膳后, 慕容曜将慕容澈叫到了自己那里,说是要教习他兵论。半个时辰后,他又带着慕容澈走出来,去后殿书库寻一本书。
慕容澈从相雪露身边经过的时候, 突然想起自己有东西落在了西偏殿, 便转头朝她说道:“皇嫂, 我有习作落在里面了, 您能帮我拿一下吗?”
相雪露想着也不是什么大事,便点了点头。
待两人走后,她进了西偏殿,很快就看到了一个宽大的桌案,上面放着笔山,还有一侧挂着的狼毫墨笔。
左边铺着宣纸, 右边散落着几本奏折,约莫是慕容曜教导慕容澈的间隙里抽空看的。
她来到桌案前,正俯身为慕容澈寻找着他的习作, 目光快速地扫过, 却被一封奏折吸引了视线。
只因那封奏折的上书之人, 乃是许阁老,想到不久前从祖父口里听到的这个人的名字,她的心间一跳。
她似像中了梦魇一样,手下意识地朝那本奏折伸去, 在摸到它的前一刻, 又陡然清醒。
但是短暂的内心挣扎之后, 她还是碰触到了它,将之慢慢打开。
映入眼帘的文字,果然是许阁老联合相氏宗族, 要求立相才良为国公府世子的内容。他在里面言之凿凿地说,卫国公府多年子嗣凋敝,理应顺应宗法,承嗣其余几脉。
随后便是一大堆洋洋洒洒的大道理,分明是没将卫国公放在眼里。
相雪露没有那个心情细看,将之一下子翻到了最后面,本该是帝王朱批的地方,此时却只写了半句话,就像是被旁的事务打断了一般。
“言之有理,此事……”偏偏就是这没尾的一句话,让人莫名地浮想联翩。
慕容曜对此是什么态度,他打算后半句写什么?
相雪露不敢深想,不过光看他前半句的那几个字,似乎就可以猜到他的心思。
言之有理,基本便是认同了一大半。说不定他当真准备同意了许阁老的请求,还不等她下次归家,册立世子的圣旨就下发到了国公府。
相雪露呼吸加快,突然有点喘不上气来,她终于有点明白祖父的无奈了,有时候,这些事情他们无法自己决定,最终能一锤定音的也就只有陛下。
陛下的抉择,关乎在各方势力角逐中谁对他更有用,各自扮演的角色。而他高高在上,冷眼旁观众人,永远只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决定。
不关乎人情,仅以利益决断。
离开西偏殿后,相雪露的心情仍久久未平复,方才短暂的间隙里,她已经设想了一万种最坏的结局。
譬如国公府被人登堂入室,府里的人不等新继承人上位,便未雨绸缪,一个个忙着讨好相才良一家,以至于她和雪滢在自己的家中,过得比别处还要憋屈。觊觎着晋王府的乔家,见她们失势,也忙着蹬鼻子上眼,丝毫不再掩盖自己的目的,想办法篡夺权力。
祖父病重,太后年事渐长,远避京郊的佛堂,对此也是无能为力。
那些从前的,与她们有着不小间隙的,甚至称的上世仇的人,却鸠占鹊巢,用着她们的东西,踩在她们头上,任意欺辱她们。
她白担着一个晋王妃的头衔,还不至于太过于狼狈,雪滢却是成了被那群人平日里磋磨的对象。
相雪露不愿相信这会成真,但是很显然,若是什么都不做,任由事态继续发展,可能便真会朝着无法预估的方向一去不返。
她独自一人坐在殿内沉默地深思了很久,期间面前摆放的热气升腾的茶水,直到变冷,雾气渐渐消失,也未喝一口。
最后,她轻颤着手,慢慢抚上自己微有些凸起的小腹,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
晚间有场临时的小朝会,被布置在太极殿旁的明光殿。明光殿亦有小太极殿之称,正殿部分与其形制一样,龙椅高悬在上,珠帘垂落于前,其下丹陛几阶,随后是群臣排列觐见的宽敞空地。
时辰还未到,慕容曜端坐于上,批示着奏折,底下有人小声道:“陛下,晋王妃请求觐见。”
“让她进来罢。”帝王头也未抬,专注于眼前的政务,似乎早已预料到了她会前来一般。
相雪露不急不慢地走进来,当她抬眼望见上首高坐明堂,仿若朝霞渌波一般肃然而又不失光华的帝王时,行走的节奏不知怎的,出现了片刻的紊乱。
慕容曜见她一步一步地朝他走来,没有先问她,而是放下了手中之物,静静地看着她。
相雪露只觉得最后几步走得额外艰难,但还是来到了他的面前。
她朝她恭敬行礼后,低声开口:“陛下,臣妇有个不情之请。”
她盯着地面华贵的地锦,看着他衣服的下摆恍然如梦:“ 臣妇想好了,臣妇想留下这个孩子。”
“只是,臣妇斗胆请求……请求将这个孩子留在晋王府。”
这句话说罢,她猛地跪下去,却在碰触到地面的前一刻,被一股力量往上拉住了。
于是她改为扯住他衣袍的下摆,极尽卑微地哀求道:“请您饶恕臣妇的不敬,但臣妇真的很需要这个孩子留在晋王府。”
她将慕容曜的衣摆攥得紧紧的,仿佛他不答应,她便不会放手一样。
却还是未见他言语,于是,相雪露只得腆着脸,继续求道:“陛下,若是这个孩子将来作为晋王的子嗣,继承了世袭罔替的王爵,您也可以更加放心,不是吗?”
“孩子的身上,说到底,还是留着您的血,再怎么也比旁的宗室更亲近。至于将来,也不会参与到皇位的争斗中去,臣妇不会告诉他,他的生父是您……”
她越说声音越低,只因为,她自己都觉得,这一句句简直就是在挑战慕容曜生为男人,生为皇帝的底线与尊严。
但是她毫无别的办法,只能鼓足勇气对他提出这样的要求,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等了好久,才传来他的声音:“皇嫂何须如此姿态,不如站起来再好好说。”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仿佛并没有被方才的事情影响。
相雪露只感觉,他像是没有费什么力一般,就把她从地上拉了下来,拉到了他的身侧。
待她坐稳,才发现,自己居然是坐在了宽大冷硬的龙椅之上,身侧紧贴着的便是他。
从这里往下望去,是空旷阔大的,平日里群臣手持笏板站立执言的地方,殿门之外,是贯穿整个京城的中轴线,要经过太极殿,丹凤门,宣阳门,长安街,到达京城最繁盛的地方。
这里,是帝国权力的巅峰,整个嘉朝的政治中心,而她正大不敬地坐在帝王的龙椅之上,紫檀木雕刻的精细飞龙浮雕,于指尖下的皮肤下清晰可感。坐在她身旁的人,看似温和,却可以裁夺整个天下的一切,让她棘手无比,整日里愁眉不展的巨大烦恼以及危机,在他那里,也不过是一句话罢了。
端看他想不想。
慕容曜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异常,轻柔的声音自她耳边飘过:“皇嫂,别这样紧张。”
“朕又不会吃了你。”他轻笑道。
因为隔得太近,他笑声里的微颤与呼吸的声音,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请您原谅臣妇,臣妇利用了您。”相雪露直白地说了出来,她觉得任何心思,在慕容曜面前,皆是无处遁形,不如大方承认,或许还会少招致他的几分厌烦。
“臣妇现在需要一个出自自己的孩子,继承晋王的爵位,一是让其他人打消相关的心思,二是作为一个筹码与依仗,让相氏之人,不敢随意逼迫祖父行事,日后,就算国公府无嗣继承,他们也不敢对雪滢及臣妇怠慢。”
“臣妇起了这样的心思,竟然想利用陛下的骨血,实在罪不可恕,但也求陛下能体谅臣妇的处境,恕臣妇无罪。臣妇虽是因此原因才想着生下它,但是日后必当尽母亲的责任,好好地培养它,爱它。”
说完这句话,她的身上都渗出了一层薄汗,娇美的面颊也似涂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醉人无比,她轻咬红唇,等待着慕容曜裁决的时候,眼中的哀求与瑟弱,更是衬得这股娇弱之美更是动人了几分。
慕容曜的眸色微微有些加深。
他道:“朕早就说过,孩子的去留均由皇嫂决定,朕无什么意见。”
“至于让它认在谁的名下,也看皇嫂的意思。”
“只是有一点。”他忽然靠近了相雪露些,呼吸几乎都要喷吐在她浅薄的衣衫之上,“既然生下来了,就是朕的孩子,未来朕也应拥有探视的权利。”
相雪露轻微地颤抖着:“没问题……”
她已经有了一种预感,日后是无论如何也和慕容曜断不尽关系了。便是他时常的探看,便足以让世人浮想联翩。
“它不知道朕与它的关系也没关系。”慕容曜轻轻道,“终归,朕以叔父的身份陪伴它,教导它,也无什么区别。”
“生来就没了名义上的父亲,皇嫂总该心软,至少不会让孩子缺少‘父爱’吧。”他的声音里带着薄笑。
相雪露不敢侧首,因为她不知道他现在到底离她有多近。
只听得他忽又道:“还有个问题。皇嫂腹中的孩子,未足两月,可晋王可是去世了三月呢。”
相雪露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的面色瞬间白了不少,声音里都带上了明显的哭音和慌张:“陛下,这可怎么办?”
却见他低柔地劝慰道:“怎这就哭了?朕话还没说完呢。”
“又不是什么大事,差了一个月便一个月罢,到时候说是孩子长得慢,过了月份,谁又能挑出差错。”
他温柔一笑:“有朕在,皇嫂有何不放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