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雪露从床上起来的时候, 放好了先前身下垫着的软枕,那是她先前意识模糊之际,迷迷糊糊间突然想到的。
微微整理了一下床榻,看上去不似太乱, 才慢慢换好了衣裙。
这次她出于某种原因没有叫侍女前来服侍。
理好了一切, 她才施施然地前往太后的住处, 拜见她。同在宁寿宫, 距离也不太远,走了不过一刻钟,便到了太后日常休闲的偏殿。
她走进一处靠着花园的小厅,太后不知从哪里又得了几盆珍稀的名花,正用手半捧着,喝着茶慢慢欣赏。
见相雪露来了, 太后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坐过来。
相雪露顺势坐在了太后的身边,亲近地说:“姨母今日是得了什么雅兴, 大早上便在这里赏花喝茶, 看上去心情很不错, 不过这花儿也确实很绝丽。”
太后闻言,笑吟吟地看了她一眼,悠悠喝下又一口清茶:“是南疆进贡的今年新花种到了,看着便讨喜。”
“不过哀家倒不只是因为这个心情不错。”太后道, “今晨, 哀家去看了荣昌公主, 真是出奇的可爱,哀家第一眼见到就喜欢上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太后脸上带着慈爱的笑容, 很是真切,是真心喜欢。
“若不是皇帝看得太紧,生怕有人跟他抢了似的,哀家都想将公主抱到宫里养几天。”太后有些遗憾地叹息道。
相雪露捏着茶杯的手紧了紧,她故意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遮挡自己微变的面色:“一个小孩子,竟然能得姨母您这般青眼,真是出奇,说得雪露都好奇了。”
太后笑意渐深:“可不是一般的小孩子,长得真是玉雪可爱,这么多年无论是在皇室还是宗室,抑或者是臣子家里,都没有见过这般讨巧的小姑娘。”
“那双眼睛看两眼哀家,哀家的心就跟着化了。”太后似乎还在回味当时的感受。
“外貌出众这点倒是承了当今圣上,看着她的脸,便很容易联想到皇帝,亲生这点是决计不会作假了。”
相雪露心里略微松了一口气,还好目前绵绵五官上更贴近慕容曜一些,第一眼看到她,总是更容易想到他,再加上他又是她公开在明面上的生父,大多数人应该都只会被潜意识引导着朝慕容曜那边想,不会联想到她。
谁知,太后下一句便是:“但真正让哀家越看越亲切的,还是荣昌公主让哀家想到了你小时候的模样。”
“那时候姐姐也是刚生下你不久,哀家回府看你,便像个小雪团子一般被裹在襁褓你,哀家大着胆子去抱抱你,发现软得轻得不成样子。”
太后的面上露出了追忆和怀念的神色。
却让相雪露瞬间惊起了一身冷汗,她嗓音深处发着微颤,慌忙说道:“年岁太久,姨母怕是记错了吧。雪露从前只听祖父说,我小时候顽皮的紧,常常弄得没有小姑娘的样子,衣裙和脸蛋都弄脏,荣昌公主是金枝玉叶,听起来又乖觉的很,雪露怎敢与公主相比。”
太后闻言,摸着下巴,思索了一番:“太久远的往事确实有可能记得不太明晰了。不过哀家还是觉着,在第一眼看到公主的时候,就有一种似曾相似的熟悉感,然后恍然间便想起了你幼时的情景。”
她似有些伤感地摇头微叹:“只是时光如白驹过隙,一瞬间便都多少年了,姐姐不在了,你如今也很大了。唉,若非不是晋王早逝,如今哀家说不定能抱上你亲生的孩子,也好过馋别人家的孩子。”
相雪露听她提起晋王,莫名就想起被晋王养在别院的母子二人,心里下意识地升起一股抵触。像他那般所为,她甚至觉得,和慕容曜生个孩子,也比摊上一个像晋王那样不负责任的父亲要好得多。
于是,她在这个话题上没有多言,只是轻声附和道:“时光的确匆匆,不过雪露如今,倒也算是安稳度日,比起母亲,已经是堪称幸运了。”
太后想起自己早逝的姐姐,看着相雪露的眼神越发柔和了不少:“这几日宫中的花草都被换成了应季的,开了不少,繁华似锦,有时间便多出去转转,也比闷在宫里要好得多。”
“有空还可以去瞧瞧荣昌公主,也许你见了她以后也会觉得甚有眼缘。”
相雪露微微一顿,然后细声应道说是。
“对了,今日陛下要来宁寿宫中陪哀家用午膳,到时候你也一并同来。不用让膳房的人往你那儿送膳了。”
相雪露的脸微向旁侧偏了一下,没有让太后看到自己神色的变化,她未想到,昨夜一别,竟如此快又要见到他。她的心里尚还没有做好准备。
但好像也不太好推拒。
***
三人一同用膳也不是头一次了,但太后总觉得此次的氛围有点不同寻常。
雪露除了低头吃菜以外,总是不住地与她说话,连带着座椅,都朝她这边偏了很多。
“雪露,今日是有什么心事么?”太后微带着点疑惑问道。
相雪露夹菜的手一顿,微动了动眉,“姨母为何这么说?”她恢复过来,将那筷子菜夹到了太后碗里,“这个菜味道不错,您尝尝。”
太后见她自开膳以来,一直侍奉她用膳,自己却没有吃几口,有些无奈又宠爱地道:“你顾着你自己便好,哀家有宫人侍奉。”
“只是觉得你今天与以往相比,似乎过于开朗了一些。”
“是么?”相雪露笑道,“那应当是许久没有见到姨母的缘故,堆积了几个月的话,一下子就倾泻而出,不受控制了,叨扰了您,还望多多见谅。”
方才相雪露一直见缝插针和太后搭话,以至于坐在对面的慕容曜都没能有说话的机会。此时,他悠悠抬首:“皇嫂是这样的性子,您也应当了解。”
他一开口,相雪露就沉顿了下来,空气中有一瞬间的宁静。
这时,慕容曜吃得差不多了,从一旁侍立的宫人手中接过一张湿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指尖,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随口一言:“皇嫂之前,将披风落在了朕那处,也未记得要回。”
“朕这次顺带着带给皇嫂了。”说罢,他微微一笑,从旁侧拿来了一件披风,递给了她。
相雪露有些慌乱地连忙去接了过来,拿到手中后甚至顾不上去叠,胡乱塞到了自己的座位边上。
太后有些讶异:“雪露近日去见了皇帝么,是有何事?”她用略微有些探究的目光在慕容曜和相雪露之间徘徊了一下。
相雪露差点被吃到一半的饭菜噎到,她一边捂嘴轻咳,一边断断续续地解释道:“是很早之前了,不是最近。”
所幸,慕容曜并没有揭穿她,反而很是配合地微点头:“确实是有些时日了,最近才被宫人寻了出来。”
他唇角微微勾起:“先前藏着的位置有些不太好找。”
接下来的午膳时间里,相雪露一点用膳的心思都没有了,只是随意吃了点东西饱腹。
结束之后,两人与太后作别,却在出了殿门以后的一处转角,被慕容曜叫住了。
他的声音温温沉沉,不算很大,但是她却在听到以后像是被定住了身子一般,再挪不开脚。
望见她僵硬的身子,以及手里抱着的披风,慕容曜微敛眼睫,唇边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慢慢走到了她的身边。
他抬手,从她的怀里抽出那件披风,轻轻地掸了掸,尔后展开,张开双臂,像是用一种远处看上去似乎是半环抱的姿势,为她搭上了披风。
慕容曜用他那低沉微喑的声音在她身侧道:“回去的路上正是风口,昨日都穿了,今日便不要忘了。”
听他提起昨日,相雪露的身躯不着痕迹地微颤了下。
她的脚后跟碾磨了几下地面,最后本欲克服内心向他主动提出告辞,却忽然被他握住了垂在身侧的几根手指前端。
“还有件东西,朕差点忘了。”他说。
下一刻,相雪露感觉手心被塞入一张柔软的物件,她下意识低眸望去,发现是一张手帕。
“你昨夜一并掉在朕那里的。”他微叹了口气,“昨夜非和这物件片刻不离,今日反倒是把它忘了。”
相雪露的手指尖狠狠地抖动了一下,她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力平复下自己不平静的气息。
她朝他微微一礼:“是臣妇的疏忽,谢过陛下了。”
比起之前,她在外面对慕容曜更为谨遵礼仪,好像是在掩耳盗铃一般,虚伪的要紧。但是她现在正是需要这种虚伪,来维持她的体面与尊严。
“别说谢。”他看着她似乎有随时要离开的架势,微张薄唇,“去一趟紫宸殿吧。”
“绵绵想你了。”
这么小的孩子当然不会有什么想念某个人的意识,甚至间隔的时间一长,都不太会记得先前见过哪些人。他这般说,多半是绵绵饿了。
相雪露有些为难,方才紫宸殿回来不久,她现在对那个地方简直便有种下意识地畏缩,可是——好像也不能干看着女儿挨饿。
经过短暂的思想交锋后,她最终还是妥协了。
“好,陛下,臣妇随您去紫宸殿,只不过恐怕待不了太久。”她事先小声提醒道。
“无事。”他的脚步微微一顿,垂眸道:“原也用不了多久。”
走去的路上,相雪露下意识地将身上的披风提了提,抚平了一下褶皱。却不期然间,因此闻到了其上传来的淡淡的龙涎香。
仅待了一个晚上,就尽数染上他的气息了。
***
随慕容曜去了紫宸殿以后,他将绵绵交给了她,然后很有自觉地退到了珠帘以外。
她轻解罗裳,绵绵的小脸就主动地凑了过来。
整个过程并不漫长,但是却难熬的很,她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着,绵绵会不会发出什么大的声音。
总算等女儿心满意足饱了以后,她才理好衣衫,重新将她抱在怀里,走了出去。
珠帘微动,他侧转过来,面色并无什么异常,只是主动上前去接过了她手中的女儿。
“绵绵这些天越发重了。”他低声道,“让朕来吧,你抱久了会手酸。”
两人一同看了孩子一气,因为注意力尽数在绵绵身上,倒是没有引发出别的旖旎出来。
直到她自觉待的已经够久,想要离开之际。他从旁侧的案几上拿来一本书,递给了她。
像是之前便找了出来,提前放在这里预备给她的一样。
相雪露接过,看了一眼书封,一瞬间,淡红色便爬上了她的后脖颈和耳侧。
她将那本书匆匆收好,便告辞道:“陛下,时间也不早了,臣妇便先回去了。”
慕容曜淡淡地颔首,这次倒没有再阻止她。
走在回去的密道之中,相雪露忍不住神使鬼差地又低头看了看那书封上的字,仅看了一眼,便赶紧地收了回来。其实也没有什么,或许是她面薄,经不住羞。这本书,约莫是讲妇科之道的,教人如何调理身子,或者注意些什么,更容易有孕。
只是,是从他手上递给她的,他面无异色,她也是浑然不觉地接过,事后想来,便有些过分亲密了。
回宫以后,相雪露本想将之束之高阁,但是又不知是不是受了某种催动一半,竟将那书页翻开,当真看了几页。合上的那一瞬间,她暗示自己,事已至此,只是不想让昨日做了无用功。
这般想着,心头才舒缓了不少。
***
本来,这段时间应当像之前一般平静悠然地过去,但相雪露却不可能保持如同先前一样的心境。
尤其是那日之后,她总是有些过度精神紧张,几乎时常出于一种矛盾的心态,既希望自己有孕,又希望没有。
但是日常各种方面却是比从前注意了很多。有些生冷的,过分辛辣的食物她是不太敢吃了,只因听说有些影响怀孕初期的女子。每日夜里也不太敢看书至太晚了,总是早早地睡下,整个人变得比太后还要修身养性起来。
这几日,她一想,觉着有些过于夸张了,怀绵绵的时候,她无知无觉,也没这般顾忌过,绵绵一样安好无事。最后只能归结于心境的改变,这次她有些求子心切了。
过了大约半月左右,她看了些医术,听说在这个时候,便可以诊出是否有孕,于是她叫来慕容曜为她专门配置的太医,请其为自己诊一诊脉。
太医悬丝吊脉,捻须沉思,她观察着太医的表情,心里紧张得不行。
半晌后,太医收回了手,恭敬道:“王妃娘娘,您的脉象一切正常,身子十分康健,并无需要疗养的地方。”
相雪露心中一沉,再次问了一遍:“你确定没有什么旁的要说的了吗?”
太医确定道:“您的身体安然无虞,并没有需要诊治的。”
相雪露很是失望,挥了挥手令太医下去,自己呆坐在窗沿沉顿了半晌。良久后,才慢慢回神过来。
其实此种结果,才应当是理所当然。之前那次,纯属是万中无一的运气,才恰好有了绵绵。若是真的能次次都有这般运气,天底下也没有那些求子困难的夫妇了。
她心里思索了很多,最终缓缓地从书匣里抽出一张纸来,铺在了桌面上,她悬着墨笔,犹豫了片刻,才落笔下去。
半晌之后,她写完了简短的一封信笺,将之封在信封里,在封口处加以纸条封缄,印上自己的印章,交给了宫人,让其送至萃英殿。
交出去的时候,她有一瞬间的迟疑,甚至想收回手,但最终还是目送着信笺被送了出去。
没过两个时辰,她便收到了答复——晚间于紫宸殿相见。
她闭了闭眼睛。
当夜幕降临,她提着灯,从宽敞明亮的密道中,走至紫宸殿时,她已经感觉到,手心里湿漉漉的一片。
紫宸殿内明光煌煌,从吊顶的顶灯,到壁灯,地灯,从东往西,日夜燃烧着无数灯烛,这便是帝王的寝居,嘉朝的中心之一。
相雪露陡然从密道中出来,虽然密道内亦不暗,也不是那种传说中一贯阴冷的形象,但还是被这帮宏伟辉煌的光明,刺得眼睛微眨了眨。
慕容曜还未换去白日里穿着的朝服,他眉目清肃,正襟危坐,仿佛在等待着哪位大国的使节到来一样。
垂眸看向她:“你来了。”
随后指了指身侧的位置,让她坐下。
慕容曜这般宏大的气派,让相雪露率先内心里生出了一丝怯意。他好似不是打算见她,而是要做什么十分严肃正经的正事一般。
似乎察觉到了她心中的想法,他微瞥了她一眼:“今日事多,另加了晚朝,方才才见过几位重臣,未来得及换上常服。”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相雪露就觉着更为拘束尴尬了。显得她今日找他,像是那种史书上缠着帝王不上早朝的妖妃一般,耽误国朝正事。
不过看慕容曜的神色,他倒未觉得有什么。
慕容曜见她坐下了,提起一旁的青白釉莲纹壶为她倒了一盏茶,声音如水声般和缓,不紧不慢:“其实皇嫂无需心急,此事便是一个顺其自然。”
“半月前的那次没有成功,再试试或许就成功了。”
他见她低垂着眼,盯着茶水的涟漪看,不着痕迹地笑了笑:“但若是这般,万一这次又没成,半月后再测,就会显得很没有效率。孩子的年岁,自然是隔得越近,越容易瞒过世人。”
“皇嫂若是有心,就应当多试试,如此,成功的几率也应当大得多。”
相雪露眼睫的末端颤动了一下,她慢慢地抬起头来,看向她,她的眼眶和睫毛都仿佛染着一层湿润的水光,让她显得越发惹人怜惜。
“陛下,我可以吗?”她仰颈问道。
慕容曜顿了顿,面色越发温沉了:“你当然可以。”他伸出手,拉过她比他要小一圈的娇嫩白皙的手。像是保证般地微微捏了捏。
***
相雪露不放过任何一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回去以后,便寻来了各式各样的补药,让宫人为自己煎制。
青柠绿檬皆有些不解其意,曾问道:“王妃身体好似一直康健,为何突然喝起了补药。”
相雪露面不改色地道:“近日觉得有些宫寒,便想补补身子。”
青柠绿檬听着觉得很有道理,许多这方面的疾病,都是年轻时落下的病根。王妃现在注意写补养,也是件好事。
便帮她越发卖力地煎起了药。
既然是补药,便不可能有多好喝,相雪露自幼无病无灾,哪里受过这种苦,初初有些喝不下去,差点全部吐了出来,只是后来一想到,最难的部分都已经过去了,总不好这时候前功尽弃,便克服了一下自己,捏着鼻子喝了下去。
喝了一两天以后,便渐渐地习惯了——准确地说是麻木了。
看着那漆黑的苦涩的药液,不需要什么心理准备就可以一气儿喝下去。
只是不知道这个消息怎么传到了慕容曜那里。以至于她次日去给绵绵喂奶时被他叫住了。
“其实此事越急越没有用。”他不动声色地靠近了她的身侧。“补药不多最多是聊以慰藉罢了,皇嫂实在不必过于勉强。”
“有时候,若想最顺利地解决一件事,关键就是要找到事物的根结。”他浅浅地笑着,眸中的波光凝望着她的倒影,“皇嫂如今经历了这么多,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找到事物的源头,在其上面着力,便可以事半功倍,反之若是偏离了根源,将力往旁处使,说不定会离最初的目的越发遥远。”
“皇嫂回去以后,可以细思一下这句话,在任何事情上都是这个道理。想清楚之后,对你日后的人生大有益处。”他说着这番话,就像在与她讲述人生哲理,正色道。
边说着,他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张日历,放在了作案上,随手就拿起之前批改奏折的朱批,在那日历上画上了一个鲜红的圈。
相雪露定睛一看,正是今日。
“陛下……”她颤抖着声音,似解其意,又似乎什么都没懂,或者说,不愿意去懂,“这是何意。”
他握住了她的手,令她拿着朱笔,然后掌着她的手,在另一个日期上又画下了一个红圈。
似乎感觉到了她手的颤抖,他在她的耳侧轻笑道:“傻姑娘,紧张些什么?朕这是在教你,如何最大限度地去合理规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