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时间已接近傍晚, 黄昏日落,夕阳西下,半边的天光都沉到了地平线底下,只留着少数的余晖仍在人间。
慕容曜来的时候, 正恰逢夕阳的最后一抹光线照过来, 打在他的一侧脸上, 蒙上一层昏黄的, 有些奇异的光亮,另一侧同样无可挑剔的脸则掩藏于阴影之下,晦暗莫名。
唯一不变的是,他至始至终毫无瑕疵的俊美容颜,在这种时候,越发显得像是天上人。
“皇嫂。”他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今日怎到宫门快下匙,还未回宫。”
相雪露紧闭着双唇,一时不语, 过了会儿, 直到他快要走到了跟前, 她才淡淡道:“以后不回了。”
她的语气虽然看似清淡,却明显地透出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冷意。
慕容曜却好似未发觉一般,微蹙起眉道:“这是怎么了?”
相雪露抬眼朝他看去,她隔得他如此之近, 以至于能清晰地望见他浓密纤长的睫毛, 以及其下那双如幽潭般美丽又深不可测的眼眸。
此时, 那双眼眸里剩下的只有微微的困惑,和满满的关切。
就是这双看起来对她满怀着善意的眼睛的主人,曾编造了一个又一个的谎言, 将她耍得团团转。
她从前从未仔细这般探究地看过他,直到现在,得知了真相之后,再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她才发现,他的双眸是这般的难以窥探,那么,她从前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思,竟然去相信一个自己看不透的人,
她莫名想笑,尤其看着他还想继续与她装下去的样子。
相雪露懒得再与他装了,直接道:“我都知道了,陛下,您也不用在我面前做样子了。”
此话一出,慕容曜的面色甚至没有丝毫变动,他慢条斯理地转动着手指上的玉扳指,随即将视线给了她:“知道了些什么,你说来朕听听。”
相雪露见他一副不慌不忙,气定神闲的样子,心中一时恨得牙痒痒。是了,他是帝王,在面对任何人的时候,都有天然的优势,但这也不是他可以肆意践踏她的理由。他分明是,哪怕在这种时候,都没有将她当回事,不觉得她会真的闹出什么事来。
她现在从恍惚中短暂地醒过来,发现自己愤怒的主要原因,哪是因为慕容昀呢,不过是从慕容昀身上,看到了兔死狐悲之感。
慕容昀,作为亲王逃不脱的,她作为王妃,更是逃不脱。而慕容曜竟可能是因为为了将她卑劣地夺取,才不惜杀了慕容昀,更是让她牙关只打颤。
他还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出来的,慕容昀成了他计划上的拦路石,就应当理所当然地被除去,他就算对她做出那等背德之事,产生了如此荒谬的境况,也都不足以为奇了。
“陛下,自晋王薨逝次夜开始,不就很清楚了吗?相信世上没有任何人比您更清楚吧。”她咬牙切齿地说着,似乎因为太过用力,嘴唇内都尝到了淡淡的腥甜的味道。
“那个晚上,您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她冷笑道,“后来的许多个日夜里,您又在做什么。”
“我知晓,是我愚笨无知,比不上您老谋深算,可我相雪露自生下来以后为人向来问心无愧,从未欠过别人什么,也从来没做过什么坏事。何德何能能被您这般算计。”
“我若是做错了什么自然有大嘉律来处置我,而不是反复被您这般作弄。”她情绪激动,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有些声嘶力竭。
却见面前的慕容曜缓缓地笑了,他笑得万分绝艳,是从前都很少有过的开怀笑意,他温柔地睇望着她:“我这哪是在作弄你,我这分明是爱你。”
这是相雪露第一次在慕容曜口中听到爱这个字眼,却是在这等紧张的局面之下,他终于默认了她的所有指控的艰难情形下。
“爱——”她呵呵笑了两下,“一次又一次地趁虚而入,趁我在睡梦之中,引我沉沦,送我入局,这便是陛下的爱吗,我可真是担待不起。”
“我从前因此羞愧万分,甚至觉得颇对不起陛下,现在向来,只怪我当时太蠢!”她声音更是冷厉,完全不像是她平时的样子。“陛下似是很喜欢看到我良心煎熬吗,真是您的好趣味。”
“那不是喜欢看你良心煎熬,那是觉得你情态可怜,惹得一身娇意,越发不舍得放开了手。”他似乎颇有兴致地解释了起来。
“不是朕不愿告诉你,实在之前是还未到时候。”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朕是这个天下,最希望你知晓这一切的人了,你要永远相信这一点。”
他边说着话,边轻轻地弯下身子,执起她的手背,轻柔而珍重地在她的手背上吻着。
相雪露陡然反应过来,像是被闪电劈中一般,猛地抽出了手,徒留着他还在那里维持着原本的姿势。
想起他做过的那些事情,不知为什么,她竟然陡然升起一阵不适,将手背往衣裙边上狠狠地擦了擦。
慕容曜见状,笑得更为绝艳了。
他微笑着望着她,说道:“皇嫂这是何必呢,以你我之间的关系,从前何事没做过,以至于到现在要这般反应激烈。”
“那是我愿意的吗?”相雪露闻言更加激动,“你这是明知故问,如果有选择,我怎么会和你开始这一段孽缘。”
“孽缘。”他唇中辗转着这两个字,随即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今日我要告诉皇嫂的是,只有散了的缘才叫孽缘……譬如慕容昀,他灵魂已散,投入了那无尽黄泉之中,运气好或许已经投胎了,运气不好,怕是连转生的机会都寻不得。这才叫,与皇嫂您的缘分,彻彻底底地断了。”
“死了的人便是死了,只有活着的人才能拥有一切,你这段短暂的不能再短暂的婚姻,又给你带来了什么呢?缘起缘灭,皆在倏忽之间,还毫无用处,这不是孽缘是什么?”
慕容曜的笑意越发加深,尤其是看见相雪露的脸色渐渐地变白:“皇嫂该感谢我才是,助您早日斩断孽缘,重获新生。”
相雪露想起慕容昀死因不明的事情,看着他这般毫不放在心上的态度,差点又喘不过气来,不完全是因为慕容昀惨死,更是因他这般漠视性命,目空一切,为达目的不折手段,却还丝毫不掩饰地在她面前叙说,仿佛早已将她视为掌中之物,不在乎她的态度如何,反应如何。
“你杀了你的亲兄长,怎还能这般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她忍不住质问道,因方才耗去的气力,此时已经有些体力不支,声音沙哑了。
他极为缓慢地垂下了头,细细观察着她脸上最细微的表情,仿佛听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一般:“这又如何,很奇怪么?”
相雪露气得唇色变得几乎透明,这是奇怪不奇怪的问题么,这是道德,这是伦理,这是一个人做人最基本的底线。但她追究是失望了,慕容曜好像天生便不懂这些。
“皇嫂这样吃惊作甚,他不死,朕如何昭告天下,名正言顺地得到你。”
他年轻俊美的面容上带着温柔的笑意,语气是那般的理所当然,仿佛杀害兄长不过如踩死蝼蚁一般。
相雪露却感觉这温柔背后,是密集的钢针,直直地向她扎来。
“昭告天下?”她捂着自己的脖子,试图让自己更容易呼吸,“陛下这般还不够么,还想要怎样。”
“自然不够。”他不着痕迹地挪到她的身侧,手臂搭上她的肩背,将她拢近,与她额头相抵,“皇嫂难道就甘心做一辈子王妃么?”
相雪露被他触碰到的一瞬间,就想挣扎着摆脱,但却发现他的手臂紧得令她丝毫动弹不得,她终于理解了,什么叫做强势又温柔的含义。
“朕早就说过,朕从来都很认真。既然是做一件事,那就要贯彻到底,昭告天下,入太庙祭礼,行封后大典,授皇后金印,方才能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他唇角噙着笑意,“届时,天下人都将为我们贺礼祝福。”
“陛下您是疯了吗?”相雪露不可置信地在他的臂弯里扭过头,看向他,“众口铄金,积销毁骨,天下之人悠悠众口谁能堵得住,你以为我们的身份在此刻便不存在了么,虽然只是前叔嫂,但天下人也会这么想吗?”说不定不仅市井之下悄然议论,甚至编出一些离奇荒谬的画本出来。
“朕没疯,朕一如既往的清醒。”他微微低头,伸手用指腹在她的唇上轻轻碾磨着,“天下人最终将记得的永远是你我的大婚,天作之合的佳话,那些偏远地区的平民百姓,又有几个是知道慕容昀的呢,更别提你们那短暂得可笑的婚姻。”
“就算有一二知道他的,记忆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去,真正留在史书上并肩的人,永远是你我。千百年后,后人记住的,只会是最后的胜利者。”
“但是最重要的那一点,陛下难道忘了吗?”相雪露的指尖不知不觉地,因过分用力,陷入了他的衣物之中,“我有说过我愿意吗?”
“你愿意的。”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强势地促使她调转过来,被迫对着他的眼,“看着我的眼睛,我知道,你愿意。”
“不,我不愿意。”相雪露毫不留情地,冰冷打断他的话,“事到如今,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