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雪露知道慕容曜怕是不会轻易告诉她真相, 便第一次大着胆子,径直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
广袖滑落,露出了他的左腕,此时上面赫然包扎着一层白色的纱布, 绕了好几圈, 决计不是普通的伤口。
相雪露细瞧了两眼, 好像见到有隐隐的红色从最里面透出来。
她的面色有些发白, 好半晌才说:“明明受了这么严重的伤,怎一句都不说。”
却见帝王将手复又收回去,慢条斯理地扯下广袖,重新将手腕处掩盖住:“不算什么,便没准备说了。”
他这边不甚在意,转眼却看见她不太正常的脸色, 笑意慢慢晕染开来,扩散至眼角以及其他地方:“月子期间,最忌胡思乱想, 忧思多虑。”
“你若实在想让朕少操些心, 便多多修养, 少做思考。待身体蕴养好了,再论旁的也不迟。”他的声音清润,话语间很有让人安定的力量。
相雪露的心无端地平静了许多,她轻声道:“是。”
接下来在行宫中的日子, 都是闲适惬意的疗养生活。绵绵平常多数放在她这里, 她生来便乖巧, 又有宫人帮忙搭手,相雪露几乎没费什么心。慕容曜时常过来探望,彼此之间气氛难得始终保持着和乐融融, 让她几乎生出了他们便是一家人的错觉。
可这行宫就像是世外桃源一般,远离尘世无纷扰,却终不能永远留在这里,毕竟,外面的世界里还有着相雪露的亲人,以及她其他的一切。
当慕容曜告知她很快便要启程回宫后,她足足愣了半晌,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她确实在这里待得太久了。
他将绵绵轻轻抱起,她犹豫了一下,走到他的身边,细声问道:“陛下,回京以后,还是同先前那般吗?”
慕容曜将目光转到了她的脸上,眸底似有微光闪过,他浅笑:“太后思甥女过甚,待其回京,邀其入宫相陪,时日未定,甚是合乎情理。”
他这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番话,便已是预示着,这便会是未来太后的意思,至少世人得知的是如此。命运的转轴,被他轻轻一拨,便轻而易举地改变了方向。
“皇嫂还需有什么可忧虑的呢。”他微笑着看着她,“朕早就说过,除了养好身体,别的都不需你担心。”
“日后回了宫里,也是日日都可以见到绵绵。你若是愿意,朕可以另为你辟出一处宫室,方便你们母女二人一同生活。”他将一切都掌握自如,天衣无缝。让相雪露连挑剔的机会都没有。
相雪露沉默了片刻,只得说:“陛下所思周到,臣妇实在没有还需补充的地方了。”
闻言,他的笑意更大了几分。
***
回京的路上,因带着一个刚满月的孩子,所以一路都是乘着最舒适的马车慢行,相雪露原本担心耽误了慕容曜的事,但后来见他气定神闲,便知道是自己多虑了。
回宫以后,相雪露先带着绵绵回到了自己的寝殿,因一路有宫人掩护,倒没有被宁寿宫的人发觉。
她先是将女儿安置在了内室的床帐里,尔后出去到了外室,预备着喝口茶润润嗓子,只是才一坐下,便听到了宫人在前殿的通传声:“太后娘娘到。”
相雪露有些始料未及,没想到自己连凳子都没坐热,太后便来了。她略略整理了下衣裳,刚站起来,太后就走了进来。
太后很久都没有见到相雪露了,此时甫一见到,很是有些激动,连眼眶都有些微红。
她上前两步,握住了相雪露的手,感叹道:“原先听你去行宫养病,还担心你在这些天里消瘦了,现在看来,倒是过得不错。”
相雪露闻言,面色有些微羞。可不是吗,她这大半年来,好吃好喝,锦衣玉食地养着,谁来了都要被养成富贵人了。
太后拉着相雪露坐了下来,与她闲话着家常。
“瑶璋行宫月余前的那场雨,可真是大,听闻电闪雷鸣,暴雨如注,京城通去的道路都一度断绝。哀家当时听见了还很是担心,心想你在行宫里会不会受到影响。”太后有些后怕道。
相雪露笑道:“这便是您多虑了,再怎么我至多待在宫室里不出来,不会有什么事的。”
太后道:“当时陛下也是这般,认为无什么事,不顾群臣阻拦,坚决要回去,要知道,天气恶劣,路途艰险,沿道若是爆发了什么山洪,后果不堪设想,可陛下却仿佛被灌了什么迷魂汤一样,唯独在此事上决计不肯让步。”
太后叹了一口气,捏了捏鼻梁:“哎,陛下也是个固执的,说一不二的性子。”
相雪露心中一动,她之前只是知晓,陛下是从南大营赶回来的,却不知道中间还发生了这般的曲折和故事,内心很是有些触动。
“不过那日,也甚是奇异。”太后的语调一转,带上了几分惊奇的语气,“不知是不是极端天气的原因,那日雨后,在瑶璋行宫出现了异象。”
“雨过初霁之时,有一道紫光自最东边的天幕出现,降落在了仙居殿的顶端之上,伴有如龙凤之形的云雾在天边翻滚,有一行仙鹤相偕而来,依次落于屋檐之上,引颈高鸣之后便又施施然飞走了。”
“但凡见过的人,都终生难忘。”太后啧啧称奇,“钦天监说,此等天象,寓意着上苍赐福,我大嘉朝的国瑞降临,是大吉。”
她看见相雪露一脸茫然之态:“你未曾看见么?”
那日正是她生绵绵的时候,相雪露自不可能看见天象,她垂眸道:“是有听说,但未曾亲眼见过,当日雨势甚大,怕有冷风泄入,便在宫里未曾开窗过了。”
太后遗憾道:“那便有些可惜了。”
同时,相雪露心里也有几分纳罕,自古以来,有异常天象,均是有影响国朝运势的大事伴随发生,这又是要有什么事。
太后今日来见相雪露,也是因好久未见,才急步过来了,此时该说的话已经说的差不多了,思及她方结束路途奔波,该是早些安顿的时候,便不欲多留。
正要起身离开,内室里却传出一声极其低微的嘤咛声。
这声音本是极小的,平日里不认真听也听不见,只是不巧,现今室内其他宫人皆被提前驱离了出去,仅坐着她们两人,便幽静无比。
太后脚步一顿。
她半侧着身子朝内室看去,疑惑道:“雪露,里面可曾还有什么人,哀家怎么听见人声了。”
相雪露的心差点停跳,她的喉间轻微颤抖了一下,缓声道:“您恐怕听错了,若真有什么声音,那也估计是养在里的猫儿爬窗叫唤。”
她小心翼翼地解释,直到看见太后面上的疑窦渐渐消散,才终于长吁出了一口气。
太后方一离开宫室,她就紧赶着去了内室,见绵绵不知何时醒来了,带着几分嗔怪几分疼爱地捏了捏她的小脸:“净会吓你娘亲,刚才若是让你姨祖母知道了,要如何解释交待。”
绵绵浑然不觉,只是睁着那双清浚浚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她。
见她这样,相雪露哪还有责怪的意图。
思及此处,为了避免夜长梦多,该叫陛下早日将绵绵的存在公布,也好不用这般遮掩。
她一边这般暗自思索着,一边拿来了宫外收到的信件翻看。
随意打开一张,她的视线骤然一顿。信中说的是乔芊语前几日生下了一个男孩,江夏郡王府大喜过望,正欲广邀宾客前来庆祝一番。
好似最过高兴的便是老吴王妃,传闻其甚至一时失言,说出了先帝未有孙辈,我却已有长孙的不敬之语。
不过谅她辈分崇高,年岁已大,倒也没有人真和她追究。
相雪露的眉头深深地拧起,这是生了个男嗣便得意忘形了么。不过也能理解一二,江夏郡王先前的风评便不是太好,此时急于需要子嗣来稳固府邸,也尚在合理的范畴。
只是不知道为何,她心里没由来的就有些不舒服。
当晚,相雪露抱着绵绵去了慕容曜那处,彼时,帝王正微垂眸子,右手持朱笔,左手微放在太阳穴上,端正整肃地批阅着奏折。
她进来前,没人告诉她慕容曜正在理政,此时见到了,便慌忙着要退出去,却被他叫住了。
“外面风凉。”他缓声道,“别出去了。”
相雪露只好顿住了脚步,又走了回来。
慕容曜放下朱笔,伸手逗弄了几下绵绵,复对她道:“是出了何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漫不经心地道:“谁还能让你不如意?”
相雪露咬紧了唇瓣,半晌不语,过了良久才开口说道:“只是有些忧虑未来。”
“绵绵如今还小,有您庇护,臣妇自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以后岁月还长,她再怎么荣宠在身,也只是个公主罢了,无什么实权,也参摄不了朝政和宗室。”
“您以后再怎么也会有自己的皇子,来继承君位,将来时日久了,什么都不好说,绵绵又无亲生兄弟庇护……”
她的声音越说越是有些沉闷:“臣妇到了那时,恐怕也护佑不了她,将来国公府甚至是晋王府,还不知道是谁在做主呢。”
说完这番话后,似乎是怕他误解,她赶紧找补道:“陛下,臣妇没有不信您的意思,只是夜长梦多,臣妇难免多为她思虑几分,还请您体谅臣妇作为母亲的心情。”
一下子说完了一堆话,好似心里的压力一下泄出来不少,无论慕容曜打算怎么回复,她都感觉心头松快了几分。
“无事,朕怎会因此责怪于你。”慕容曜并没有生气的样子,反而身子朝她那边靠近了一些,声音低暗:“此乃人之常情,皇嫂有些担忧,再正常不过。”
“其实,朕倒有个法子,可以一劳永逸,从此皇嫂亦可安枕无忧。”他的声音渐缓渐沉,“只是或许有些冒犯到皇嫂。”
“是什么法子,还请陛下直言。”今日里,相雪露的整个情绪一直陷入一种低迷的状态,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她知晓那是她的心结所致。
此时听见他朝她透露几分幽微的希望,便很是想立即知道。
至于冒犯,若是能彻底解决掉她的心头刺,冒犯一些又算得了什么。
慕容曜却突然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她,嗓音有些微哑:“皇嫂确定要听?”
见她点头,他的唇角忽然扯出一个极轻浅的弧度:“皇嫂不是担忧绵绵未来没有同胞兄弟撑腰么?这其实不是个难事。”
“皇嫂还年轻,朕也还年轻,若真想未来有人顾着绵绵……”话说到这里,他便顿住了,没有继续往下说,却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相雪露微微睁大着眸子,似是听明白了他的话,又似乎没有听明白。她维持着这个动作半晌,才缓过神来:“陛下……”
心中已是掀起惊涛骇浪。
却发觉他的眸中并无作假玩笑之意,她忽觉喉间有些艰涩,此时连羞涩都顾不上了,大浪淘过后余下的只有不可置信。
“陛下……您是认真的么?”她努力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微颤着嗓音道。
“朕从不说虚言。”他噙着淡淡的笑意,看着她,“朕是结合皇嫂所忧,谨慎考虑过。”
相雪露此时最怕听到的就是他这副认真的,一本正经的语气。
慕容曜似见她有几分呆滞,在她耳边继续诱惑般地说道:“若是再有了孩子,是个男孩,养在宫里或者是晋王府,朕都无什么意见。”
“左右,孩子也就是小时候相差的有些大,皇嫂若是考虑好了,待孩子长至三四岁时,再认回晋王府,说是自小身体虚弱,在外修养,也无人看得出什么不对来。”
他循循善诱:“当然,孩子的实际年岁与明面上的年岁,自然是离得越近越好。皇嫂若是有所想法,当当机立断,抓紧时机。”
慕容曜的声音仿佛有什么魔障般,竟越听越觉得合理,相雪露差点便要鬼迷心窍地答应了下来,直到最后一刻,脑袋里好似被一声钟声震醒,才清醒了过来。
“陛下……”她的声线里此时都有些轻微的哆嗦:“请容臣妇,再想想……再想想。”
说完这句话后,她便不敢再抬眸看他,总觉得今日的他,有些不同于往日一般,陌生得让她有些害怕。
“自然。”他轻柔地道,“此事非同小可,皇嫂自然要多想想。”
说话间,相雪露感觉到他的温热的大手,轻轻地抚过了她的后脖颈,虽只是一掠而过,没有多做停留,但她仍感觉到了一股不由明说的颤栗。
仿佛脖颈皮肤上的细微绒毛都跟着轻轻地颤动起来。
“那,臣妇便先行告退了。”她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企图将之维持在一个正常的幅度,不让人觉出异常来,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此时她的内心是如何的波涛汹涌,激烈起伏。
她生怕多停留一刻,就会生出一些她预测之外的变数出来,于是,甫一得到慕容曜金贵的允许,她便最快地离开了宫殿。
出了殿门,一阵微冷的风吹过来,拂到她的面上,让她越发清醒了几分,知晓刚才的一切不是她的幻觉。
回想起他方才的神情,那般的温柔,那般的好说话,却也是那般的深沉,那般的莫测。
她抱着孩子的手不由得紧了紧,绵绵似乎感觉到了,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奶哼声。
相雪露低头看去,每每看到绵绵的眉眼,她便会想起慕容曜的那张脸来。两者最大的不同便是,绵绵的面容尚且稚嫩,还未长开,而慕容曜的眉宇与眼眸却是精致又惑人,潋滟无双,夺魂得很。
他方才与她说那些话的时候,语调平静,没有丝毫情.欲包含其中,似乎只是客观详实地为她分析各种可能。似乎,他只是真想为她解忧,才想出了那样的法子,还考虑到了她是否为难,只是单纯的建议一般。
一下子又将皮球彻底踢给了她。
相雪露忽然觉得,虽然看似一切决定权都在她的身上,但她又好像是那个完全不能自主的人。偏她又在他的身上挑不出什么错来。
慕容曜一直都对她甚好,像今日这个法子,对他无什么益处,却对她有很大的现实意义。他也不催促她,亦不强迫她,只是静静地待她选择,并且表示可以配合她的一切抉择,帮她实现计划。
她越发觉得头痛得紧,想着此事且先放放,容后再计,先回去睡一觉再说。
直到躺到了床榻上,才发觉压根就没有困意,满腹都是心事,尔后,莫名就想起从前做过的那些梦境起来。最后是如何在迷迷糊糊间睡着的,也不甚清楚了。
第二次晨起,还未完全清醒,便听到了外间传来的嘈杂的声音,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想着,这又是出了何事。
直到出门以后,才发觉,他们悄悄议论的,正是绵绵。
“你听说了么,陛下在今日早朝抛出了一个重磅消息。”说话的是一个小内侍,瞧他挤眉弄眼的样子,便知道哪怕到了现在,这件事留在他心中的震动依然有多大。
“说他已有一女降生,赐名为珺,今封为荣昌公主……”他一说便有些停不下来了,极力渲染当时朝堂上的震惊,以及荣昌公主获得的封赏有多么夸张,多么离谱。
“听说,当时的几位阁老,脸色当场就变了,那几位可都是朝堂上的老狐狸,往日都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狠人物,这次见他们吃惊的样子,可知陛下瞒得有多死了。”
小内侍复又感慨道:“去年的宫宴上,陛下还和朝臣们说,一年之内,便会在子嗣或者婚配上有个结果,当时我还以为是用来堵臣子们嘴的一时之言,未想到,陛下果然是成就伟业的人,这边风声瞒得不知道有多紧,那边便已在不知不觉中解决好了人生大事。”
几个小宫女亦是听得一脸震惊,半晌都回不神来,过了会儿以后,才有一人低语道:“我从前见陛下就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清样,还以为他此生要就此下去,未曾想到……”
另一个宫女到现在也是有点不敢相信:“那那荣昌公主的生母,有透露是谁么,何方神圣,竟能引得陛下也为之折腰。”
几人又是一番絮絮私语,猜测着。
相雪露在旁听了半晌,倒没有打断他们,因她也想知,目前朝堂上对此事的态度是为何样。
她默不作声地回了宫,换了衣物,拿着出宫的玉牌,回到了卫国公府上,此时,正值卫国公下朝回来。
她站在府门口,刚好将祖父拦住了。
“雪露。”卫国公的面庞柔和了几分,“这几个月修养得如何,祖父事务繁多,又怕扰了你清净,就没有去看过你。”
她简单地与卫国公寒暄了几句,然后不着痕迹地试探道:“祖父今日朝堂上,可听闻荣昌公主之事。”
卫国公没想到她和他提起了这个,有些微讶地挑起了眉:“陛下今日突然说自己有了女儿,又封了公主,确实令我等有些始料不及。”
相雪露心中微微一紧:“听说荣昌公主的礼制超格,待遇逾制,就没有朝臣来反对么?”
“有是有。”卫国公道,“说实在的,古今以来,也未见过哪个宠爱女儿的皇帝,在女儿如此幼小之际,便如此大肆封赏。自是遭到了朝臣劝谏。”
“不过陛下的性子你也知道,越是在此时劝谏,便越是做无用功。今上虽年轻,未及弱冠,却极有主见,手段比起登极多年的先帝来说,还要更甚一筹。群臣自知劝谏无望,后续也没有再劝。”
卫国公徐徐说着,很有耐心地为相雪露解释着。
“不过——”他话音一转,“此事之所以没有人死谏到底,归根结底,因为不过是一个公主罢了,便是宠爱逾制,亦撼动不了国朝的根基,更影响不了大嘉的未来。”
“陛下约莫是初做父亲,才一时激动了一些,有了皇子之后,说不定这份头回的新鲜劲也就过去了,不会演变到比现在更甚。”
说到此处,他露出了了然的笑意,“从前,朝堂还很担心陛下真就独身一辈子,后继无人,现在,有了荣昌公主的先例,有一便有二,也说明陛下在子嗣婚配上并非是无可撼动的冷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