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是个突然间涌现出来的想法, 却被相雪露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牢牢抓住。
若她去求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他会肯吗?她在心底这么问着自己,因为她自己也无法确定。
她去求他, 怜惜一二, 放过她的妹妹, 别让她在如花一般的岁月就去了那等西域边疆。
或许, 很大程度上她会被拒绝,皇帝会用肃冷的语气告诉她,此乃国事,妇人不得干政。
然后道,联姻之事乃两国之事,非一家之言, 为了国朝的利益,雪滢必须要有所牺牲。
尔后,他也许还会施恩一二, 譬如有感卫国公府一门忠烈, 为嘉朝牺牲了如此多, 所以赐下若干赏赐云云。
相雪露的脑中已经想象出了后面可能发生的一切,但她知道,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她得想办法说服他,打动他。
她知道慕容曜这个人向来冷情, 从前是皇太子之时, 便总是缭绕着一股孤高气质, 不近人情,如今,登上了那至尊之位, 身侧亲眷寥寥,恐怕那颗心更加冷硬,不会轻易因旁人而动容。
他是明君,是明堂高坐的天子,心之所系皆是天下大事,凡事也必将以嘉朝的利益为出发点。
卫国公府,实在与他干系不大,牵扯不深,亦无什么深厚的交情。她有什么理由会认为他能为她徇私呢。
她的喉咙哽了哽,心情一下子就沉入了谷底。她抓紧自己衣裙的边角,手在收紧,心也在收紧。
或许……相雪露想,她可以利用他许诺的那份亏欠。
那夜自瑶台殿一别后,相雪露再未主动与他提起那件事,她只想这件事永远被埋藏下去,不被提及。
如此这般,他们才能继续做明面上守礼的叔嫂。可没有想到,这才过去多久,本该被尘封的隐秘就要再度被提起。
相雪露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耻,明明那日事发以后,是她惊慌失措,也是她主动要求他与自己约法三章,现在,又是她最先要出尔反尔。
将自己曾说过的话当作白纸空话一般。
而他,至始至终在整个事件中,一直保持得非常有分寸,界限,克制而守礼,还很是照顾她的心情。
不仅尽数答应了她的要求,还语气歉疚,言明想尽力补偿她。
相雪露回忆起当时,她要求慕容曜以后就此忘记发生的一切,当昨夜全然是个虚妄,不要在她面前提及,就当作还是之前的关系。
现在想来,这样的话语对于一个帝王来说,甚至有些冒犯了。她这般说起来,仿佛在揣度他要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一样,对她有所求,想以此为契机在她这儿做些什么。
看上去就像是毫无依据的揣度,偏偏他当时一点也不生气,还好脾气地安抚着她,明明,他也是这场意外的受害者。
慕容曜当时将错尽数揽在了他自己的身上,还许诺要弥补她,她当时委婉地拒绝了,他却仍在坚持。
按理说,因为他当时的许诺,而有求于他的话,他应当不会拒绝,不过,当时她却是反复推拒的。
如今,过了这么些时日,他们间的气氛好不容易恢复了一大半,她却又要旧事重提的话……相雪露的身体轻微的颤抖了一下,以后又该如何面对他呢。
或许说不定还被他认为自己是在挟恩图报,得寸进尺,索求无度。
但是,相雪露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她已经将所有最坏的结果考虑了一遍,皆比不上雪滢被带离身边的这个后果要坏。
他是她最后的希望,她必须抓住,纵使要她用上自己与他曾经的亲密与瓜葛,她也必须这么做。
相雪露闭了闭眼,眼睛上长长的睫毛,看起来纤细又无助,仿佛即将被卷进风暴中,弱不禁风的蝴蝶一般,但却仍旧顽强地扑打着翅膀,试图挣脱出一线生机。
***
慕容曜下朝以后,处理政务,多在萃英殿,相雪露半分不敢耽搁,马不停蹄便往那边赶去。
只是,到了萃英殿的门口,却被曹秉德的徒弟,刘显告知,陛下此时并不在里,正在南书房召见内阁重臣与礼部官员。
相雪露一听到内阁与礼部的名字,就慌了神。皇帝通常在正常的朝会以外,没有紧急事务的情况下,很少会在这种黄昏时分,用晚膳的时间,召集这些重要的文臣。
而且还是一齐召见,就怕……就怕他们谈及的内容正与此次和亲有关。
万一,已经把雪滢的名字报上去了,可如何是好。一时,她冷汗如雨,心中仿佛处处兵荒马乱。
“刘公公,您知道陛下是因何事召见各位大人吗?”她尽量压抑住心中的情绪,放柔了语气,和颜悦色地好声问着刘显,这位陛下身边内侍里面的二号人物。
刘显摇了摇头,晃了晃手里的拂尘:“奴才也是不清楚呢,陛下与各位大人们的事,哪是我等敢窥探的。”
相雪露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不过显然,定是从刘显这里问不出来什么了。
只好立即改道去南书房。
南书房相比萃英殿,更靠近前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与平日里举行大朝会的太极殿是相连的。那里往来皆是前朝官员,基本是后宫女眷的禁地。
但此时,相雪露全然顾不了这么多。莫说是前朝重地了,此时就算前方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她也只能去,只能闯。
意外的是,在去南书房的路上,倒是遇见了燕王慕容澈。
这几日事务繁杂,她没怎么见到他,多日不见,竟然是在这个关头,这个地方。
相雪露现在没有空与慕容澈寒暄,于是此时与他招呼了一下,便继续向前而去。
只是没想到,被他从身后叫住了:“皇嫂,您是要去南书房找皇兄吗?”
“是啊,燕王您怎么知道?”相雪露有几分讶然。
“因为我也正是要去找皇兄的。”相雪露这才发现,慕容澈的额头上有几点汗珠,看起来像是焦急地跑过来的。
这便很是奇怪了,他一个堂堂王爷,有何事需要自己亲自赶着,如此匆忙。
“皇嫂,我与你一起吧。”慕容澈道。
“燕王这是……”她是要赶着去见慕容曜,求他要事,那他呢。
“我正要去找皇兄,求他不要将卫国公府二姑娘嫁到大月氏去。”慕容澈稚嫩的脸上露出了与其年龄不符的果敢。
“我才听人谈论到这个消息。无论是不是真的,我也不要让此事发生。”慕容澈突然用一种严肃的语气说。“虽然我也不太喜欢相雪滢,觉得她有时候粗鲁又很无礼,还很喜欢与我对着干。”
“还不爱学习,不文静,喜欢打闹,弄碎了我的砚台,跑到太后娘娘那里反手告状。”
“但是她也不应该被送到那种地方,嫁给那种人。她今年才十岁半,比我大不了几岁,本该是承欢于长辈膝下的,怎么能突然要去和亲了呢,于情不合,于理不符。”
慕容澈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有些别扭,但条理却是难得的清晰,实在不像是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能说得出来的。
相雪露从前都把他当作小孩子看待,万万没想到,他能说出此等言语,难怪平日里太傅们对他多有夸赞。过些年以后,应又当是一个文采绝卓的翩翩佳公子。今日之后,怕是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她亦有些感动,没想到,在雪滢有难的时候,除了她,也有旁的人,担忧着她,牵挂着她,甚至主动出来为她说话,为她想尽办法。
她温和地看着慕容澈:“那王爷便与我一起吧。”多一个人,或许说话就会多一份分量,慕容曜向来比较宠爱这个弟弟,或许一时心软当真答应了他的请求呢。
虽然这份“宠爱”只是相对于其他年幼的皇子女来说,多了几分关注,相对更温和,好说话一些,但在慕容曜身上,这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了。
于是两人便一同朝南书房而去,在最后这段路上,相雪露在心中预演着待会要与慕容曜说的话。
一刻钟后,总算走到了南书房,却见门口紧闭着,曹秉德立于门前。
他见到了二人,似乎也并不惊讶,只是低声道:“二位若是要见陛下,恐怕还需等等,陛下与诸位大臣的谈话,还没有结束。”
相雪露无法,只得在门口静待,只是内心的焦虑彷徨,面上几乎掩饰不住。
曹秉德眼观鼻鼻观声,默不作声地让宫人倒了茶水上来,劝他们去侧殿坐坐,说小朝会可能一时无法结束,但均被二人回绝了。
他们坚持要站在门口,等重臣出来,尽快进去见慕容曜。
曹秉德只得轻叹一声,随他们去了。
经过煎熬的等待之后,那面沉重的门终于开启了,朝臣们从里面鱼贯而出,其中有几个,看到相雪露后还很是惊讶,眸中露出了异色。
相雪露没空管他们怎么想她,她的心揪得更紧了,只因她从他们行走时偶而的谈论中,听到了“和亲”这个字眼。
等所有的朝臣出来,她便迫不及待地走进去,但,当她见到了靠坐于龙案之后,身着玄纁朝服的慕容曜时,忽然又觉得喉口像是被黏住了一般。
她要如何才能说出口,让他答应她的恳求,权当作那夜对她的补偿。
让她再度在她面前,亲口提及那迷乱恍惚的夜晚,在那个夜晚里,她将她的小叔子,嘉朝的帝王,当作了……
打破这好不容易弥补了裂缝的,重新风平浪静的叔嫂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