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37 朕的责任

慕容曜身着玄纁朝服, 一身正装,颇为整肃,与他今日一整日都在忙于国政之事倒是对上了。

相雪露和慕容澈进来的时候,他正手持朱笔, 批示着奏折。

以金丝檀木制成的龙案上摆着不少奏折, 其中已被他批阅过的放在案角, 堆得如小山一般高。

他却仍是不急不徐, 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所谓日理万机并非什么难事,种种复杂难辨的朝务,在他这里处理起来如鱼得水。

他们的到来,并没有影响慕容曜批阅奏折的速度,他依然维持着原来的节奏, 甚至未曾抬眼。

慕容澈率先上前:“皇兄,我来了。”

他终究还是年纪太小,心里憋不住事, 一上来就想将心里想的说出来。

“是阿澈啊。”慕容曜笔尖微转, 末尾的笔画微重了几许, 他将朱笔往旁侧的笔山上轻轻一搁,抬首望向他们,温温一笑道:“皇嫂也来了。”

“今日的课业做完了么,怎突然来找朕了。”慕容曜问的是慕容澈, 语气是寻常的语气, 仿佛只是惯例闲话问他两句学业一般。

“自然是做完了。”慕容澈的声音稍稍加大了一些, 似是觉得突然有了一点底气,“臣弟今日有个不情之请,还希望皇兄您能听一听。”

“怎就这般生分了。”慕容曜轻笑了起来, 在外人看来,平日里他甚是宠爱这个弟弟,再加上慕容澈年纪尚小,故而都很少在慕容曜面前规矩地自称“臣弟”。

“说吧,朕听着。”

“皇兄,臣弟听闻,嘉朝即将与大月氏和亲,而嘉朝这边定下的人选,就是相府二小姐,是么?”慕容澈有些焦急地问着。

话一出口,便见慕容曜难得地多看了他几眼,语气里有些微微的几许意料之外:“想不到,朕的幼弟,如今也这般关心朝政之事了。”

慕容澈一下子面红耳赤:“臣弟……臣弟只是与相二小姐有几分私交,才来问问。”

慕容曜看着他,缓缓道:“方才朝臣,是来与朕说这件事,大月氏与嘉朝友好数年,此次来使,又达成了不少盟约与合作,为表诚意,联姻之事,自然被朝廷看重。”

“那,那便是真的了?”慕容澈一时有些慌张。

上首的帝王却笑而不答:“是又如何,那相府的二小姐,与你又有多大的关系?她的亲人还没上前来问,便轮到你这个小孩了。”

说罢,他轻轻扫了一下不远处立着的相雪露。

他的语气似乎是在逗弄孩子一般,听不出几分真假,话语间提了一下相雪露,让她心里没来由地一紧。

“我……我,我与相二小姐,是一起长大的好友,此时自然不能对好友的境遇坐视不管。”慕容澈支支吾吾了一下,尔后坚定地表达了自己的观念。

“朋友。”慕容曜口中辗转着这个词,“儿时一起长大的回忆,的确美好。这份交情,也确实值得你来一问。”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情绪有些莫名难测,仿佛是想起了什么旁的事一般。

“只是,若此事是真,你又当如何?”他的问句很轻,看上去像是随口一问,里面饱含的深意与力道,却让慕容澈和相雪露齐齐一震。

莫非,相雪滢被选中去和亲这件事,已是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慕容澈肉眼可见地,一下子便急了,他似哀求一般地对慕容曜说:“皇兄,请您明鉴,相二小姐现在年岁还小,不过比臣弟才大几岁,这样的年纪,如何能去得了那蛮荒之地,受得了凄风苦雨。”

“更遑论嫁给大她二十来岁的提兰,说不定还要面临着大月氏王室众人的虎视眈眈。臣弟略有耳闻,那群人都是不讲究伦理道德的,说不准就有人年纪比她的祖父还要大了。”

“若要将相二小姐嫁与西域,无异于将她推入了龙潭虎穴,皇兄您向来是仁义之君,还望您多加怜悯一二。”

以慕容澈的年龄和地位,很少一气说这么一大串话,又如此的言辞恳切认真,如今说完了,已是有些微微的气喘,呼吸急促。

他清楚地知道,此时他不再作为弟弟,而是以一个臣子的身份,恳求他的君主答应。

“将如此年幼的女孩送往西域,恐怕也对国朝的名声不利……”

“大月氏那边今日说,他们唯独看中了相二小姐。”慕容曜忽然出声,“旁的人一概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他们说大月氏的女孩,按照那边的经义来说,九岁便可嫁人了,因而他们的要求并无不妥。又言,考虑嘉朝这边的习俗,可以先迎亲,待年岁满了之后再行大婚之礼。”

慕容澈攥紧了手心:“皇兄——”

“阿澈,先回去罢。”他温和地对他道,“有些事情,你现在太过年轻,还不是很懂。”

“等你年岁大一些后,便明白了。”

慕容曜的声音虽然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以至于慕容澈迎着他的目光,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回去可以习一下《醒言》的第三章,不懂的可以明日问太傅或朕。”

慕容澈还是离开了,走之前,他回首望了一下相雪露,好似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她的身上。

南书房内只剩下慕容曜和相雪露两人。

相雪露看向慕容曜,他面上此时正带着薄笑,看起来比他们来时的样子还更好说话一些。

但是她却并不觉轻松。尤其是方才眼见着他拒绝了燕王之后。

那是他最亲厚的弟弟,他依然不动声色地拒绝了,她又能与他多几分交情,在他这里有几分薄面。

她知道,慕容曜此时正看着自己,应也知道了自己要说些什么,但是他却并不说话,而是等着她主动开口。

相雪露深吸了一口气,才道:“臣妇来求陛下的事,亦是同一件,臣妇实在不忍让妹妹远嫁塞外,从此天涯永隔。”

“臣妇目光短浅,见识鄙陋,没有什么大的家国情怀,只是想自私地将妹妹留在身边,臣妇恳请陛下答应。”说着话的时候,她的声音低了几度,亦不再敢抬眼望他。

“皇嫂可知,如今朝堂之上有多少人赞同这件亲事,又有多少人反对?”他的声音似从极远的地方飘来,让她的头低得更低了。

“臣妇知道。”相雪露艰难地道,“朝臣们应当都有朝臣的看法,所以臣妇才斗胆请求。”

“皇嫂。”他撑着额头,支在龙案上,声音的尾端带着几许懒散,“你要知道,此事对嘉朝百利而无一弊,提兰王子为表诚心,提出了许多丰厚的条件加以许诺。”

“而嘉朝付出的,无非是一桩姻亲罢了,既无需费什么兵马,亦无需花任何钱财。”

他平淡而客观地叙述着这一切,仿佛只是在告诉相雪露,这一切的合理性,不容置疑。

是啊,联姻一事,于国于民都是利事,慕容曜有何不答应的道理,相雪露苦笑道,只是单单牺牲一个雪滢罢了。但是,她却不得不自私地要去阻止这件事。

“陛下,我知道您素来仁和。”她终究还是用上了与慕容澈类似的话术,“您能否施恩一二,通融几许。”

“皇嫂。”他看着她,“朕是万民之父,为万民的福祉负责,自然要对他们保持仁爱之心。”

他未将话说透,但里面的意思似乎已经很明了了,他对万民负责,就得牺牲雪滢。

相雪露早该想到,单单一个雪滢,在他这里又算得了什么呢,不大不小的一个砝码罢了,沦为嘉朝与西域谈判桌上的工具。就连她,在他这里也算不了什么,更无法与他看中的天下相比。

今日想借此来求他,终究是她自大了。

但她这里,还有最后一线希望。

她知道,那夜于他而言,可能不过是露水情缘罢了,未曾被他放在心上,但他到底是天子,重诺,一言九鼎。

“陛下,臣妇想借用您的一个承诺。”相雪露略微抬高了自己的脖颈,看起来,便像是柔弱的白天鹅,扬起自己纤细白皙的脖颈,妄图献上自己不值一提的筹码,对捕猎者主动示弱一般。

她感觉到,他投向她的目光加深了一些,似乎是在感兴趣,她要献上怎样的筹码一般。

她努力使自己的话语保持平静,但其中最细微的颤抖却还是暴露了她的心绪。

“陛下,您曾应过我。”她的声音低柔婉转,“会尽力弥补我。”

“我不要旁的弥补,只想陛下将我的妹妹留在我身边。”

说完这句话,她便闭上了眼睛,纤长乌黑的眼睫毛被空气中细小的气流带着轻颤微晃,她不再说话,仿佛在等待着命运的最终裁决。

“未想到,皇嫂还记得你我那夜的光景。”他低幽的声音里伴随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笑意,“朕以为,皇嫂早就忘了呢。”

“臣妇不敢忘记。”片刻的沉顿之后,她答道。

“朕记得。”慕容曜凝望着下首的少女,眸中浮现出一层看不清的雾霭,“皇嫂当初说,以后约法三章,不要再提及此事。”

“朕便谨守承诺,丝毫不再敢在皇嫂面前显露分毫。”

“朕很理解,皇嫂身为女子,该是有些羞怯存着的,这件事说到底,还是朕的责任,便一切都照皇嫂来的罢。”

“只是如今,皇嫂的想法怎么又变了呢。”说罢,他低幽清凉的笑声在殿内响起,他笑望着她:“还是皇嫂,在意的不是朕想的那些?”

“没关系。”他语气温柔得不像样子,“皇嫂既然提了,那其他的便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