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 衣服

慕容曜凝视着她, 不置一言,手指轻轻摩挲着夜光杯耳,眼眸却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加深, 就如今夜深沉不透月色的夜空一样。

相雪露已经费尽了所有的精力。

令她失望的是, 无论她再怎么试探, 都无法确切地知晓慕容曜是否了解她的怪梦。

只能怪他太过滴水不漏, 不像有着正常人的情感。

事到如今,她已经没胃口继续宴饮了,刚好醉意已是深浓,于是向太后打过招呼后,便预备悄然退下,打道回宫。

慕容曜看着她被青柠绿檬扶着, 仍有些不稳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侧首对太后说道:“太后,不如朕再派人, 暗中护送一下晋王妃。”

太后知道慕容曜手中有一批甚是精锐的隐卫, 手段高超隐秘, 专为他打探事情,执行重要任务。

他主动提起,她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

有他的人看着,雪露那边她也能放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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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离宁寿宫尚有一段距离, 相雪露不想这么早便乘辇回宫, 预备慢慢走回去, 顺便散一散酒气。

喝多了酒,身上燥热难忍,她脱下外衫, 递给青柠,尔后顺着宫中的玉明湖边散步,吹着湖面上飘过来的风,倍感舒适。

身上的酒香醉人,夜色更加醉人,湖面上倒映着夜空与一侧的山峰,亦是十分美丽。

果真是醉后消百愁,现在,她感觉从身到心的放松,是这么多天从未有过的心境。

好像将积压已久的压力一下子全都释放了出来,内心无比空旷自然。

有一种想尽情徜徉再其中的冲动。

于是她让青柠以及绿檬都不要跟着她,让她一个人享受独处的空间,慢慢散步。

若是平时,她们可能就应了,但今日,王妃明显醉得不轻,她们是怎么也不敢放任她一个人在湖边的。

于是,便远远的跟着,不过分接近,却也保证相雪露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相雪露吹了约莫一刻钟的湖风,酒意散了些许,夜色逐渐转深,天气更凉了些,她都感觉到了一点冷意。

本欲回首让侍女将之前脱下来的衣裳递给她,转身到了一半,才想起来,她们早已被她打发到了别处。

于是只好环着双臂,继续往前走着,顺便左右打量,看看哪里有落脚的地方。

又走了一会,左前方的茂密绿植后面,隐现一座台阁,她加快脚步走过去,只见台阁上大书“瑶台殿”二字。

这是平素供玩客在湖旁停留歇脚的地方,今夜好像无人驻守,但里面应也是置备齐全,可供休憩。

酒意扩散发酵,相雪露头脑越发昏沉,她扶着栏杆,拾步而上,很快登到了台阁之上。

台阁不大,但是五脏俱全,就像一座小小的宫殿,有寝房,亦有浴房。

相雪露进来的时候,空气中漂浮着一层弥兰花的香味,也不知道是谁这么讲究。

她先是费力地为自己解下衣衫,然后又扶着墙壁,慢慢地跨入了浴桶。

浴桶上的龙头接着活水,她轻轻地一扭,便有热水源源而出,无需宫人抬水服侍。

疲乏了一天的身子,急需热汤来缓解乏累,疏散筋骨,她将整个身子沉浸在其中,发出轻轻的,舒适的喟叹声。

除了热水的咕嘟声以外,远处还似传来什么声音,不过她并没有在意。

泡完了一个舒适的澡,她扶着桶壁,懒洋洋地站起身,随意从旁边拿来一条浴巾裹上,缓步走了出去。

浴房与寝房之间有一道描金孔雀羽黑檀木屏风阻隔,相雪露站在屏风前擦拭着头发,抬眸间,却突然好像看到了屏风后浮动的阴影。

她心中轻微地一颤,带着几分疑窦,几分探究地放下擦头的浴巾,慢慢绕着屏风走了过去。

十分惊讶地看见了一个白衣男子。

他背对着她,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出身材十分挺拔,白色的外袍给他染上了一种俊秀的气息,莫名与记忆中的一个人接近。

她将脚步放到最轻,悄悄地接近,到了近前,才发现他穿着一件白色纹云宽袖袍。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这是晋王慕容昀的一件旧衣……

“你……”话未出口,便已迟疑。

先前几次的梦境中,都是在榻上或者旁的地方,根本未有机会看清他的全貌,脸亦是如此。

这次,他穿着生前的衣服,在瑶台上,以这种方式与她相会,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真切。

就好像,慕容昀还未亡,仍存活在这世间,一瞬间面前的人与那个棺椁中躺着的人的景象来回交错,令她越发的迷乱。

“雪露,我还有个心愿未了。”他低哑的声音传来。

相雪露轻轻咽了咽口水,才克制住落荒而逃的冲动:“殿下,您,是人是鬼?”

话一出口,便有几分后悔。

传说中,亡灵以生前的模样归来,都是有未了之心愿,若是此时贸然戳破,恐会在瞬间暴露原型,化作厉鬼。

相雪露心里升起了一股害怕,与慕容昀的魂魄纠缠了那些时日,就已经到了她所能承受的极限,若是与他的鬼身发生些什么,她恐怕会当场晕厥过去。

“夫君……”相雪露艰难地说,“您有什么心愿,还请说出来,如在妾身能力范围之内,都会尽力实现。”

“王妃啊,这个心愿十分简单……”他幽幽地叹气,与此同时,慢慢转身过来。

转身的同时,室内的灯火应声而灭,月亮不知何时从天幕中露出了身影,此时只余少许清辉从窗轩外撒入。

相雪露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顺着轻轻的力道一带,她就不受控制地向他的怀里倒去,

另外一只同样冰凉的手,搭在了她的后脖颈,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就像抚摸着一只爱宠的猫儿。

她靠在他的身前,却一动不敢动,全身上下,都在颤栗着。

他却好似毫不在意,反而以一种饱含思念与爱抚的语气,微微低头,下巴搁在她的头顶,说道:“雪露,思你之甚……”

相雪露贴着他,分明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跳,但又同时可以感觉到他全身冰凉的温度,这让她越发害怕起来。

但是她不能表现出来,只是极力克制住了声音中的颤抖,言不由衷地说:“我亦甚思王爷。”

她踟蹰了片刻,抖着手环抱住了他,没有想象中的病弱,反而充满了力量感的劲健。

相雪露轻轻地闭上双眼,睫毛如蝶翼一般颤动:“妾身……有什么能为夫君做的吗?”

她的声音轻柔婉转,宛如叶底莺啼,甚是娇媚动人。

她抱着的男子,身躯动了动。

窗子没有关紧,夜晚的清凉的风将纱帘吹得高高飘起,带走了身上蒸腾出的汗意,皎白的月光泻进了室内,将地板铺陈成月白之色,也让女人的肤色显得越发的白皙。

最后的意识便是,这回她该,了却了他的心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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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回笼,缓缓转醒之际,相雪露明显感到了与以前的不同。

她感觉到腰上很重,好像搭着一条臂膀,脸侧的枕头微陷,不知道还压着什么。

难道还在梦中?但裸.露在衾被外的一小块后背,感觉到的凉意,又在提醒她,这一切不是梦。

相雪露像是想逃避现实一般,久久没有睁眼,直到心中的疑问快要冲破天际。

她缓缓睁开了眼睫,一透入光线,眼帘中恍然映入的是一张做梦也梦不到的俊颜。

相雪露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她只是像傻了一般,呆呆地望着他,半晌做不出任何反应。

眼前的男子鼻梁高挺,睫毛乌黑纤长,唇薄而朱,就像得尽了造物主所有的偏爱一样,集齐日月光华才造出了这么一张脸。

他此时还在沉睡之中,虽然眼睛闭着,但已经可以想象到那双眼眸睁开之际,里面溢出的无双风华,惊世风景。

他的头与她共枕在同一个枕头之上,离得如此之近,几乎可以感受到他喷吐出的轻浅呼吸。

相雪露闭了闭眼。

这张脸,她就算死了也不会忘记。

慕容曜,为什么偏偏是慕容曜,她不知道此时是崩溃与别的男子有了首尾,还是更崩溃于这个男子是慕容曜。

此时的情况无需多做分析,便已明晰,昨夜的一切都不是一场梦境,而是真实发生过的。

而那人不是旁人,正是眼前之人,元朔帝慕容曜。

相雪露脑子里突突跳动着,几乎要让她头痛欲裂。

她张皇无助地望着他,脑子里拼命思索,等他醒来以后,她要说些什么,解释什么,但是她颓然地发现,她什么也想不出来。

有一瞬间,她望着窗口,甚至起了从那里跳下去的冲动,一了百了,也好过留在这里,面对待会的难堪局面。

沉顿了片刻后,她多日紧绷的神经终于再也承受不住,无助地哭泣起来,她捂着面,泪水从指缝中溢出。

这么多日来最害怕出现的情况,还是出现在了现实中,梦便已经是极其的可怕,谁能想到,均比不过现实的一角。

泪珠儿从掌心滑下,无声地滴落在了男人的眉心。

慕容曜的睫毛动了动,终于缓缓睁开。

初睁眼的刹那,他似也有几分迷蒙,眼眸不复清醒时的幽黑难辨,反倒如一颗未被打磨过的黑曜石,泛着微微的柔和光泽。

他伸手轻轻摸过眉心处的泪水,还是温热的,将他的指尖浸湿。

仰首便看到了相雪露那张哭成了花猫的小脸。

他的动作微微一顿。

相雪露发现慕容曜醒来的那一刻,骤然停住了哭泣,只是一个人缩到了床的角落,小声地抽噎。

余光看见了床上的一幕,她便又想哭了。

她的脑子里一团乱麻,世界已是天崩地裂,此时已经不想管所谓的君臣之道,尊卑之别,连句话都不想与慕容曜说。

没想到,在他们之间气氛暂时的僵滞之后,倒是慕容曜先开了口。

他观察着相雪露的神色,试探性地道:“皇嫂?”

他不说还好,一说,就仿佛反复提醒她他们的关系,不断鞭尸着这个已经既成的事实。

她第一次没有回复他的话,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慕容曜望着她犹带泪痕的脸,满是歉意地说:“皇嫂,十分抱歉,是朕对不起你。”

他的声音,满含浓浓的愧疚,歉疚之情溢于言表。

换来的是她久久的沉默。

其实,对于一个帝王而言,能在什么事情都没有明晰之前,就率先承认自己的错误,已经非常可贵,非常难得了。

他没有提到她一句,而是将所有的错处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但她还是心里堵得慌,无论如何,她都没办法这么轻易接受这一切。

相雪露将头埋在膝前,好半晌,才艰涩地开口:“陛下昨夜为何会在这里,又——为何穿着晋王的衣服。”

一开口,她便被自己沙哑的嗓音给惊住了,很难想象,昨夜是经历了怎样的事情,嗓子才变成了这样。

她越发觉得难堪,心里便越发想弄清这两个谜团。

如果不是这两个问题,她昨日也不会与陛下如此这般。

慕容曜扶额轻声道:“朕昨日酒醉,夜行至此,入户更衣,随后,酒意渐浓,便不太记得了。”

“至于身上所着之衣,是随手与此地衣阁中所拿,也未细辨。”

相雪露昨晚酒后醉的太厉害,如今也是忘记了大半,对于他所说的话,也辨不出真假。

仔细回想,慕容昀生前确实来过瑶台小住,也许放置了几件衣衫在此,也不是不可能。

客观来讲,慕容曜完全没有理由来骗她,他一直把她当长嫂来尊敬,无论是她的婚礼,还是晋王的葬礼,他都表现出了应有的礼节,甚至还格外宽待。

这一切,或许只能称作是阴错阳差,虽然衍生出了一个谁都无法承受的结果。

她深吸一口气:“那陛下预计……以后如何?”

这句话她问的没有什么底气,因为——关于昨夜唯一遗留下来的印象,便是她紧抱着他的腰,不肯放手。

说不定,还是她轻薄了他。一想到这个可能,她便顿感头皮发麻。

“此事责任全在朕,皇嫂想如何,朕就如何做,除此之外,朕还将尽力补偿皇嫂,皇嫂若是有什么要求,不用顾虑。”慕容曜扫过相雪露,用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沉声道。

见他的态度放得如此之低,相雪露不知是心里放松了一些还是如何,她轻吐出一口浊气:“那——此时就当从未发生过,过了今天便权当忘了此事,以后陛下与我,还是从前的关系。”

她不知道往后还能不能回去从前,但眼下,只能如此说。

慕容曜沉吟道:“好。”

相雪露接着道:“今日之事,不要声张,太后那边,还请陛下帮我掩盖过去。”

慕容曜未加思索地很快再次答道:“好。”

见他应允得如此爽快,倒让相雪露生起了一丝不好意思,说起来,这次的责任她或许占了一大半,不该全怪他的。

于是她低声道:“多谢陛下。”

“皇嫂的这些要求朕都可以答应,不过也请皇嫂答应朕一个小小的请求。”他忽然对她如此说,甚至用上了恳请的语气。

相雪露一怔:“陛下请说。”

“此事过后,朕深感愧疚,过意不去,还请皇嫂日后给朕一个补偿的机会,以解朕之心结。”他态度诚恳,神色认真,“这是朕深思熟虑之后下的决定。”

相雪露见他如此坚持,似乎也没有拒绝的理由,轻轻地“嗯”了一声,表示了同意。

总归,答应了这么一件小事也没有什么。

慕容曜见她终于答应,面上露出了久违的笑意,先前两人之间都是极为紧绷严肃的气氛,现下,相雪露才发觉,他们还是处在一个很尴尬的环境里。

先不说旁的,就连她自己,虽说是躲在了床角,也只是暂且地用衾被遮掩住了。

至于她的衣服,昨夜她便好像是披着浴巾进来的。

方才光顾着与他商议事情去了,她也是此时才发现,慕容曜的境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赶紧收回了眼睛。

而且,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为了裹住自己,将衾被扯去了大半。

相雪露莫名有点心虚。

这个间隙里,她忽然意识到,这个床榻之上只有一条薄被。

“陛下,您若有事,便可以先行离开。”她委婉地说道,其实是想让他尽快离开床榻,穿好衣服,免得徒增尴尬,继续僵持。

说罢,她便被子挡住了眼睛,不再看他。

床榻微微一动,耳朵边很快出现了细微的衣物悉窣声,她听见他的脚底落在地面的声音,听到他系带折襟的声音。

视觉的消失反而让听觉更加灵敏,时间过的格外漫长。

终于,听到他淡冷的声音传来:“好了。”

相雪露向他看去,一番整饬过后,他玉带银冠,美服华裘,看上去就好似天宫走下来的俊美仙君化作的人间顶顶豪奢人家的贵公子。

衣衫严丝合缝地扣着,袖摆间自带清风,矜贵得不可亵渎。

倒显得此时仪态不整地半躺在床上的相雪露像是那个理亏的人一样。

不过,确实,在那一瞬间,看到他的那张完美无瑕的脸,相雪露仍然升起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梦幻感以及罪恶感。

如此一个年轻的美男子,竟就这么……

她强行打住往下想的心思,就见他对她颔首:“皇嫂可先继续休息,余事交给朕处理便好。”

虽然相信他处事的魄力,但她怎又可能继续睡得下去。眼下最要紧的,便是找一身可以穿的衣服,离开这是非之地。

还未等她开口,他就好似勘破了她的心意一般:“瑶台中并未存放女子衣物,朕这就命人取一些过来供皇嫂取用。”

说罢,他歉然一笑:“便权当是给皇嫂的赔罪之一。”

相雪露摇头道:“不用,一套就可。”此时什么衣物都是无关紧要的了,只要是能穿出去的就好。

她也并不觉得慕容曜那里会有什么女子的衣物。毕竟他可是这么多年,权贵中不近女色的少见怪人,要不是昨夜,她还以为……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短时间内要取到衣物,多半是派人从宫人那里借用一些。

想到这里,她抬首对他道:“陛下,可需我报一下大致的尺码?若是实在麻烦,那就算了。”

此时,已走到门口的慕容曜顿住了脚步,回首,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不用。”

“皇嫂且安心。一切有朕。”

说完这就话,他就走了,只留下相雪露坐在床上,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她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身体,一下子就明白过了是怎么回事。

她猛地扑回床上,将脸埋进厚厚的枕头里,羞愤不已,都不敢露出脸来。

直到鼻端传来一股浅淡的龙涎香的气息,她才意识到,这床铺上已经遍地都染上了他的味道。

如此强烈,不可忽视。

他的人都已经离开了,气息却还要留在这里,强势霸道地入侵属于她的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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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柠绿檬一睁眼,便发现自己睡在了凉亭之内,而相雪露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眼见晨光已熹,显然是到了第二日早上。昨夜最后的记忆便是相雪露让她们不要跟着,说自己想一个人在湖边散步。

她们就与她隔着一段距离,远远地在后面走,再往后,好似就是一股浓重的困意骤然袭来,然后不知怎得就来了这凉亭睡着了。

此时苏醒过来,心里陡然涌上来一股惊慌,昨夜相雪露醉得不浅,又在湖边漫步,玉明湖水深几丈,若是因此出了什么意外,她们如何担待得起。

于是急忙起身招呼宫人寻找了起来,一并命人通知了太后那边。

只可惜遍寻无果,正在一筹莫展之际,有其他宫人来报,陛下那边,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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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曜走后,室内的空间尽数留给了相雪露一人,房间内骤然出现的空寂,让她复杂的心绪微微平静了一些。

随之而来的,是方才身上被忽略的异样感觉。

此时清晰地显现出来,她只觉着从脚尖到发丝,都充满着疲乏与酸麻,也不知道昨晚的境况是到了何种程度。

理智再次提醒着她,与她这般的是她丈夫的弟弟,前小叔子,一个素来恭谦称她皇嫂的人。

白日里,他们恪守礼法,嫂友弟恭,深夜里,却是如此。

世人见了,都要夸他们一句模范叔嫂,可内里的机锋暗涌,只有他们心知肚明。

相雪露忽地想起,与她成婚一年半的夫君,慕容昀直到死前,都尚且未与她有肌肤之亲。

未曾想到,第一次竟是交付到了这里。

有些人,行了大婚之礼,顶着夫君的名头,却不过是表面夫妻。有些人,不是夫君,却胜似夫君。

脑海中忆起方才慕容曜对她的承诺,虽然信他天子一言,九鼎之重,但心中难免还是忍不住升起或多或少的疑虑。

他当真能等闲待之,如寻常一样,波澜不惊么?难道心里就未曾留下一丝意动。

相雪露想这个问题的时候,是纯粹出于探究的严谨思维,但是回过头一细思,又发现自己方才的这个念头是如此的暧.昧。

就仿佛她在期待他有什么想法,在肖想他一样。

一股难言的羞耻瞬间袭遍了她的全身,令她在这空旷无人的室内,亦是被粉霞悄悄爬上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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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雪露未曾想到,在瑶台殿中率先等到的不是慕容曜,而是太后。

听到门外的通传声时,相雪露短暂地呆滞了一瞬。

随即想起自己此时身无寸缕的情形,惊得用此生最快的速度躺回了锦被下。

身子甫一躺下,太后便走了进来。

太后的面上,带着些微微的焦急之色,见到相雪露的那一刻,才淡了不少。

她一边向床榻边上走来,一边略有些责怪地说:“多大的人了,还这么让长辈不省心。”

“玉明湖湖水甚深,夜里湖边更是昏暗,你又是宴饮酒醉,若是出了什么事,让哀家和你祖父如何自处。”

相雪露低下头,小声道:“姨母,是我不好。”

“还请姨母谅解雪露不能下床行礼,昨夜好似染了风寒,今日浑身酸乏,几乎动弹不得。”

她的声音很低弱,微有些沙哑,看上去确实是染病的样子。

见她这副模样,太后还能有什么气:“你安心躺着,不必行那些虚礼。”

随即伸手握住她的手,欲将她的胳膊半拉出来轻拍抚慰。

相雪露却像是触电了一般,将胳膊猛地往回缩了几分。

太后朝她看去,眸中透出少许的疑惑不解,却见她的外甥女,额头不知何时已布上一层细汗:“雪露怕过了病气与姨母。”

她说这话的时候,桃腮粉面,脸颊上透着不太正常的红,配上那层浸润出来的薄汗,倒是十分符合生病的状态。

太后见此,也就作罢,没有继续拉着她的手。

相雪露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

旁的地方,她还没有仔细探查过,但是那胳膊上的青紫痕迹,她却是知道的。

斑斑点点,映在肌肤上,就像雪后红梅,格外显目。

若是方才反应慢了几分,真叫太后瞧见了,那可真是百口莫辩了。

正在这时,又有内侍通传,陛下驾到。

平静的室内骤然被丢进了一颗石头,荡起了几层涟漪,相雪露和太后面上一瞬间神色各异。

相雪露有些担心待会会露出什么异常神情,被太后发觉,便垂首下来,看着被角。

直到耳边传来他低悦好听的声音:“今日朕的人找见了皇嫂,便立刻叫了紫衣卫殿外守卫,情势较急,未及时禀报太后,是朕的疏忽。”

太后摆了摆手:“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皇帝费心了,哀家进来时,看见门口有很多守卫,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哀家知道皇帝素讲孝悌之道,尊敬长嫂,但也毋需如此大张旗鼓。”

慕容曜笑了笑:“份内之事罢了。”

语罢,他转首看向相雪露:“关心皇嫂是朕的义务,你说是吗,皇嫂?”

相雪露不期然想到他会突然将话头转向她,霎时哑了片刻,却见他的眸子神情认真,不含丝毫杂质,干净剔透,仿佛真的只是在阐明关心皇嫂的简单事实。

她不得不接下这句话,模模糊糊地回了句:“多谢陛下。”

太后其实方才只是客气之语,她是很乐于见到慕容曜对相雪露重视尊敬的,终归对雪露有利无害。

她复将目光投在相雪露的脸上,见她还是一副娇不胜怜,微有些虚弱地躺在床上的样子,微叹了一句:“也不知道这孩子昨夜是受了什么,如今竟是病了。”

受了什么,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语,听在相雪露的耳里,却好似戳破她伪装的一根针,直刺她的薄弱心房。

昨夜发生了什么,天知地知,她知,慕容曜也知。

所幸慕容曜的心理防线,看上去比她稳定不少,听了太后这话,也是神色未变,泰然自若地说:“近来近秋,天气转凉,皇嫂还是体弱了些。”

“这段日子,还是留在宫中不动,多加修养为妙。”

相雪露原本还想着,过几日出宫回晋王府和卫国公府看看,却没想到,被慕容曜一句定在了宫里。

可眼下她心里的窘迫不已,明面上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得默默接受了这个结果。

“皇嫂以后在太后身边,难免多有操劳,如此这般体弱,只怕会力有不逮。”他的话中隐隐带上了几分忧虑,好像十分关心她的身体。

“长久以往,可如何是好。”

“于是朕命太医院为皇嫂熬制了补汤,一可祛除风寒,二可增精畜锐,裨补脾胃。”

话音刚落,便有宫人端着一小碗汤蛊上来,放置在相雪露床头,看上去十分妥帖。

“皇帝费心了。”连太后也忍不住多看了慕容曜几眼,似是也很惊讶日理万机的帝王也会对这种小事事必躬亲。

慕容曜闻言,温温一笑:“份内之事罢了。”

语罢,他微微垂眸,看向相雪露:“皇嫂还是趁热喝了罢。”

说这话的时候,他面色平静,语调缓和,微带一点恰到好处的关切,鸦黑的长睫毛映在他的眼睑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掩盖了他眸中的波澜。

相雪露迟疑了片刻,终究是微微侧身,靠在床边,让绿檬服侍着自己小口喝下。

与想象中汤药的苦涩不同,入口只觉清浅的甘甜,和让人回味已久的醇香。

喝了几口入腹后,只觉整个小腹乃至身体都暖和了起来,身上的疲乏瞬间消解了许多。

她稍稍一顿,喝药的速度倒是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了许多。

汤药既尽,她抬眸朝慕容曜的方向看去,尽量压下心中的躁动,以恭敬感激的语气说:“臣妇谢陛下隆恩。”

说完这句话后,她心里多少有几分怪异,明明让她变成这样的是他,她却偏偏还要在太后面前粉饰太平,感谢他的厚爱。

真有一种现实错位的荒诞感。

太后倒是对他们叔嫂和睦的样子很是满意,慈和地开口:“自晋王故去后,哀家这一直忧虑的心,如今终于放下了。”

她来回打量着慕容曜和相雪露,连面上的细纹都舒展了不少。

“太后先前是多虑了。”慕容曜似笑非笑,“无论如何,皇嫂这辈子都会是皇家妇,不是么?”

相雪露有时候很佩服慕容曜,无论他之前经历过怎样的大事,总能很快地调整情绪,回归到风淡云清的状态来。

换做是她,现在早已不敢多看太后一眼,被莫名的心虚与羞耻环绕,哪还能像他那般处变不惊,与太后谈笑风生。

扪心自问,她做不到,所以越发有感于慕容曜的心机深沉,令人难以捉摸。

她不由得在心里历数着,自己从前有无得罪过慕容曜,是否还有什么补救的方法。

以免被这样可怕的人盯上,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令她松了一口气的是,思来想去,记忆中以前也与他无什么太大的瓜葛,更别说有负于他。

依他的秉性,日后也应该不会因着今日之事对她纠缠不清,有何斩不断的干系。

他保证权当此事从未发生的时候,面上的神情是那般的肃穆庄重,不似作假。

金口玉言,天子圣听,莫过于此。

何况,他是高高在上,手握权柄,说一不二的帝王,日后,有数不清的如花美眷,看不尽的繁花盛景。

无数少女怀春的对象,又岂会多看她一眼,当真因这夜上了心。

想想亦不太可能。

终归以后,他们还是桥归桥,路归路,他做他英明神武,成就不世之伟业的千古帝王,她则安安分分做一个守寡的亲王妃,侍奉好姨母和祖父,照顾好妹妹,便已此生足矣

他日青史留名,他们也不会有什么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