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69 绵绵那次,便是恰好有了

“往大了说, 倒是个好事。至少群臣不会像从前那般忧虑,整日为嘉朝的未来担心了。”卫国公捻须笑道。

比起卫国公的乐观,相雪露的心却是一紧。

朝堂对此事没有过多的抵触,还不是见绵绵只是个公主罢了, 影响不了储位的确立, 亦干涉不了他们在前朝的利益。

她的绵绵, 在他们眼中, 便是再受帝王重视,也不过看作是一个如娇养的金雀一般的存在,千百年后,最多在嘉朝史书的列传之上,寥寥书写几笔,后人提起, 也至多是曾有个公主,颇受帝王爱宠,因此留名而已。

说不定很多家中有女儿的大臣, 反倒以为这是一个契机, 可以将自家的姑娘送入宫闱, 毕竟,皇帝如今在此事上的态度看似比以前是有松动了,要不然也不会有了绵绵。

卫国公是忠君爱国的典范,国朝的未来有了希望, 他的心情亦随之变得很好。转眼却见相雪露神色郁郁, 关切问道:“雪露这是为何事心郁啊?”

相雪露自然不可能说出心事, 只是摇了摇头:“无什么事。”

卫国公拍了拍她的肩膀:“雪滢也好久没见过你了,你这次回来,刚好可与她一见, 你们姐妹说会话,心情也会愉悦不少。”

相雪露颔首:“我也正有此意。”

她来到了雪滢的院子,进门后却没有马上寻到她,院里的侍女低头道:“二小姐在练剑呢。”

她循声来到了后院,果然看到了自家妹妹,一声雪衣,发丝用发带束起,手持宝剑,正在空中划出各种凌厉的剑势。

见她来了,雪滢挽出最后一个剑花后,收剑回鞘,很是有几分惊喜地奔向了她。

“阿姐,你终于回来了,这几个月可是有养好身体。”

被问到这个,相雪露下意识地有些心虚,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这大半年是去做什么了,因此她只是轻咳一声,含糊道:“好多了。”

雪滢将她的腰抱得紧紧的,依恋地靠在她的身上:“那便好,我也觉着阿姐这半年来身子似乎养好了不少,不再像从前那般消瘦了。”

不知怎的,雪滢感觉相雪露抱起来比从前更舒服了,身上还似乎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奶香味,闻起来很好闻,令她下意识地不想松手。

相雪露身子微微一僵,想到最近半年来,自己似乎当真丰腴了不少,现在还在哺乳期,赶紧略微挣脱了妹妹的怀抱,生怕被她太近瞧出异常来。

她垂眸看向她:“你呢,这半年来可有做好功课,阿姐看你好似练出了一身腱子肉,想必在武学上下了不少功夫吧。”

说到这里,雪滢的眼中一下子有了光芒,她微有几分自傲地说道:“那是当然,这几个月,顾将军主动上府教我剑法,他说很少见到我这般颖悟的武学奇才,是天生学武的料子,仅仅这段时间,我便将他授予我的第一套剑法练得七七八八了,只是因为年纪尚小,还使不上全劲来。”

相雪露早就知道自家妹妹在武道上很有天赋,只是没想到,她甚至得到了顾南亭的认可,顾南亭是谁,少年将军,饮马瀚海之人,本身就是个绝世将才,在此上面的传奇人物。

她摸了摸妹妹的脸:“那你便跟着顾将军好好学。”

现今这个世道,虽然对女子多有拘束,提倡学习琴棋书画做大家闺秀,并不是很赞成女子打马射箭,但相雪露想着,自己愿意帮妹妹多争取一些自由的空气。

从前她不算是毫无顾忌地支持她,总想着,她这般过于武勇,怕是不太好寻夫婿。

如今有了绵绵以后,越发觉得,为何要束缚着自己,明日自有明日的活法,未来是怎样也还不知道,要紧的是过好当下,活得开心。现在锻炼得心性更加坚韧勇敢些,也好过将来面对变故哭哭啼啼毫无章法。

之前很少寻到专门教姑娘家的武道师父,练习骑马的地方大多鱼龙混杂着不少成年男性,也没有始终都适合去训练的地儿。如今既然顾将军愿意上门教学,相雪露还是十分欣慰的。

“隔日我去备些礼物,也好送给顾将军做为感谢。”她说道。

“对了,阿姐。”雪滢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顾将军教我的时候,还时常向我问你的消息,说是好多年未见,没想到你又去行宫了,倒是有些遗憾,上次叙话不多,未能尽兴。”

“只不过我也不甚清楚阿姐你的消息,倒没有答上个所以然来。”

“这样啊。”相雪露思索道,“那改日寻个空,我该是登门拜访一下顾将军,也好亲自表达谢意,顺便请他日后多多关照你。”

既然对方也有意与她叙话,她自然是顺水推舟了。

与雪滢闲谈确实很能分散注意力,缓解心情,但是,一离开卫国公府,先前的愁绪便渐渐地又涌上来了。

当马车重新驶入宫中时,夜色下大开的宫门口就像是一只蛰伏着的巨兽的漆黑大口,无声地吞噬着一切。

回到宫中以后,却不见绵绵的身影。青柠告诉她,陛下白日的时候派人来将绵绵接走了。

相雪露怔了一下,一想也合理,毕竟现在绵绵不同于往日,是昭告天下的帝王的长女,大嘉朝名正言顺的金枝玉叶,上了皇室玉牒的荣昌公主。

只是心里头不免有几分失落罢了,毕竟是亲自看顾了那么多天的人儿。

“陛下将绵绵安置在了哪里呢?”相雪露问道。

按理说,寻常公主年纪尚小时都是与生母居住在一起的,除非生母有罪在身或者身份太低,才会给其他的高位妃嫔教养。

公主年岁渐长以后,若是生母出身尊贵,自己又有封号在身,通常会另辟一宫室,供公主单独居住。

以她如今作为晋王妃的身份,定是不能光明正大地抚育绵绵。只是,若是被陛下带走了,又会交给谁教养呢。

绵绵现在太过幼小,若是单独居住在一处宫室,没有主位约束宫人,难免宫人们日常中会有惫懒疏忽,她也是放不下心来。

青柠回道:“这便不知道了,奴婢只知道是陛下将公主接走了,旁的消息,就再也没有听到传出来。”

相雪露听了,心里不免有些焦急,这几日,女儿一不在眼皮子底下,她的心都会有些不安定,现在情况不明,更是令她坐立难安。

煎熬了一会儿以后,她决定,还是要去寻一下慕容曜,确定一下绵绵的下落。

于是夜里,她只是随意地披了件披风,便踏着月色,来到了紫宸殿。

即使是在深夜里,殿门口亦是守卫森严,大嘉朝最精锐的一批紫衣卫,面无表情,沉默而又岿然不动地立于宫殿的四周。他们不发一言,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那身上随时散发出来的肃杀之气,提醒着一切心怀不轨之人冒犯的下场。

相雪露心里下意识地紧张了起来,以前她也去寻过慕容曜,但那都是在白日里,只需去他理政的地方寻就好。那时来往皆是人,虽然不隐秘,但是亦不会有一种仅她一人的紧张。

今日,还是她第一次来他的寝宫寻他,这也是实在无法子的举动。

紫衣卫们肃冷地将她的求见报给了内面,得到允许的答复后,才侧开身子,让她进去。

进入紫宸殿的前一刻,她最后抬首望了望头顶上的天空。

乌云半蔽着月色,今夜的月亮有些发红,不同于寻常的清辉。

紫宸殿顶上的琉璃瓦反射着一种奇异的光,似乎被月光染得也与寻常有些不太相同。

檐牙上的龙首威严,气势庞大地朝着夜空张口长鸣着,龙目上闪烁着暗沉森冷的光。

相雪露潜意识里冒出来了一些想法,关于这个夜晚的有些莫名的预感,徘徊在她的心底。

进入殿内,相比外面的微寒,里面温度适宜,宫灯在壁廊上悬着,发出明亮柔和的光亮,宫人上前来恭敬行礼,为她指引方向。

“陛下在东侧殿的书房等着您。”

紫宸殿的宫人皆很恭顺沉默,始终低垂着头,沿路遇到的其他宫人也都很是静默无声,见着她以后,只是在旁侧静静地行礼,待她走后,才离开。

可见这里的规矩森严。

相雪露跟着引路的宫人,并未走太久,到了书房的门前,宫人默不作声地退下,仅余她一人站在门口。

相雪露沉顿了片刻,轻轻地推开了门。

书房里面,有着一张极其宽大的书案,两侧的墙壁上安置着直达吊顶的书架,密密麻麻地放置着从古到今的各类书籍,散发着渊远的书香和时间的厚度。给人一种很强的压迫力。

书房的角落里,放着一个鎏金兽首香炉,正悠悠地朝四周喷吐着淡淡的香气。

她走进去的时候,慕容曜恰好也抬眸向她望来,他安然地坐在那里,像是早就预料到她会来一般。

相雪露给他行完礼,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

“陛下,请问您将绵绵安置在了哪里,今日回去以后没有见到她,有些着急,还请陛下见谅。”她低声道。

慕容曜将手中的书籍合上:“不必担心。今日白日里朕将她带到了紫宸殿,宁寿宫中怕有旁人的耳目,便没有留话。”

“现下,她正在偏殿睡着,很安好。”

相雪露闻言,心里吊着的石头放下来了一大半,她松了一口气:“那臣妇便放心了。”

“只是,臣妇有些心事,不得不问陛下。”她期期艾艾。

“臣妇斗胆想问一句,日后陛下是准备如何抚养绵绵的,她现在还小,单独居于一宫,也很不合适,臣妇亦是放不下心。”

慕容曜将看过的书籍插回了原来抽出来的地方,这才转首朝她道:“此事朕早有打算。”

“她确实还太小,朕也知道,皇嫂那里不方便养育,但左右放在旁人那儿,朕又不可能放心。”

他用修长的手指微撑着左侧的太阳穴,略斜着首看她:“思来想去,还是放在朕这里比较好。”

“在绵绵能独立生活之前,朕打算让她住在紫宸殿的偏殿,朕亲自抚养,亲自教导,如此,总还不会出差错了。”

他用着平常的语气说着这一切,却压根没有提,自建朝以来,还从未出过帝王亲自抚养皇子女的先例。

相雪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读史没有慕容曜多,却也知道这是不合乎常理的,因此甚至之前都没有往这方向想过。

她如何也没有想到,他再次提出了一个如此惊世骇俗的提议。

若是被朝堂的那群大臣知道了,又要引起轩然大波。

虽然她的心绪此刻很是复杂,心湖亦是被一颗石子砸中,掀起不小的涟漪,但是她却并没有出声反对。

因为,她思来想去,竟然也想不到更好的折衷方案了。

交给任何人,确实都不如交给他这个亲生父亲养育来的好。

只是——

“若是这般,以后绵绵定然被无数人的眼睛盯着,出行甚至是一举一动都可能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朝廷。”紫宸殿,乃是大嘉的中心之一,帝王的寝宫,绵绵在这里以后的生活定然是众矢之的。

“臣妇身为宗室女眷,不太好总是来紫宸殿觐见陛下,如果以后臣妇思念绵绵,该如何得见呢。”

“陛下的安排都很好,臣妇无什么意见,只是难免有几分着急的私心。”

“这算不得什么私心。”慕容曜笑了起来,“绵绵的成长亦需要母亲的陪伴。”

“朕早就说过,一切朕都提前考量到了。”话语间,他从书案的一旁抽出来一张薄纸,递给相雪露。

“皇嫂看看罢。”

相雪露接过纸张,仅看了两眼,就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这是……”纸张赫然是一张图纸,上面刻画着宁寿宫,紫宸殿,以及在它们之间的一条……密道。

“皇嫂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他微笑着看着她,“这条密道只有你我二人知晓,你以后想来见绵绵,随时都可以。”

不知道为何,听到此话过后,相雪露却莫名的,从头到脚地引起了一层颤栗。帝王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句话适用在这里也很合适,他将这等隐秘告诉了她,几乎是将能威胁到他安全,宫要机密的事情告诉了她。

他就没有一点忌惮,一点迟疑么。

太过不了解皇帝,不是件好事,太过了解皇帝,也不是件好事。她现今有了这么多与他共同的秘密,她深感自己好似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是利益是保障,同时也是负担,威胁。

相雪露先前心里的那种惴惴不安越发明显了起来,她总觉得,若是交换帝王的秘密,总是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她咽了咽口水,有些艰涩地问道:“平素里来会不会太打扰了陛下,万一那时陛下正有要事……”

话说到一半,只见慕容曜站起了身子,他慢慢地朝她走来,直到走到她的身侧:“皇嫂为何总是有这般的疑虑,瞻前顾后。”

他似是不解般地反问:“你我做为绵绵的父母,你来看望她,不是很正常的么?”

他高大的阴影有半面投到了她身上,挡住了大半的顶灯光亮,相雪露攥紧了衣角:“虽是这么说……”

但她一个守寡的女子,频繁出入帝王寝宫,似乎,也听上去不是那么一回事……若是有旁人知晓,定不会认为他们清清白白。

见她一时沉默,他轻轻薄薄地在她的身侧笑了起来:“朕知道皇嫂在担心什么。”

他俯下身子,有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不轻不重:“朕上次说过的话,依然有效。”

慕容曜这句话几乎是贴在相雪露的耳侧说出来的,她感受到了他温热的气息喷在了她的耳珠上,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既然有些事情,无论发不发生,旁人都会那般想,那……为何不就让它成真呢?”

“总归这件事,对皇嫂是没有什么坏处的。就当是为了我们的绵绵。”他在“我们”这个词上,略微加重了一些。

相雪露忽然发现,慕容曜哪怕是在说着这种话的时候,语气也永远是温柔的,优雅的,冷静的。

她感觉到自己的下颌被他轻轻抬起,他微凉的指尖印在她的皮肤之上,引来了她的又一阵颤栗。

“皇嫂考虑好了么,朕随时奉陪。”

相雪露鬼使神差地抬眸朝他看去,才发现,在夜里室内灯火的掩映下,他的脸颊一半光亮,一半阴影,越发显得俊美绝伦,好似天人。

他的唇鲜红而薄,形似花瓣,很是精致,随着他的话语微微张合着。

他的那双幽眸,平素里都是明明灭灭,难以揣摩,此时却完完全全地倒映着她的影子,她感觉,此刻,自己正在他眸底幽深的大海中起伏,随时都要被卷入深渊。

“想好了么?”他又问道,然后用轻不可闻,只有她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就当是为了绵绵。”

“是……就当是为了绵绵。”相雪露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她的语调末端,甚至都带上了一层细微的哭音。

她不知道前路为何,不知道此次的选择是不是又要将她扯入一个更深的深渊,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会有什么难以预料的深远影响。

她只知道,今夜,她要头一回放下自己这么多年来内心秉持的那一套道德约束,以及羞耻的边界。

她要清醒地面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不再能像之前一样逃避,用记不清楚或者酒醉情非所愿来掩人耳目。她以为自己心理上做好了准备,但是后来才发觉并没有,她忍不住话语间带上了如同先前的轻微泣声。

相雪露也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么,明明是她自愿答应的,她也考虑好了前因后果,她只能想这怕是矫情。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世间有多少人想成为皇帝子嗣的母亲,下任帝王的生母,就只有她,亲口答应了最好却还好似显得不情不愿。

心里最后的固执与倔强,还有那一丝像是掩耳盗铃的坚持,化作了最后时刻之前,她从袖子里抽出了自己的手帕。

***

相雪露的两个侍女,青柠和绿檬,甚得她的心意。譬如昨日,她一夜未归,她们也替她掩饰了下来,没被他人发觉。

青柠沏好了一壶茶,倒在青玉杯里,捧在手心,放轻步子走入内室,隔着一层床帐对里侧轻声问道:“王妃,茶水好了,您要喝些吗?”

里面没有回应。直到半晌过后,才传来一道女子有些虚弱的声音:“先放在旁边吧,我待会再来喝。”

青柠应声说是,垂首又退了出去。

室内重归宁静。

相雪露有些出神地看着头顶幔帐上的花鸟缠枝纹路,昨夜,她看到的花纹比这更加的精致华贵,富丽堂皇。

九条飞龙彼此盘旋着,或怒目瞪视,或引颈长啸。它们身上的鳞片鳞次栉比,金光闪耀地排列着,龙爪锋利无双,口中衔着的东珠亦是散发着莹莹之光。

爪下踏着山海,头顶悬着日月,山海伏波,日月当空,正如她一般,不知天地日月。

她不知道躺了多久,直到觉着自己似乎躺够了,喉咙有些干涩了,才收起发散的思绪,半坐了起来。几乎是在动弹的那一瞬间,她就下意识地轻嘶了一声。半晌之后,缓过身来,她才从一旁的小几上端起茶杯,缓缓将温茶送入口中。

回想起自己所行之事,还当真有几分疯狂。绵绵还未足两月,她便……若是真因此有了,说不定两个孩子相差不到一年。回想起皇帝与元显皇后恩爱,长子和长女皆是同年所生,一个在年初,一个在年末,以致于一度有人怀疑,有一子不是元显皇后所生。

现在回想起来,又何不可能的,只要……想到一半,她便脸色有些微红了。

放在一年前,晋王未逝之际,她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年后的自己,生活会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已是成了一个孩子的母亲了,再过不久,也许会成为第二个。而孩子的生父,皆不是她从前的丈夫。她更加想不到,那个对她温文有礼,光风霁月的帝王,骨子里居然——。事已至此,只能朝前路继续看,她只希望这一次便能成,如此也不用再去继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应该——机会还是挺大的吧,绵绵那次,就是恰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