知道了中国,而且打到了中国的门上。清朝人也渐渐知道了法国,但瞻对人不知道。不但瞻对人不知道,青藏高原上我们的前辈们都不知道。不要说我们这样普通平民的先辈们不知道,那些生而高贵的世俗贵族不知道,那些号称先知般的宗教领袖也不知道。外国人革过命了,反过来又来讨论怎么样的革命对人民与社会有更好的效果。但是,在藏族人祖祖辈辈生活的青藏高原上,自吐蕃帝国崩溃以来,对世界的识见不是在扩大,而是在缩小。身在中国,连中国有多大也不知道。经过了那么多代人的生物学意义的传宗接代,但思维还停留在原处,在一千年前。
贡布郎加的崛起,也无非是老故事的重复。
但是,还是让我们继续讲述他悲剧性的英雄故事吧。
数年之间,瞻对北方的霍尔五土司和地域更为广大的德格土司都被他打败,数倍于瞻对的地盘与人口都归于贡布郎加麾下。
该是他把眼光转向南方的时候了。
首当其冲自然是里塘土司地界。那里是清初开辟的川藏大道上的重要节点,设有粮台储备军粮,还设有塘汛驻扎绿营兵,维持交通。清朝强盛时,土司间小打小闹,清廷皇帝可以假装不知,不予理睬。但一个土司接连拿下几个土司地盘,那是绝不允许出现的情形。早几年,他刚刚有所动作,便有四川总督琦善亲自率兵进剿。但大军刚撤,他又马上起兵,连续拿下几个土司的地盘。
这期间,还发生一件事情,我在搜访瞻对故事时曾多方打听,却未得任何线索,那就是前番前来征讨贡布郎加的琦善大人后来又出了事,不知那时的贡布郎加们知不知道。琦善从瞻对退兵后,又从四川总督任上转任陕甘总督。在新任上的他依然遇到少数民族问题。黄河上游河谷的撒拉人作乱,回民作乱,青海境内别一支藏族人,清史中叫作雍沙番族的也出来作乱。这也是老故事,对待这种事情,无论朝廷还是地方官,无非也是剿抚两手。能剿则痛剿,剿不动,才抚。长此以往,所谓“用德以服远人”,对双方都是一句空话。
是在道光皇帝死的那一年,咸丰皇帝登基那一年,也是贡布郎加出兵德格的那一年,陕甘总督出兵平了雍沙番族之乱。杀了一些人,还抓了一些人,关在狱中。新皇帝一上任,就收到参劾琦善的奏本,说他“将雍沙番族杀毙多名,实系妄加诛戮”。新皇帝立即下旨调查。一年后,调查有了结论:“陕甘总督琦善办理雍沙番族,并无抢劫确据,辄行调兵剿洗,已属妄谬,且并未先期奏明,尤属专擅。著放往吉林,效力赎罪。”
这个事情贡布郎加不知道,但他们都听闻说,“清大人”的地盘上出了大事,正打着大仗,那是太平天国起义爆发了。那真是大仗,清人入关后,康熙年间打过大仗,那是平藩引起的吴三桂之乱。以其波及之广,破坏之大,就数这次太平天国的战事可以与之相比了。那个战场上,一次战斗造成的伤亡数量可能就超过瞻对的全部人口。“清大人”陷于这场恶战中,自顾不暇,贡布郎加知道自己可以放手一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