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随着他的手的力度, 持着朱笔落下来,不紧不慢地在日期上画着圈,好似像在描摹一幅画一般。
直到将这个月的日子都挑出来画完了,慕容曜才松开手, 停笔下来。
相雪露看向这张日历, 那些画着鲜红圆圈的日期, 她看着便很是心慌。她没有去数清楚有多少个, 便听到慕容曜又道:“皇嫂若真是上了心思,就将这张日历拿回去。”
他的声音略微低哑了几分:“这是向太医请教后算过的日子。”
相雪露颤颤巍巍着手,将那张纸接过,叠起来放在了袖子中。
直到掌心中的热意消失,她才低声道:“我知道了,请问臣妇可以告退了吗?”
他偏首朝她微笑:“皇嫂去忙吧, 不要忘记了日子便好。”
“朕也是在帮你。”
他眸色幽深,眼角狭长而微翘,便是说着随意平常的话, 也有一种独特的魔力, 像是在暗示着什么, 将人扯入深渊一般语调与眼眸。
相雪露不敢再多看她,自从那日以来,她越发害怕在他面前多待。于是只是微微一礼,便退了出去。
她回到了自己的寝宫, 发觉放在仅仅在他面前待了没多久, 遍体就出了一层薄汗, 想着夜里还要去找他,便又是涌上一种情绪。
侍女为她倒好了水,她褪去衣衫, 渐渐沉入浴桶中,本想慢慢泡澡舒缓一下精神,却发现,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出现他方才临别前那个别有深意的笑容。
睁开眼睛后,浴桶前氤氲的雾气中也好似莫名浮出了他的面庞。
相雪露有些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
最后,似乎是为了发泄心中莫名堆积的情绪,她将浴桶水面上漂浮的玫瑰花瓣,撕成了细细的碎片。
尔后因此不小心泡久了。直到青柠有些担忧地问她,她才恍过神来。
“这便出来了。”
她随手从旁侧的架子上拿起一张浴巾,将自己随意地包裹起来,走出了浴房。青柠等待在外面,见她出来,拿着事先准备好的巾帕替她擦拭起了头发。
青柠一边擦拭着一遍赞叹着:“王妃的发质可真好,柔顺滑手,从来也不怎么起结。”
“今日奴婢为您在沐浴的水中多加了几种精油,替您舒缓一下精神,现下闻起来,确实是通体生香。”
相雪露原本是静静听着青柠说话,听到这里,忽然说道:“往后就先不用加了。”
若是单她自己一人,便是将自己弄得香雾缭绕也是件美事。但一想到今夜还要去见慕容曜,他不定想着自己是为了他才这般费心思的。
若是这般让他误解了,因此被轻声调笑几句,她不定会更为难为情。
想到着,她的柳眉微微一敛。
今日相雪露让宫人提早上了晚膳,她在那里吃着,明明是琳琅满足的饭食,却颇觉无味。吃了不多,就让人先撤下去了。
待到金乌西沉,夜色渐暗,她知道,她不得不走了。走之前,她忽然想起自己忘了带帕子,这是至关重要的一件东西。于是她专门转首回来将它收进了袖里,才略微地松了一口气。
天色彻底地暗了下去,偌大的皇宫,华灯渐上,路上的行人渐少。紫宸殿到了夜间,也少了白日里的庄严与压迫,而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神秘,氤氲着内敛华贵的气息。
相雪露跪在殿内的金砖之上,恭恭敬敬地对慕容曜行礼,随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为何到了此步,皇嫂还是如此生疏。”帝王从御座之上起身,踏阶而下,来到了她的身边。
相雪露不语,便是她表现得如他口中那般生疏,他们都到了此步,若是她不生疏,那岂不是……
“臣妇不敢。”她含糊说道。她不敢与他保持太近的距离,慕容曜太危险,也太莫测,远非她所能掌控的。
慕容曜闻言,似笑非笑道:“在某些时候,朕可不知道皇嫂这么多的不敢。”
他微微俯身,没有用多少力气,便将她轻而易举地拉了起来。
发现了她掌心的手帕,慕容曜神色微动:“皇嫂倒是对这手帕看重得紧,回回都不离身边半步。”
相雪露低下了头,从嗓子眼挤出声音:“臣妇鄙薄,不敢直视君颜。”
只见他的眸色微深,盯着那方帕子看了一会儿,忽笑道:“这样也好。”
“不过你有一句话说错了。”慕容曜淡淡道,“你不是鄙薄,你是面薄。”
他用修长的指尖轻轻挑开她的发丝,用那方柔软的手帕绕过她的眼,系在她的发后,她纤长的睫毛碰触到了她的手心。
“陛下……”相雪露的声音有些紧,“现在应当还没到时间。”
“无事。”他声音散漫,“你既然喜欢,就当是提前习惯。”
“张嘴。”他在她耳侧说道。
相雪露下意识地听从他的话,张开了唇,便很快感受到了一个甜蜜多汁的东西被放入了自己的舌间上。
“西春上供的白葡萄,今晨才到的。”他低沉的声音传过来,她迟疑了片刻,将那葡萄吃下了。
她很清楚地感觉到,葡萄是没有皮的。此时此地只有他,是谁为她剥的,不用想都知道。
“陛下。”她声音有些沙哑,“我自己来便好。”谁知却被他抓住了手指,轻轻摇了摇,“你现在看不到,怎么自己吃。”
慕容曜的声音如夜间的空气一般微凉,却又隐含着一股似有似无的笑意。
相雪露本想说,那你便让我解开,只是后来又想到,他既然这般做,定然有他的意图,肯定是不会让她解开的。
慕容曜见她慢慢地将葡萄吃了进去,似乎来了兴致,修长灵巧的手指快又剥了一颗,指尖还沾着葡萄汁,便送到了她的唇边。
相雪露不情不愿,但鼻端又闻到了葡萄清甜的香气,于是微微张开口,咬住了葡萄的前端,沁凉而又馥郁的味道传了过来,她忍不住将剩下的一并嚼碎了。
慕容曜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觉得很有趣,上了瘾一般,再次重复了上述的过程,相雪露也只有配合他,一颗又一颗地吃着。
葡萄的滋味很好,心中的滋味却有些奇特。
她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到眼前白色的,朦胧的光影,然后便是感觉他的指尖抵上自己的唇,微凉沾着些葡萄的蜜汁。失去了视觉,触觉和味觉等知觉就被无限放大了。她只觉得这个过程漫长得要命。
他明明什么也没做,只是单纯地喂她葡萄,她却觉着,他身上散发着一股危险的气质,酝酿着即将到来的风雨,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更为致命。
“我饱了,陛下。”她的睫毛在布帛里颤颤着,如同纤细的蝴蝶羽翼,美丽而又脆弱,“我们去做些别的吧。”再怎么别的直接一些的,也要好过这种漫长的折磨。
慕容曜眉锋微动,他放下剩下的葡萄,光华璀璨的琉璃做的轻薄托盘落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如你所愿。”
***
这几日虽然是回到了宫里,但相雪露也没有忘记还要去感谢欠顾南亭的人情。
他对雪滢帮扶甚多,她甚是感念,虽然知道他也不是为了得到报答,也不缺什么东西,但她还是托懂行的人寻了一把上好的佩剑,装在了剑匣里,预备着登门拜访的时候一齐送给他。
这几日细细准备了一番,相雪露打听过了,顾南亭今日一日都在府中,于是午膳过后,便乘车直出了皇宫。
顾南亭虽然如今尚年少,但是功名已不输许多老将,因此在京城亦有自己的将军府。只是多年在西域驻守未归,因此直到前段时间,将军府才被彻底地修葺规整完毕。
相雪露站在府门口的时候,暗叹道,虽然这府邸尚新,但该有的仪制和威武,确实一样不少。
她来的时候,顾南亭已站在了府门口迎接。两人自是一番寒暄。
熟悉了一些以后,顾南亭问道:“先前大半年,都听闻阿姐在瑶璋行宫中修养,现下身子有好些了么?”
“之前的时日过长,我还担心会不会是什么严重的顽疾,心有忧切又不敢随便打扰到卫国公,便只能在二小姐那里偶尔旁敲侧击地问问。”少年将军收敛起了寒气肃杀,声音温润得像早春三月里的风。
相雪露僵了片刻,摇首道:“你看我现下不是好好的么,早就无什么事了。”
“那便好。”相雪露眼见着他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两人一边跨过门槛,走入府门,一边说着话。
顾南亭微转过他那张精致英气的面容,半面脸被阳光照成了金黄色,他浅浅一笑,是完全的少年之气:“阿姐这些年长居京城,便没有想着去别处看看么?”
“日月山河,博大辽阔,大嘉水土,风情万种。我也是前些年去了西域,以及其他一些地方,才见识到了世界与生命的广阔,对往后的人生都有了新的认识。”
“阿姐这样的女子,若是常年困顿在京城,甚至困于后宅,便有些可惜了。您从前还与我说过,若是有机会,要走遍大嘉的大好河山,阅尽人间繁华。”他言语之间,尽是谆谆之意,十分真挚。
相雪露听他提起,却是完全不记得自己从前有说过这方面的话,她甚至有几分惊奇,她这样的人,竟然也有想过离家远游这等对于京城世家的小姐来说,遥远又超脱礼制的事情吗?她有些不太敢相信,但是又见顾南亭语气笃定,不似作假,内心又有些动摇。
她蹙了蹙眉,觉着自己什么时候有了空闲和机会,一定要把这些搞不通的细节弄清楚。
“以后有机会再说吧。”她微敛下眸子,“现下被诸多事务缠身,还没有那些空闲。”她只是象征性地客气地一说,因为她如今对自己以后的人生,也是茫然的,看不清的,未来会如何,发展成什么样子,她完全预测不了。
两人此时刚踏进府门没多久,顾南亭正引着她往待客的正堂走,却突然听到一阵马蹄声急促地从府外传来。
随后是一道响亮的声音:“晋王妃在此吗?”
相雪露闻声转身望去,只见一紫衣卫,正跨过府门,朝她小跑着过来,到了她面前大约半丈的距离,扑通一声单膝跪地。
“这是……”她还未将话完全地问出来,便见他恭敬道:“王妃娘娘,陛下急诏。”
相雪露怔住了,她如何也没有想到,竟然会收到慕容曜的入宫急诏,毕竟,她前脚才踏出宫门口没多久。
她拧了拧眉:“陛下有说是有何事寻本王妃么?”
紫衣卫依旧恭敬地低头俯首,话语间的语气都没有一丝波动,一板一眼地道:“陛下只是下了急诏,让您速速回宫,并没有提及具体的事。”
相雪露看到这副架势,估摸着此时不回去怕是不行了,只得叹了一口气,转首对顾南亭道:“顾将军,今日实在是不好意思,您也看到了,我这是不得不走了。还未好好拜访您便要离去,实在是遗憾。”
别说屁股都没有坐热,她这是脚都没有站热,茶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要走了。
她只得让侍女赶紧将她备好的礼物拿出来,交给了顾南亭。
微微一笑道:“这是我为顾将军备的薄礼,感谢你这么多天对吾妹的照顾。”
顾南亭一怔,很快地反应过来,接过了那个长长的匣子,他微低着头看了一眼,眼睛里闪烁着细碎的光,随即仰首朝她露出一个灿然的笑容:“教二小姐并不算是负累,随手为之罢了。她亦很有天赋,我很乐意去教。”
“南弟在此谢过阿姐的礼物了。”他认真郑重地对她道:“阿姐所赠之礼,南亭必珍之重之。”
相雪露看他如此重视的样子,倒是庆幸自己颇费了一番功夫去寻找到了这件礼物,也算是没有枉费心思。
她再次与他作别,便踏上了回宫的马车。
在回去的路上,相雪露满心眼里都是疑窦,她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让慕容曜这般急着找自己回去,今日他这般行事,似乎有点不太符合他的风格,惯常里不紧不慢,掌控自如的风格。
进了宫以后,她便一路直奔紫宸殿,刚踏进殿门,便见到了慕容曜立于半面光影之下的身影。
见他面色有些沉郁,她的眉心跳了跳:“这是怎么了?”
慕容曜抬眼望了她一眼,随即伸手拉过她的手腕,向前大步走道:“绵绵需要你。”
她被他这句话弄得一头雾水,但是又听到他提及了绵绵,语气好似还很不对劲的样子,不敢怠慢,跟着他的步伐小跑着往内殿走去:“她怎么了?”
他不语,只是握着她手腕的手微有些重,看上去似乎真的很急切。
于是她也不再多问,心想他或许现在听不进去,只是尽量跟上他的步子。
直到走到了绵绵居住的寝殿,看到了她,相雪露才骤然一惊:“这是怎么了?”
绵绵平日里白嫩的脸蛋此时满是红潮一片,她的眼睛好似哭过,很是有些肿胀,她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和脸颊,沾上了一手汗意和泪痕。
慕容曜走近了些,在一旁低低地说道:“今日下午,可能是饿了吧,便开始哭了起来,谁哄都没用,也不肯喝别的。后来半晌寻不着你,便越发止不住地流金豆豆,直到哭累了,才暂且停歇下来。”
他略有些疲惫地按了按眉心:“朕实在是无法,才唤你过来,若不然,她待会缓过了劲,怕是会继续接着哭,时间一长,脱力都算是最轻的后果了。”
“朕派人去寻你,才知道你出了宫,去了顾将军府上,情势紧急,顾不了那么多,才下了急诏。”
相雪露听着他这般说,又看了看女儿委屈可怜的小脸,不由得凭空升起一阵心虚。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就像那种传说中不负责任的母亲一般,抛夫弃女,自己一个人出去寻欢。虽然慕容曜和她并没有什么关系。
这般想着,声音都弱了几分。她轻轻地抱起孩子,低声说道:“那我先把她抱去一边喂。”
她走到了旁侧,看到女儿被唤醒,有些迷蒙又有些惊喜,尔后露出委屈的表情,靠过来进食的时候,她的心里又软又自责。这般小的孩子,的确时时刻刻都需要有父母的照看。慕容曜在这期间付出的精力,可比她多太多了。
相雪露在内心很是反省了一番。
喂饱了孩子,她抱着她出去,发现慕容曜微锁着眉头斜靠在一旁,看到她们出来,才站直了身子。
他轻声问道:“她睡着了吗?”
相雪露点了点头,绵绵饱了以后,也是真的累了,很快便耷拉着眼皮睡了过去。
慕容曜这才好似轻吁出一口气。绵绵的事情解决了,他复又将目光投到她身上:“今日耽搁了你出宫要做的事,问题不大吧?”
相雪露摇摇头:“绵绵的事情要紧。我那件事说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只不过是顾将军这段时日一直在教导雪滢学习剑术,为表感谢,登门拜访罢了。”
“事出情急,那时我才刚刚进府,未来得及说上几句话,不过临走之前倒是顺利地把备好的薄礼送给了他。”
“哦。”慕容曜微微挑眉,“什么礼物?顾将军那等人物喜欢的东西也必定不同寻常,皇嫂早说的话,朕还可以为你参照一番。”
相雪露笑了笑:“也没什么,我未想太多,想着他多年征战沙场,最需要的便是随身佩戴的宝剑,便派人广寻了一番,得到了天下闻名的铸剑大师青濯在多年前铸造的一柄宝剑。”
青濯其人,行踪诡秘,已是多年不见身影,上次出世还是十几年前,但其在铸剑一道上天赋卓绝,但凡其出世,随之而来必有一把名剑降世。
慕容曜的眸子略暗了暗,他微微笑道:“皇嫂的确是费心了。青濯大师的剑,是天下多少人都想得到的,竟能寻到送给顾将军,真是十分厚重。”
相雪露闻言,笑得更加真切了,她也觉着自己送对了东西,十分满意:“陛下了解这方面比我多,那站在陛下的角度,觉着顾将军可会喜欢?”
“自然喜欢。”他唇角的弧度亦随着她的笑意同时加深了几分,“男人,哪有不喜欢的?”
“那我总算没有送错。”她感叹道。
“如此这般,对麻烦他产生的歉意才会少一些。”
慕容曜不动声色地道:“皇嫂日后是想让令妹在武道之上有所精益吗?”
相雪露突然被他问到,愣了愣,不好意思道:“倒没有那么高的追求,只是小妹喜欢,唯爱此道,便想着多培养一番她这方面的能力,她自己亦能开心。”
“其实朕也觉得,令妹在此方面乃可造之才,听闻先前令妹酷爱骑马,但找不到合适的场地?”他问道。
“的确是这般,京中的那些跑马场,大多都是男孩子,不太方便,亦不太容得下雪露这般的闺门小姐,偏她又很喜欢,臣妇之前很是有些头疼。”相雪露没有否认。
慕容曜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皇嫂怎么不早与朕说呢,这又不是什么难事。”
“平素里,御用跑马场也没什么人,空着也是浪费,与其白白闲置,倒不如让二小姐来练习。”他温和地对她说,“皇嫂要是觉得可以,朕明日就可以让人打开跑马场,届时整片场地,全供二小姐一人奔驰。”
“紫衣卫下属的,亦有不少这方面的人才,还有朕为太子之时的武道师父,最近亦有闲暇。他们均可前往教导二小姐。经验丰富,显然会对二小姐大有益处。”
“皇嫂,您觉得呢?”他微偏着脸,看着她。
相雪露完全震住了,她未想到,慕容曜一开口便是这么多丰厚的条件,而且样样都十分令人心动,为了妹妹,她甚至都不好拒绝。
她微微动了动眉:“陛下,这等小事,最后还劳得您费心了。”她似有些为难地磨了磨唇瓣,“欠了陛下这等人情,臣妇都不知道该如何偿还了。”
“理所应当的。”慕容曜倒是不觉得什么,他的眉峰微聚,眼眸有道暗光划过,“二小姐,怎么说也算是绵绵的小姨了吧。”
“至于偿还的话,皇嫂总是太客气了。”他浅浅笑了笑,用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若是当真要偿还,便送绵绵一份礼物吧。”
“顺带捎给朕一小份。”他看着她,顿了顿,“当然,最好是你亲手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