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雪露呆了呆, 似是没有想到慕容曜会这么说。
绵绵如今还这般小,送她什么礼物,她又有什么喜欢的吗?还有什么叫顺带捎他一份,他难道会喜欢绵绵用的东西吗?一个是青年, 一个是婴儿。
但他都主动提出帮雪滢了, 这个甚至都不算报答的礼物实在算不得什么。
于是, 她轻咬了咬唇, 应了下来:“好。我回去准备准备。”
此时,孩子已然被哄睡,相雪露迟疑了片刻,想着现下已经用不上她了,便提出了告退。
慕容曜却眸光流转,对她道:“过些日子, 朕要下江南南巡,携部分官员及宫中人,皇嫂这几天可以去预备着收拾些衣物及用物了。”
相雪露骤然一惊, 面上都是掩不住的惊讶:“南巡, 具体是在什么时候?陛下怎突然有了此意?”前朝也不是没有帝王携朝廷下江南的, 甚至还有每过几年便有一次的,但那都是一些生性活泛,喜爱游览的皇帝。
慕容曜怎么看起来,也不是如此的性子。
“应该是在十日之内。”慕容曜说, “此次南巡, 主要目的是为了查清元朔元年的江南贪腐一案, 还有弹压经营多年,愈发自傲的岭南王。”
他这般一解释,相雪露才觉得合理了许多。她刚才还在纳闷, 怎么最近一个两个的都想拉着她去游历天下,前有顾南亭想纵马天下,清樽对月影,后有慕容曜想携朝廷之众,登船舫下江南,在蒙蒙雨雾之中,行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1)。
原来是她想多了,人家是有自己的正事去做。
想想也是,按照慕容曜一贯的风范,他怎么会是那种贪图享乐,还拉着她一起去的人,他是勤勉于政,守制肃正的帝王,再多的计筹都是为了嘉朝大业,怎会囿于一时贪欢。
慕容曜见她神色松动,适时地说道:“朕不放心绵绵单独留在宫廷内,便想将她带上,她又离不开你,只能麻烦皇嫂一起同去了。”
他有这份对绵绵看重的心她是乐于见到的,在这个宫廷中,有帝王的宠爱总是比没有更好,至少日后的生活都会十分荣华顺遂。她自然不能在这个时候拒绝。
于是相雪露应道:“嗯,我回去之后就去收拾要带的东西,不过时间不是很多了,还有绵绵的……”
“绵绵这边你不用担心。”慕容曜微抬了抬眉,“朕会将她的东西一并安置好,你顾着自己便好。”
看他气定神闲的样子,相雪露便知道,他定是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帖了,谁都知道,小孩子是最花心思的,但看着他的神色,却完全感觉不出来他有什么为难。
她突然在心里有些感慨,自绵绵出生以来,绝大多数需要费心神的地方都是他来操持着,反而真正轮到她来负责的地方,并不是很多。因此自产后以来,她的心情一直保持的不错。相比世俗男子,他倒是更像一个完美的父亲。
“那就麻烦陛下了。”千言万语,最终只是化为一句,旁的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相雪露这时想着,该交代的地方他都交代完了吧,她是不是便可以走了。
于是她再次向他提出了告退。
却见慕容曜往窗外望了一眼,随即收眼回来,神色莫名地看着她,慢慢道:“天色快晚了。”
“现在回去的话,怕是一盏茶都来不及喝完,便又要来了。”
“嗯?”相雪露一瞬间没有明白过来,有些茫然地望着他。
慕容曜的脸上带上了那种,仿佛蒙着一层轻纱的别有深意的笑意:“皇嫂的记性,又不好了。”
“今日是何日子,皇嫂忘了吗?”
他朝她走近了几步,他身上的气息逐渐侵袭遍了她的全身:“皇嫂既然记性不好,那朕便来提醒一下皇嫂。”
“那可是皇嫂握着朱笔,亲手在纸上圈下的。”他暧.昧而又带着轻薄笑意的气息飘散在她的耳边,相雪露以一个十分快的速度,从脊背到脖颈,僵硬了起来。
***
此次南巡的消息,传出来以后亦是在朝堂引起了很大的反响。皇帝放出来的名义是,借南巡之机,考察江南政务,这个理由听上去还算是合理,因此反对的人并不是很多,即便有,也很快被其他声浪压下去了。
京城的事务还需要运转,慕容曜看上去也不是准备太过大张旗鼓,因此此次随行的只是部分官员。病弱或者年老的,可以自愿选择去或者不去。
顾南亭走在下朝的路上,还有些微蹙着眉,回想着方才在早朝上接到的旨意。命他为此次南巡的护卫统领之一,和紫衣卫指挥使蔺玚一同保护圣驾以及贵人们的安全。
帝王温和的声音言犹在耳:“此次南下,朕之安全,就尽数交付给爱卿了,爱卿年少功高,朕很是放心。”
君王重视,天子亲托,本该是荣幸之极,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感觉有些怪怪的。
尤其是,他手上此时拿着的,方才慕容曜在金殿之上赐予他的东西,只觉得十分烫手。
他如何也没有想到,陛下会将传说中的龙泉剑赐予他。
这柄剑,自问世之来便伴随着无数传奇故事,当年更是随太.祖皇帝北定中原,打下大嘉江山,建功立业,驱匈奴七百余里,勒功燕然的开国名将祁询之物。
自祁询百年后,其家人将之重新献给太.祖皇帝,说是圆最后这段君臣之谊,太.祖皇帝感佩,此剑从此便一直被收藏在皇室的深库中,多年不见天日。
龙泉剑的美名传世多年,除了剑本身是世间珍宝之外,最让人着迷的,便是它身上那段家国热血,驱逐外敌,君臣同心的美好传说。
这么多年来,一直有个传言,便是,若君主将此剑赐予某位臣子,即是表达了对他极致的看重与信任,事之如太.祖皇帝事祁询,愿此后同心同德,创立不世基业。
一想到这些背后的事,顾南亭如今不止觉得这剑烫手了,更觉得沉重得快要拿不起来了。
他不敢揣摩陛下的心思,当时在大殿之上,众目睽睽,他被那般多的眼睛看着,也顾不得背后的含义,只能先收了下来。
此剑名贵,意义深重,又是陛下钦赐,为表虔恭,日后必要日日佩戴,方不负帝王重视。
顾南亭轻叹了口气,想到自己前几日才收到的相雪露送的剑,不由得涌上了深深的遗憾。
她送他的好意,他也只能在私下里拿出来用用了,属实可惜至极。
下朝出了宫门之后,顾南亭原本驱马朝着卫国公府的方向走,走到一半,忽然想起,昨日相二小姐与他说,她今日要去御用跑马场骑马,不在府中。
于是他只有勒马调转方向,往别处去了。
***
相雪露这几日其实有些乏累,不仅仅要收拾东西,吩咐交待留下来的宫人,还要赴与慕容曜的约定。
短短十日里面,便有了三回。她摊开那张他给她的日历,持笔将过去的日子划掉,忽然想到半月之期又至了,于是召来太医。
这次她的心情比先前更为紧张,只因这半月以来实在努力了不少,经历了上次的失望而过,也越发期待愿望成真。
太医还是如先前一般为她悬丝吊脉,半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太医收回了手,摇了摇头:“回王妃娘娘,现下还是没有看出来什么迹象,也许是微臣愚钝,王妃娘娘可以换其他人来问诊一番。”
相雪露望了空气半晌,摆手道:“罢了。”本来这件事就比较隐秘,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诊怀孕之事,他便是错又能错到哪里去。无非就是运气又不好了而已。
她甚至开始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身子出了什么问题,还是刚生完孩子,未完全恢复过来。怎就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呢,从前因为一场意外,恰好就中了,从此打乱了她生活的所有秩序。
如今,真到了迫切希望的时候,却反而屡屡失败。
她掩面叹息,对太医道:“好了,你先下去吧。”
今日因绵绵提前饿了,她便也提早赶过去喂绵绵,顺便留在慕容曜那里用了晚膳。
晚膳的间隙里,他敏锐地发觉到了她情绪的不对劲,猜测般地问道:“今日是又传太医了。”
相雪露没有立即回答,他就知道自己十有八九是猜中了。
慕容曜轻叹了一口气,用汤勺为她舀了半碗乌鸡汤,用指尖点了点:“多喝点,就当作是补身体。无论是因着喂绵绵,还是旁的。”
见她神情恹恹,他沉思片刻,开口道:“朕曾听闻,女子的心情很影响其是否容易有孕。若是常年郁郁焦虑,便很难达到“人和”。”
“你或许是这些日子神思太过绷紧了,反而影响了身体的正常平衡,就像从前那样,什么也不想,或许就如愿以偿了。”他娓娓道来,说话的速度和语调都是很能令人信服的那种类型。
相雪露似乎是听进去了一些,慢慢转头过来。
慕容曜不着痕迹地笑了笑,轻轻从她的手背覆上,握住了她的手:“此次去江南,正是个机会,沿途风景秀美,皇嫂借这个机会放松一下,大有裨益。”
他的手心散发着一层暖意,给人潜意识里一种安定的感觉,相雪露看着他如玉一般的面颊,破天荒地没有移开自己的手。
她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微微地低首:“陛下说的有道理,再过些时日看看吧。”
就是不知道,这所谓的时日到底有多久。她微微捏了捏自己的手心,不由得涌上一层隐忧,这些时日过后,她还会是从前的心境吗?谁也不能回答她。
***
帝王南巡,虽有意不过分张扬,但规模仍然很宏大。从京城到达江南的第一个中型以上的城池,枝城,最舒适便捷的路便是顺着大运河乘船而下。
皇帝的舟舶是一个足有四层的,气势壮阔的航船,装饰华丽而又不失威严,可以容纳数量庞大的宫人,以及一些近臣内眷。其他随行人员,乘坐的船舶前前后后加起来亦有几十条,有些是为了朝廷的正常运作以及圣驾的安全,而必不可少的,所以才有了前面的说法。虽相比前代帝王,已是有意低调,但还是不免让人心生澎湃。
相雪露就随行住在了帝舟之上,不过她所居的房间,距离慕容曜有些距离。因此她内心其实是稍稍松了一口气的。至少不用抬头不见低头见,在这个陌生的空间里,又平添了其他压力。
所幸沿途的风景的确如他所说一般,十分秀美,两岸风景时常变化,有时是险峻高耸的峡谷,有时是绵延数十里的山峦,层峦叠翠,生长着郁郁葱葱的树木,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副徐徐展开的青碧画。打开窗子,便有清新的河风吹拂进来,带来了沿岸花草树木的清香,以及水波间弥漫的静谧。
她躺在靠窗的软榻之上,懒散着身子,顺便欣赏了会美景,呼吸了下新鲜的空气,才慢悠悠地起来,欲出门散步活泛一下身体。
不料,才推开门走了几步,就与一个人迎面相逢。
“顾将军。”相雪露有些惊讶,“竟在这里碰到你了。”
顾南亭骤然见到她,也有些局促,片刻才恢复过来,对她微微一礼道:“是的,我奉陛下之命,负责此次南巡的护卫事宜。”
“原来是你负责。”相雪露微微睁大了眼,她本以为这般重大之事,慕容曜会指定一位人至中年,居位已久的武将。却没想到任命的是年纪尚轻,在这方面还没有什么经验的顾南亭。
“确实是不才在下。”顾南亭说到这里,忍不住苦笑道,他至今也没有想明白,为何是他。
相雪露的目光从他的身上扫过,她想起自己上次送他的佩剑,应该比较合他的心意,不知道他这次有没有带上。
低头却见他腰间佩剑的剑柄上,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花纹。
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顾南亭将腰间的剑略微拔出了半截,剑身暴露在阳光之下,折射出青碧色的光芒,隐隐带着一股幽寒之气,一看便不是寻常之剑。
未等她问及,他便主动解释道:“这是陛下前不久赐予我的名剑——龙泉。随身佩戴,不敢有负于君意。”
他这么一说,相雪露便明白了,为何他没有带着她送他的剑,这也实在怪不得他,御赐之物,有谁敢轻慢。
只是,她的心里下意识地惊了惊,这龙泉之剑的威名她也听过,是横跨了整个嘉朝的建朝历程,曾伴随着祁询将军南征北战,所向披靡,歃血染黄沙的传世名剑,怎就这般轻易赐予给了顾南亭。
她有些惊疑地问他:“陛下当时有和你说些别的吗?”
顾南亭否认道:“没说些什么特别的,只是勉励了我几句,说对我抱有厚望。”
相雪露的脑海里一下子就浮现出了史书中,那些帝王忌惮将领以后,便会假借着恩德,实则暗施毁誉之事,甚至以此为饵,布下弥天大局,最后收网,降罪于其。
若不是知道慕容曜的秉性,知道他向来惜才,不会因心胸狭窄而做出此等令人诟病之事,她或许真的要想多了。别的方面不谈,她或许不够了解,但是做为君主,他算是嘉朝数一数二的有责任感,眼界和格局也非常人可及。
但若说他是想故意拉拢顾南亭,觉得他是可造之才,日后必有大用,倒也不至于此。
于是她思来想去,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最终只是对顾南亭道:“既然是陛下恩德,你就好好收着。名剑配英将,这柄剑目前就是最好的,你用着它便是,我送你的礼物,也是见你从前没有趁手的兵器。最终得到了最适合自己的,才是达成我愿。”
临别前又对他嘱咐道:“陛下的心思虽然难测,但他却是个不世出的明君,登基以来一直广纳贤才,不会故意叫你为难的。”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没想太多,直到和他作别以后,走远了几步,才不知不觉地放慢了脚步,意识道,自己似乎帮着慕容曜说话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却发现,慕容曜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正坐在她的榻边。
相雪露略微地被吓了一下,她差点就脱口而出,问他为何会在这里,但是很快就反应过来,这座庞然大物就是他的御舟,或者,准确地说,普天之下,皆是他的山河,他去任何地方,都没有人有资格质疑。
于是她只是敛下了眼眸,缓缓走了过去。
她进门的时候,慕容曜就知道了,此时见她走过来,动作有些滞怠,笑意微微一凝:“方才是遇到顾将军了?”
相雪露骤然抬首,又重新垂了下去:“陛下怎么知道。”
“方才朕在第四层的栏槛旁,正欲远望风景,偶一低头,就看到了你们二人。”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
“是的。”相雪露的声音低了低,“顾将军与我说他新得了陛下所赐的名剑,很是欢喜。臣妇也是艳羡了一番,陛下出手阔绰。”
谁知,她这话刚一说完,便传来了他低低的笑声,慢慢回响在室内,很是悦耳动听。
“这是心有不平了?”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柔和了几分,“朕赠给顾将军宝剑,固然有惜才之意,但首要的原因,还不是因为他对相二小姐有教授之恩。”
“知你因此事心里过不去,老记挂着欠他的人情,朕便帮你偿了这情分,从此以后清心净耳,不必再挂怀。”
说到这里,慕容曜又忍不住轻轻地笑了起来,唇角亦带上了惊人的光华:“你若是觉着朕给他的多,朕亦可以给你超出他百倍的馈赠。”
相雪露有些懵然地抬首,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理解他话中的意思。她觉着,他好像也有些误解了自己的意思。
她方才所说只是客气之语,并不是真的嫉妒顾南亭有了她没有的名剑,她又不爱好武道,对此种旁人趋之若鹜的名器确实只能说是兴趣不大。
她茫茫然地看向他:“陛下,您是说,您是因为我承了顾将军的情,才将龙泉剑赐给他的?”此话一说完,连她自己都有些不太相信。
但他偏偏颔首,还颇为淡然地道:“不然呢,让你平白欠了旁人的恩情,日夜难安?”
“朕怎会让你落到如此境地。”他略微抬眼,看着她。
相雪露的喉头哽了又哽,她一时有些失言了。她尚在恍惚之间,却被他握住了指尖,轻轻一拉,她因毫不设防,亦来不及反应,竟也被拉得坐在了床上,半靠在了他怀里。
耳边传来他有力沉稳的心跳,她忽然之间,也是心跳如雷。
她试着微微用力,想挣脱他的禁锢,却没想到,他的臂稍一收紧,反而将她箍地更严了。
“别动。”他的下颌抵在她的发间,温温淡淡地说道,“今夜朕有事,又不忍负与卿之约,便现下来了。”
他略有些凉意的手轻轻抚上了她的面颊:“皇嫂没有什么问题吧?”
相雪露感受到他手心的凉意传到了自己的脸颊,渐渐又传到了自己的脖颈,乃至于心口。
他的手约莫是刚刚净过,才有着这般的温度,明明不是很冷,但是她却莫名地瑟缩了起来。
只是在这种境况里,她越是瑟缩,便越是贴近他的怀抱。
“陛下,我们现在在船上。”她试图冷静,但牙关仍忍不住轻微地颤抖。
他对她的话表示认同:“是的,我们是在船上。”
相雪露补充道:“百官,宫中之人,或许都在附近,随时可能会经过。”
慕容曜柔和地说:“但朕在这里,他们不会过来,皇嫂是熟知朕的,对朕的行事,还有什么不放心呢?”
她沉默了半晌,再次出声提醒他:“陛下忘了?顾将军负责此行的守卫,为了陛下的安危,他必是寸步不离。”
谁知,他的声音更是柔缓了几分:“那便更好了,有顾将军的护卫,朕才能安枕无忧。”
他轻轻地拉起了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语气缠.绵:“皇嫂有个问题,就是做何事都有些犹疑不决。”
“有时候,要是不要想那么多,许多事就迎刃而解了。”
***
顾南亭谨守职责,不仅安排了卫兵在各处值守,自身也是一刻不敢松懈,身先士卒四处巡查。
天色渐暗,他走过一个转角,恰好走到了相雪露的房门口。经过的时候,他略微抬眼看了一眼,只觉得里面安静得奇怪。
也许她不在房间里。
第二次经过这里的时候,房门被缓缓地打开了,他看到她扶着门框,慢慢地走了出来。
他礼貌地上前一礼。
相雪露似乎是没想到会遇见他一般,面上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变动,随后恢复正常,靠在了临水的栏槛之上,迎面吹来的江风将她的一些没有绾好的碎发吹得轻轻漂浮了起来。
“顾将军。”她轻咳了一声,露出了一个微微的笑容:“这么巧,今日又见着了。”
顾南亭瞧她额角染着汗意,将那处的头发亦染湿了,她半边身子都靠在了栏杆上,似乎是倦于支撑身体。
“王妃是出来赏景解热么?”此时不比在顾府中,各种势力的人都可能会出现,四处也都可能有旁人的眼线,因此他只是叫她礼节上的称呼,王妃。
看起来,相雪露似乎是出去散步了一番,刚好乏了出汗了,便在此地吹风消汗,又因腿走累了,只能微靠在栏杆上。
相雪露沉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自己的语言,她轻咳了一声:“是的。”随后立即抿紧了唇。
顾南亭这时候忽然闻到了一阵似有似无的香味,他有些奇怪,往旁边走了几步,那气味又莫名消失了。他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没有多想。
转头回去,见她侧身对着他,看着河岸的风景,用手捂着胸口。面上的神色看不清,只是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动。
“王妃可是身体不适,要不要臣叫太医过来。”他微蹙起眉,她看上去好似一副胸闷心口疼的样子。
“我无事。”片刻之后,传来她蒙着一层薄雾的声音,“顾将军先去忙自己的吧,我待一会儿就回去。”
见她坚持,顾南亭也不再多说,向她抱了一拳,提步离开了,
直到顾南亭的军靴叩地的声音逐渐远去,微弱,相雪露才转身过来,快步地走回房间,“砰”地一声紧关住了门。
她靠在门的后面,因方才步伐太快,大口大口地喘息,她摸到了自己胸口被浸湿的衣料,闭了闭眼,牙关磨着,低声自语道:“慕容曜……”
***
船只日夜皆可行,且行驶匀速,综合下来,倒比坐马车快了不少。他们在运河上行了十日,便到了枝城。这几日在船上的生活与之前在宫中有诸多不同,相雪露很是觉得新奇。心情也确实舒畅了不少。只是,有一点,甚至比宫中时还要更规律了。
枝城的太守早已预先恭候在了岸边,带着一堆乌压压的人。待慕容曜下舟,自是一番五体投地,三跪九叩,恨不得亲自为其抬辇,恭恭敬敬地将之迎回了太守府上。
太守府最好的院落自然是留给慕容曜。事实上,因先前几朝的习惯,嘉朝的每个主要城池的长官府邸上,都会留有供京中贵人前来入住的地方,平日里也不住人,只是定期派人洒扫布置。
相雪露居住的院落也很是精致贵重,看得出来,太守对她亦是丝毫不敢怠慢。入住的头一天,慕容曜和太守以及枝城的官员于书房谈事,闭门未出。相雪露一个人在院中转了几圈,便把该看的都看完了,有些无聊,想到了出门转转。
江南自古就是繁华之地,在慕容曜登基以后,嘉朝越发河清海晏,尤其江南,现在已是非常太平安稳的地方了,相雪露去枝城的主要街道,也不用担心出门遇到什么危险。
将绵绵一个人留在府内,她有些不放心,想着她自出生到现在,都没有出过门,便抱着她,带上幕篱,和青柠绿檬一起出了太守府。
对于江南盛地,她慕名已久,心向往之,此时寻到了得之不易的机会,自然很是兴奋。之前,除了听说江南之地风景秀美,山水环绕,亦是听闻了此地繁盛之至,市列珠玑,户盈罗绮(2),关于其街道上的集市,她很早便想去看看。
街边集市上的商品果然不负她的期待,各式各样的,从西域到东海,从北疆到南岭,应有尽有,不乏许多新奇之物。
她看得眼花缭乱,一度见着了什么都想买,比幼童还要好奇,惹得青柠绿檬偷笑连连。只不过,毕竟出来的只有她们三个人,手中还要轮流抱孩子,就只是略微买了一点,没有买太多。
路过一处商贩时,她被吸引住了目光,只因为这个商贩头带着个兜帽,遮住了大半的脸庞,铺子上摆放的东西也是稀奇古怪,看不出来是做什么用的。
她停住了脚步,看见角落里有个小小的纸牌,上书着“助孕秘笈”。
“这位姑娘,是想买些什么?”这个神秘的商贩开了口,他的嗓音深处仿佛含着一股浓重的风沙味,他的目光随着相雪露的目光移了过去,露出了然的神色:“是想求子么,之前抱歉,是我称呼错了,这位夫人。”
相雪露疑惑地拿起了铺面上摆放的一个小瓶子,这个瓶子是一个小巧的彩色琉璃瓶,闪着各色光芒,漂亮而又精致。里面似乎装着粉末,轻轻摇动,便可以听到沙沙的声音。
“那是来自遥远国度的求子秘方,拿回去服用,会很大概率地增加怀孕的可能。”商贩沉着地解释道。
“遥远的国度,有多遥远。”相雪露问道,“你都没有说清楚是哪里来的,客人怎么敢放心购买。”
商贩微微笑了笑:“出了玉门关,向西行进一千里,到达西域,再穿过那无边无际的炎热沙漠,继续前行,便是那遥远的国度。比西域诸国更遥远的地方。我这么解释,您明白了吗?”
相雪露自然不可能明白,但是她也不会就这么承认。于是她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拿起那个小琉璃瓶,问:“吃了会有什么副作用吗?”是药三分毒,何况还是这种看起来很奇怪的药。
“不会有什么异常反应的,夫人。你若是不放心,我可以现场试吃一勺,绝对不会对身体有什么异常作用。”他信誓旦旦地保证。
相雪露神使鬼差地问他了一句:“那你能保证效用么?”
现场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直到被他扑哧一声的笑声打破了:“夫人,您真有趣。”
兜帽半遮住了他的眼睛,但她依然可以看见笑容扩散到了他的整张脸,是一张英俊的,边缘锋利的,男人的脸庞,她下意识里觉得有些奇怪,或者说,江南的商铺个个都是卧虎藏龙,随便的一个路边上的看上去不怎么赚钱的小商铺,也可以遇见这般面容规整的商贩?
她的疑惑还未来得及扩大,便听他接着先前的话,道:“我是男人,试吃一勺至多保证对身体无害,至于是否有助于怀孕,我可试不出来。”他这般说完,又笑了起来。笑声里夹杂着粗犷的沙砾,有一种莫名的韵味。
相雪露本不觉得有什么,这般被他一说,反而感到有些窘迫了。她思来想去,还是不太敢买这种来路不明的药,但是问了他这么多问题,又不好意思空手而走,便问道:“你这里还有没有旁的,效用与其类似的东西卖。”
那戴着兜帽的商贩看了她一眼,摸了摸下巴思索:“本来这种东西就少见,还要效用相似的其他物品,我想想……”
相雪露本就是客套一说,也没指望他找出什么真正有用的东西。没想到,他倒真的在抽屉里,桌案上的各种大小不一的方形木盘子里翻找了起来。
找了许久,他找出来了一本小册子,随意翻看了一下,然后合上,满意地递给了她:“这个,只要十贯,物美价廉。”
小册子的封皮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上面写着相雪露看不懂的文字。十贯对于她来说是可以忽略的小钱,掉在地上都不一定会去捡的那种,她想着,多半是那种医术,或者是指导人如何疗养身体的指南,便都没有翻开,就径直把钱付给了他。
钱货两讫后,两人满意地作别,商贩突然来了一句:“夫人,据我所知,您这个年纪,若是有这方面的难题,大多数,都是男人的问题。”
相雪露顿住脚步,刚准备说些什么,怀里的绵绵不知道何时醒了,胡乱伸手抓了一下,恰好扯开了她面前的幕篱,轻纱向两边散去,绵绵一下子就暴露在了外界。
那商贩亦是一愣,显然没想到她怀中还抱着一个孩子:“这是?”
相雪露有些尴尬地说:“这是我的女儿。”
两人同时间想起先前关于不中用的男人的话题,俱是一齐又一阵沉默。
片刻后,他似乎为了打破尴尬,轻咳了一声,想要说些什么,就多看了绵绵一眼,谁知,这一看,便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