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避子汤

太后来了一趟, 见相雪露无什么大碍,便也放心下来,与他们闲聊几句后,先提前离开了。

姨母走了, 相雪露的心弦还没来得及微微松弛一下, 转眼就意识到慕容曜还在此处。

她耐心地等待了片刻, 见他还没有挪步走的意思, 终究还是按捺不住,温温吞吞地开口问道:“陛下今日可有政务要忙?”

慕容曜将视线缓缓移过来,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笑道:“是有些。”

“那——陛下不如先去处理朝政,臣妇一介后宅妇人,实在不敢继续劳您费心。”

话外之意就是, 您就不用在这里多留了。

她说完这句话,便低下头来,昨夜的事没过去多久, 现在这个时候, 她实在是不想与他有多的接触, 甚至是视线碰撞。

她等着他说“好”,可等了许久,只听闻头顶上方传来一句微讶的声音:“皇嫂确定如此?”

相雪露有些疑惑地抬起头,不明白他为何发出此言, 却见他的面上也带着同样的困惑。

慕容曜微微侧脸, 看向她, 不解地问:“皇嫂,莫非不准备离开此处了?”

相雪露被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弄糊涂了,他走又与她离开这里有什么关系?

却见他将目光挪到她的肩膀处, 轻轻地极快地顺着她的身体扫下来,垂下眼眸:“我以为皇嫂,是需要一些衣物的。”

他一副错怪了她的语气,将责任全揽在了自己的身上,就好像,权当是他会错了意。

相雪露仿佛浑身被泼上了一盆凉水,陡然意识过来,此时她身无寸缕,只是暂且以锦被遮羞。

原本身着的衣裳,早已不知被抛到了何处,或者,那轻薄的丝质已变成了碎片。

回想起慕容曜离去前,曾说要帮她带一些衣衫来,彼时她还在想,他怎么知道她的尺码。

现下人家好心替她寻来了,她却还要赶人家走,说不定还被误解成想继续光着身子赖在床上。

尴尬一瞬间涌上心头,她支支吾吾地开口:“谢……谢过陛下。”

多的话她也不知道如何说,去解释好像也有些不对劲。

想着言多必失,说完这句话后,她就闭紧了嘴巴,不置一言。

所幸慕容曜并没有在此事上多做计较,微微抬手,门外守着的曹秉德便去传了宫人。

相雪露没有等待太久,只感到一阵香风吹来,门口鱼贯而入一群宫人。

她们皆低眉顺眼,脚步安静得听不到声音,每人的手里都端着一个沉香木的托盘,托盘上叠放着各种精致奢丽的衣裙。

有素白皎洁,若流风回雪,质地似月华般的锦缎裙裾,也有灿金耀目,金丝纹绣出凤羽,以鸽血红缀以凤目的华美之裳。

琳琅满目,目不暇接。一时间,室内仿佛有流光四溢。

宫人们端着衣裙,围绕着相雪露陈列了一圈,只垂首等待着她挑选。

相雪露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只是远远一看,便知那些衣裙非等闲之物,无一不是耗时耗财才能制成的,制衣之人,也必定是奇技在手的匠人。

每件衣裙,都仿佛极尽世间想象,像一场最瑰丽的梦一般。

她突然产生了深深的疑惑,慕容曜是如何有这么多女子的衣物,还件件不凡。

她素来只知道他身边清白如玉,干净得就好像一张白纸一样,与他某些诸侯王以及郡王的堂兄弟,可谓是天壤之别。

甚至看起来都不太像是慕容皇室的男人。

先帝姬妾甚多就不用说了,在他这个岁数时,已经有了早夭的长女。

后来后宫也是锦绣满屋。

慕容曜却像是要追随先贤圣人,复古之道,克己复礼一样。

实在不怪她多想。

可惜还没等相雪露思绪转深,慕容曜的声音便传了过来:“皇嫂可有中意的衣裳?”

语罢,他微微一顿,似乎怕她拘束似的,慢慢地说:“皇嫂可以随意挑选,剩下的,也可一并带回去。”

相雪露看向他的脸庞,见他面上微带着歉意:“皇嫂的衣裙之事,责任多在朕,这便权当是为皇嫂赔罪了。”

他的语气之诚恳,举动之真诚,让相雪露一点不相信的理由都没有。

他隐晦地提起昨夜之事,倒让她又有些面红心跳。

但她知道,他并无别的意图,只是想解释一番他此行的理由。

“这,未免太过贵重了,臣妇担待不起,只取一件应急便可。”她将声音压得很小。

慕容曜闻言,声音里的愧疚更浓了:“皇嫂若是不收,朕心中有愧难安。”他的声音低低沉沉,就像是一只受伤了的大型类猫猛兽。

让相雪露找不到话来拒绝。

她如何敢让当今天子寝食难安,于是便硬着头皮应下了。

眼角的余光里,见慕容曜见此,面容都舒展开来,也只能在内心里哀叹一句:昨晚之事,有一半责任在她,对他这种平常的请求,根本没有不应的道理。

她只能以极快的速度扫过那堆衣服,选了一件看似最低调的鹅黄色衣裙,试探性地问:“陛下,我选好了?”

幸好慕容曜很容易地领会到她的意思,对她微微颔首,便提步离开了房门。

本来他欲留几个宫人服侍她穿衣,却被相雪露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或许他忘了,但她却还深深地记得,那些烙印在她皮肤上的痕迹。

或轻或重的异样感反复提醒着她,昨晚的那一切,都不是梦。

她想,或许要等她的身体彻底恢复,她才能像往日一样,继续与慕容曜以君臣,叔嫂之道相处。

**

相雪露换完衣服出来后,面上多了几分怪异。

方才那件鹅黄色的衣裙虽然看似低调,但是穿的时候,才发现,其中不乏一些精巧繁琐的设计,让她穿的时候很费了一番功夫。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件衣裙无比地衬和妥帖她的身材,多一分不多,少一寸不少,简直就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番。

甚至,制衣者本人都看起来像是比她更了解自己的尺码。

太过合适了,以至于看上去如此的不正常。

回想起慕容曜先前的话语,就算他当真因为昨夜之事,对她的尺寸掌控自如,也不至于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找到如此华裳美服。

更何况那衣裙精巧无比,做工繁复。短时间内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即便她身为亲王妃,从前的制式也没有到这种程度的。

因而,也不太可能是向宗室皇室的女眷借用的。

慕容曜似乎没有看到她面上的异样,从她身上轻扫而过,露出了久违的绝艳笑容。

不像是方才那些浅笑,微笑或者不达眼底的笑意。

这次,连相雪露这个外人,都明显地感觉到了他的心情之愉悦。

仿佛云雾初散,霞光铺开,在微微起伏的海面上留下细碎的金片,有着迷雾之中乍见月照花林之景的一眼惊艳。

相雪露不懂他为何这么开心,甚至抛下了帝王寻常的喜怒难辨,丝毫没有在她面前掩饰。

只听他开口道:“见到此裳的第一眼,便觉得一定须有一位佳人来配。”

他的目光流转在她的面上,微微收敛了一下笑意:“如今算是寻得了。”

“终究不负如此华裳。”

相雪露未想到他的第一句话竟是如此,没有丝毫保留地夸赞于她。

这让她欲出口的疑问又重新卡回了嗓子眼。

相雪露颇有些面薄,虽自小就被称之为美人胚子,但也很少遇到如此直白的当面夸赞。

一时有些轻微的欣喜,但更多的是随之而来的窘然。

毕竟,这般美言她的,是她丈夫的亲弟弟,她的小叔子。

再加上昨夜的意外,只觉得哪哪都不对劲。

偏偏他又是如此地大方夸赞,处事坦然,似乎,也挑不出错来。

相雪露微微地蹙了一下眉,她总感觉和慕容曜相处间,经常会有一种吃了亏但是又说不出来的感觉。

“陛下为臣妇如此费心,臣妇实在惶恐。”她以退为进,率先放低了姿态,“只是没想到,陛下送给臣妇的衣裳,尺寸是如此的恰到好处。”

慕容曜听了她的话,面色如常,仿佛早就预料到她会如此言语一般。

“让皇嫂见笑了。”他的睫毛微颤,眸光渐暗:“朕其实这些年来,一直有个未尝被人知晓的爱好。”

“便是收集各类美裳华服,予以欣赏,各种尺寸的都有,今日皇嫂趁巧有需,便顺手叫人拿过来了。”

他悠悠开口:“皇嫂无需过于惊异。”

“正巧,再精美的衣衫,不为世人所见,束之高阁,掩其华光丽采,也是可惜。”

“这次倒也是个机会。”慕容曜侧首看她,唇角轻轻地勾了勾。

相雪露的疑虑终于打消,她不知道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怎么,就像她先前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听到怎样的答案一样。

虽然堂堂帝王,有这种爱好,看上去有些不太寻常,但也并非不能理解。

他似乎也没有屈尊骗她的必要。

虽然穿着他送的如此显眼的衣裙,有些奇怪以及不自在,但是她也不得不承认衣裳之美丽,让她这个物欲不多的人都很是动心喜爱。

“陛下送臣妇如此珍贵之礼,何不以后留着赏赐您的妃嫔。”她问道。

这些衣裳,简直就是全天下女子梦幻终点的美裳,仿佛由仙人亲手缝制的裙裾,美得令人心折。

没有哪个少女可以在心里拒绝它们。

慕容曜若是留着赏赐给他的妻妾,她们必然欢喜不已。

谁知慕容曜只是道:“以后的事,还未成定数。”

“何况,皇嫂之貌,冠绝京城,旁的人来,倒是浪费了这些衣裳。”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游移在她的裙摆的褶皱,腰间的织绣,领口的明珠上,并没有多看一眼她的脸,仿佛只是单纯地在欣赏这件华裳上身的效果。

相雪露再次信了几分。

只不过,此事刚过,她本欲告退离去的时候,微动时双腿传来的酸痛又令她想起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

昨夜的情状已是不必再说,虽是一夜风.流,但也不是事了就能拂袖而去的。

一件刻不容缓的事情亟待去解决。

“陛下,有件事,臣妇……还请您帮忙。”她吞吞吐吐,声音越说越低。

慕容曜看见她这副难为情的样子,倒是颇为温和地开口:“皇嫂请言。”

相雪露犹豫了一会,还是咬牙,用细若蚊蝇的声音磕磕绊绊地说:“不知陛下,能否叫人秘密为臣妇熬制一碗……避子汤。”

这是她方才突然意识到的问题,昨日痴.缠过后,必定留下了隐患,若是忽视其,放任它可能的后果。

那样的结果不堪设想,也是她无法承担的。

若是她当真因此有孕了,那该如何自处,未来又会是怎样失控的发展?

到了那时,一切计划可能就要被完全打乱,先前与慕容曜的约法三章恐怕也要通通不作数。

只能将可能的隐忧都掐断在摇篮里。

只不过,她一介丧夫的亲王妃,若是突然要喝什么避子汤,不知会引发多少风波,有脑子的人都会想象出一堆皇家丑闻。

宫里人多眼杂,要是因此走漏了风声,还不知道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就算宫外的人不知道,被太后知晓了,也是非常可怖的一种情形。

唯今之计,只有请求慕容曜帮忙,这六宫尽是他的掌中之物,有他安排,无论如何都很安心。

本来她是和慕容曜约好,昨夜之后,不再提及的,但眼下的境况,逼得她不得不违背了原本的想法。

她出声片刻后,仍未听到他的回复,只得硬着头皮再度出声:“恳请陛下相助,臣妇实在无力承担此事的后果。”

“皇嫂的心情,朕很能理解。”慕容曜幽幽地出了声,“也完全能设身处地地想到皇嫂的难处,很愿意全力相助。”

听到他这么说,相雪露心中的包袱掉了一大半,长舒一口气:“谢陛下,那……”

话还未说完,便听他也开了口:“只是——”

相雪露也一下子顿住了,浑身紧绷起来,只是什么。

“只是皇嫂已经喝过了。”

“方才那碗补身子的汤药,其实就是避子之汤,朕早就考虑到了这个问题,又怎敢再让皇嫂为此费心。”

慕容曜说这句话时,眉心带着淡淡的忧愁和怜惜,眉宇轻拢着,仿佛真切地站在她的角度上忧思。

“朕思及皇嫂不喜欢苦涩之物,便自行改造了一下药方,使之饮起来甘甜润喉,还望皇嫂不多加嫌弃。”

“避子汤最好的时效便是在两个时辰之内,方才太后亦在,朕不方便告知皇嫂,就最好擅作主张,让皇嫂先行服下了。”

他娓娓道来,声音清濯好听,哪怕是说一个简单的事情,也能吸引人不由自主地认真听完。

“朕擅作主张,皇嫂不会怪罪吧。”他满怀着歉意地说道。

相雪露怎会去怪罪他,此事本就符合她的意图,慕容曜也是事出情急,才未与她商量。

此事早早解决了,总比遗留下来,担惊受怕地要好。

事罢还颇有些感慨,九阙之上的至尊,竟也会因这种小事而觉得对她不住。

细思起来,昨夜的事,不仅是对于她来说是天降横祸,对他亦然。

连一点冒犯都不敢有的他,却平白背上了与皇嫂有染的名头,对于这样自幼便是天子骄子的人来说,属实是憋屈极了。

“怎会怪罪于您,臣妇应该是感谢才是。”相雪露说的这句话是真心的。

方才那碗药说来也是奇怪,喝了以后,到现在都似有一团火聚在小腹处,暖融融的,消解了原先那处的酸麻,几乎剩下不了多少。

以至于留到现在的身体上的异样,多是四肢上传来的。

想起当初慕容曜入王府给她的那个药方,相雪露只觉着,当皇帝真是耽误了他做一个神医。

***

昨日从宫中回去后,老吴王妃气得肺都快要炸了。

枉她信了乔芊语的话,在宫里上演了一出热脸贴冷屁股,不知让多少人看到了笑话。

她又不能对太后,相雪露不满,便把所有的错处归咎到了乔芊语的身上。

一路上越想越气,只觉得乔芊语就是一个只会攀龙附凤之人,心机深沉,骗了他们家的婚。

到了安康子府,她毫不客气地直接闯了进去,门口的家丁拦不住她,只好慌忙跑去禀报安康子。

安康子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今日花朝节,整个府邸上都在忙前忙后,未想到在这种时候,老吴王妃会不告而来。

但对方的身份让他也不敢出声质问,只能换上一副笑容:“吴王妃,您是有何事吗?”

老吴王妃直接摆上一副臭脸,懒得搭理他:“让你们府上的二老爷和五姑娘出来。”

她要当面与乔成文与乔芊语对质,看看他们是不是还准备继续欺瞒下去。

安康子无奈,只得叫人喊来了他们。

乔成文远远地就看见了老吴王妃,立马热切地疾步走过来:“这是哪阵风今日把亲家吹来了?”

今日正是花朝节正日,老吴王妃此时前来拜访,无疑是给他这个未来亲家做脸,不仅京城人会高看他们一眼,就连在子爵府里,日后说话也更有分量。

想到此处,乔成文面上的笑容更是真切了几分。

只是对于老吴王妃来说,这一句不说还好,一说简直就是在她心火旺盛的胸口再度添了一把烈油。

她不再忍耐,直接气势汹汹地开口:“你们不是说和卫国公府的关系不错么,怎么,人家可不认你们这个穷亲戚呢。”

“也不知是哪来的脸,拿着人家府邸里的东西说是自己的,真的是山鸡做久了想当凤凰了。”

她一通毫不留情的话劈里啪啦下来,把乔成文父女二人都镇住了。

乔成文嗫嚅着问:“吴王妃,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或许……”

老吴王妃冷笑一声:“能有什么误会,晋王妃亲口说的,还能有假。”

“今日本王妃话就说到了这里,你们做这种不要脸的欺瞒行为,还想继续与王府联姻吗?”

“不如就此解除婚约,从此一拍两散各走各路!”

老吴王妃今天是真的气坏了,说话也一分迂回的余地都不留。

想着她侯府出身,少女时就嫁给皇子,此后生下慕容越,一路顺遂,现在更是成了宗室老一辈里地位最高的女眷之一,哪受过这种气。

乔芊语闻言,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乔成文更是冷汗涔涔:“不至于啊吴王妃,有什么误会咱们可以慢慢解释。”

“今日已是初二,初九便是大婚之日了,六礼已过,婚帖已送,此时取消,两府的尊严于何处放啊。”

“亲朋好友又该如何解释,吴王妃还请您稍微冷静一下。”

乔成文不敢想象,如果这场婚礼当真取消,会给他带来多大的负面后果。

于是他朝身边的小厮打了给眼色,让他去将乔老夫人和冯氏一同喊过来。

女人间说话,总比他一个男人好办,再者,乔老夫人年轻时与老吴王妃有几分交情,她来了或许会好说话一些。

两人被喊的时候,只知道前面出了事,而且事情还不小,等到了,看到面色不善的老吴王妃时,心里均是咯噔一下。

老吴王妃看到乔老夫人后,面色果然缓和了不少,乔成文见此,心中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阿翎,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年轻时那般风风火火的性子。”乔老夫人唤了老吴王妃少女时的闺名。

“今日之事,是我们子爵府理亏在先,千错万错均不辩解,只是,还请你为两个孩子的声誉考量一下,不要将此事声张得过大了。”

“雪露那个孩子幼时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向来嘴硬心软,多半是心里对父亲有了几分怨怼,才会那样说,其实她心里还是对我们有一些感情的。”

乔老夫人语气温软,将姿态放得很低。

“赶明儿有空的时候,我会亲自上门与雪露那孩子谈一谈心,也好解开一些误会。”

“我的薄面,她还是卖几分的。”

过了这么长时间,老吴王妃冲动之下的火气已经消了不少,逐渐冷静下来。

“好,我同意,婚礼照常进行。”她也不想因此影响了自己儿子。

“只是,贵府五姑娘,实在让人怀疑是否能够主持中馈,理清一府事务,且质虑纯善,为夫君分忧。”

“日后入主江夏郡王府后,两年之内,还是由本王妃掌管府中庶务,两年之后,视情况决定是否交还管家之权。”

“除此之外,本王妃还有一个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