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白塔白塔

拐角处,少女已经扶着道路旁边的围墙艰难地站起来,冬日的阳光下,她身着浅紫的长裙,纤细的身影犹如一抹丁香色的剪影,缭乱的发垂下在空中,外缘也被勾勒出一层薄的光边。

看见转回来的中也,便保持着这个姿势怔怔看了看他几息。

旋即便笑了。

“我就知道是你呢。”

日光自树枝的缝隙间洒下,在那张宛如女儿节人形一般华美皎洁的面容上落下浅淡适宜的光,容光与日光相映,说不出的

依旧如往日般的亲近,仿佛存在在他们之间的时光从未流逝过。

没有责怪,也没有抱怨。

中原中也走到她跟前,将落在地上的纸袋帮她捡起来,伸手递到她手上,脸色仍旧臭臭的,然而瞥到她毫无芥蒂的神情,这种不耐就消弭了许多,又化作隐秘的愧疚。

为了掩饰这种愧疚,而偏过脸地说道:

“走路也能摔倒,路上随便看到什么人就能跟着追过来么……要是遇到存了坏心思的人怎么办,你这……”

他本来想用“やつ(家伙)”的,粗鲁的话说到一半,又有些说不出口了,磕巴了一下悻悻说完了。

“……还真是不知道什么叫危险。”

也不知道,是怎么能在镭钵街那种地方长到现在这么大的。

他说的头头是道,放生澪也跟着他点头,“嗯嗯嗯,但是……我知道是中也才跟上来的嘛。”

她的信赖态度从某种程度上令橘发少年感觉心情大好,甚至想要跟着点头表达自己的可靠,然而,很快他从这种不妙的氛围中回神。

「中也啊中也,可不能像之前那样,被这女人给骗了。」

本来已经舒展开的俊眉重新皱了起来。

“放生小姐,有事直说,我现在可是很忙的哦,没有时间在这里陪你叙旧。”

“从现在开始,你、只能问我三个问题。”

卷曲的橘发从帽檐的缝隙间落下,也比初见时长了许多,他抬手比出“三”的数字,略微仰起了下颌,面容带有少年人的张扬跋扈,精致又不失秀气俊朗。

少男少女的两人站在路边,引得路人们纷纷回首。

“好吧,中原先生,体谅你的忙碌,那我就长话短说了。”

放生澪感到新奇地拘谨着道谢,甚至提起裙摆欠了欠身,闻言也并不难过,反而顺着他讲话的口吻称呼他。

被她突然的小题大做搞得脸都要臊红起来了,几乎是肉眼可见的,中原先生卷发遮掩下的耳尖都染上了淡淡的粉色。

而后,她终于重新开了头,笑眯眯道,语气就活泼随意起来:

“中也,这么久没有见到,真的很想念呢,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你现在就住在这附近么?”

“可以…这么说吧。”橘发少年强忍转身的冲动,嘟囔着,“什么想念不想念的,说的怪肉麻的。”

“那……你不是还在「羊」那边当首领么,怎么突然到这边来了?”

她认真想了想,提了第二个问题。

也许是提到了对方在意的地方,对面人并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沉默片刻,低头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

他比澪要高一些,站在少女面前低头,帽檐的阴影便沉下去,遮住了双眼,使得那张稚气的面容也有了一丝阴郁。

“都说了首领什么的,我可从没承认过,也早已经不是了……要去哪里是我的自由。”

他干巴巴吐出每一个字,很想找她问一些事情,然而张了嘴了,又想起来是自己开口说忙再先,总不好意思再开口问了,索性闭嘴不耐道。

“你还剩最后一个问题了。”

他等待对方的询问,如果是有关横滨和「羊」的事情,中也跟这位大小姐生气还来不及,可不会再回答她,如果第三个问题真是这样问的话——

他可真的就要走人了。

白发少女此刻已慢慢在他面前站直了,提着手提袋仿佛很认真地思索起来。

她抬眸看了一眼中也,那是一种介于光明正大看、与偷偷看之间的小动作。颀长的睫羽在日光下被染成温柔的金色,仿佛停在眼睑上的蝶。

在后者终于就要抑制不住脸上的热度,大声制止她不要做这样奇怪的动作时。

放生澪又分出一只手来矜持着、将垂下的一缕发挽至耳后,她向下按了按红色的围巾,仿佛有些还有害羞的。

问出了意料之外的问题。

“我……我换了新的发型,好看吗?”

她只是个小少女,做这样的动作没有什么女人的风情,反倒格外纯情可爱,抬起的双眸,在细软的白发下闪烁着莹莹的光彩,其间仿佛有万千早樱绽放,说不出的沁人心脾。

橘发少年心里扭捏一下,便端出大人的姿态认真凝望过去——

他原本一直在躲闪,如今这样乍然正眼去相看面前亭亭玉立着的人,仍不免屏息放神,怦然心动。

浮光碎影下,风将两边街道上的树吹得哗啦啦响。

直至白发少女按了按被风吹动的发丝,抬起的眼眸带出几丝询问之色,轻叹道:

“不好看么……”

她又没什么同龄朋友,难得剪了头发,又难得在这里遇见中也,不问一下可是不行的。

中原中也才仿佛反应过来的,猛地背过了身。

“幼…幼稚。”

“幼稚死了。”

强调般地大声做出了总结语,背对着她的脸上,如被坠落的红椿花花瓣亲吻而过,最后还是失败地通红起来。

完全跟小孩子一样的思维,有谁会一见面就对消失了很久的朋友问这种问题嘛!

那种不正常的、会令他感觉到很舒服的感觉又来了,就仿佛是浸泡在温度正好的温泉中,回归到一切还是「0」的时候。

什么都不用想;无论说些什么也都没有关系,因此就想要一直呆在这种舒适的氛围里,就算一直聊下去也没有关系……

「不,不,很有关系,怎么可以,跟这家伙……」

“我要回去了!”

他抬步就走,怎样看都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感觉。

放生澪慌忙叫了他一声,在他身后问道:

“哎,中也……我们还能见面么?”

“我还没问你……”

然而他的速度实在很快,如果刚才不是刻意回头,放生澪根本追不上他,此时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人的背影消失在道路上。

「……只要住在这里的话,总有一天会再遇到的吧。」

她宽慰自己,在原地站了站,才迟钝地也抬步离去。

——

等买了东西回去已经是傍晚。

刚才摔倒的时候,其实脚踝似乎有些扭到了,但那个时候被与中也少年相遇的喜悦冲散了一切,竟然浑然不觉的。

等自己走在路上,才慢慢发觉,结果连上楼梯都很困难。

婉拒了一个好心路人的帮忙,放生澪在路边休息,晚霞落入东京港,将城市照射成橘红色的汪洋。

在她的故乡阳炎山附近的日上山之中,有一个传承:

当夕阳位于山的方向时,不可以看山;当太阳落在山顶之上时,才可以找到入山的道路。

夕阳是充满灾祸的东西。

伴随着山鸣之声出现的被称为「祸津阳」的夕阳之景,更是被视为灾厄本身,从古至今都吸引着死者、或心存死志者前往,融入进夕阳本身。

澪深深地喜欢着这种夕阳,并为之着迷。

她的记忆里,存在着一座被夕阳笼罩的神社,还是幼巫女的年幼的她,身着巫女服、拿着扫把,站在中庭漆红的的鸟居下,仰头追逐夕阳,注目远处的林海被其一点点浸没成无差别的火红,火焰从远及近而来,一点点笼罩进去。

被淹没最后一件事物,是她头顶雪白的注连绳。

那种连接天地的漫天璀璨的橘红,占据了一切视野,仿佛连灵魂深处也被这样的颜色所浸染,逆转白天黑夜,介乎于其间的不夜之景……使得她入定般沉浸在其中,再回过神来,早已经到了夜半时分。

那是,被高楼大厦占据的港口城市永远都不会具备的山与林海。

「真想再见到一次。」

虽然遗憾,但沐浴在冬日久违的温暖的夕阳下,心情也大好地不由让人哼起了歌。

感觉脚踝并没有那样痛了,放生澪哼着歌、背着手,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穿过已经点起灯的家家户户,走过红绿灯的路口,走过天桥。

因为有人在等,所以看到什么也不会觉得孤单,觉得自己是一个人了。

路灯在冬日里很早的亮了起来,她追逐前面的灯光,后面赶上来的薄暮的光落满她的发梢与裙摆,扶着楼梯上到二楼,如往日一般拿出钥匙开门。

“我回来了哦,作之助。”

说着平常也一直在说的话,就这样扭开钥匙。

在推门而入的一刹那,好心情戛然而止。

·

越过玄关,在这间熟悉的可以称之为「家」的方寸之地中间,坐在沙发上的黑发少年闻声侧过头来。

在与她的目光对上的一瞬。

搭在沙发上的漆黑大衣,犹如夜枭的羽翼,由柔软的状态一瞬拉直、直垂下在空中。

他从座上站了起来。

自门外涌入的风,将他的漆黑的发吹得向旁侧游弋,两鬓末梢呈现出渐染的银白。

厅内的灯光照亮了,曾不止一次出现在放生澪的睡梦中的、那双银灰色的眼瞳,那张永远带着病态苍白的容颜。

芥川龙之介静静看着她,神情带着无法遮掩的惊愕。

手上装着蔬菜的袋子应声而落,放生澪几乎就要站立不住、拔腿跑开,然而身体却死死定在原地;她几乎又要不争气、又毫无意义地流下眼泪来——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哭的多了,再次重逢时,放生澪只感到眼睛发涩,却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了。

来到横滨过后,无数次打听对方的消息,预想到千万次重逢的画面,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猝不及防的会面。

身体因剧烈的情绪起伏而晃动几下,随后便是一阵轻微颤抖,她勉强站稳,才不至于倒下。

虽然早已经知道了,可果然只有等真正见面时,才会切身体会到这种难以言表的痛苦——

·

另一方面,从袖中下意识伸出的、想要扶住对方的手,在少年刻意压抑自我的情绪中慢慢放了下去,他近乎于贪婪地看着门外少女娇妍的容貌。

而后,又在深重的自我厌弃中垂下了长长的睫羽。

芥川龙之介侧过脸。

气氛沉凝,一墙之隔传过来的声音便渐渐明显起来。

“下次就不要去没有护栏的河边乱逛了,今天如果不是芥川在你身边,那就麻烦了知道么。”

“本来就是冬天,感冒也很难受,你不是不喜欢生病么……给,试试这件衣服。”

“唔唔,多谢了织田作。”

喷嚏的声音。

“我也不想给他们添麻烦的嘛,不过经过这一次,我已经完全懂了呢……下次的话,只要找个叫他们都发现不了我的河段,对!不被发现的话,就不会添麻烦。”

说话间,浴室门被拉开来。

头发湿漉漉的、明显刚换了一身衣服的绷带少年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跟着手拿毛巾、吹风机的织田作之助。

“看样子是完全没懂,”红发青年面无表情笃定道。

“太宰,你毕竟已经是能够带部下的人了,既然这样,就要给芥川做个好榜样………”

说着说着,两个人都见到了在屋里突兀站着的黑发少年,同样,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门外的少女。

放生澪已将落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抬头便对着作之助笑了笑,黑夜的光自她背后涌入,红色的围巾微微松散开来,露出她被冷风吹得微红的鼻尖,以及细嫩红润的菱唇。

那笑容几乎是一人就能令人看穿的强装镇定,仿佛风中将落未落的梨花,连同她这个人的存在都有种浮于表面的不真切感,好像下一刻便会消逝在月光下的空灵感。

在太宰治惊喜的一叠声的“猫小姐”里,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下,放生澪抱着东西进了厨房。

她好像说了什么,是对作之助说的。

但至于说话的内容,是「我回来了」,还是「我先去厨房做饭」,无论是什么都已经无所谓了。

那一天,芥川与太宰治是在他们家吃了晚饭才回去的。

直到他们离开,直到那天结束,她也都浑浑噩噩的。脑中一片混沌,夜晚吃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完全没有印象,仿佛只是被一种不能够丢脸的情绪支撑着在行动。

只有拼命告诫自己,他已经背叛了自己,才能够控制住、不使自己——

露出可怜的、像是被抛弃的猫一样寻求主人乞怜的恶心姿态。

·

龙之介,已经不再是她的龙之介。

这是早已经知道的事情。

在来到横滨之后,也无数次打探有关他的讯息,即使明白想要回到他身边……似乎已经不可能了,即使是同他道歉的资格也不会有。

横亘在他们中间的,是那些孩子们的尸体,是无法越过的死。

然而,在努力过后,得知到的却净是些令人绝望的东西。

——黑发少年,加入了港口黑手党。

在那天早晨,屠杀发生的那天早上,太宰治救下了他失踪的妹妹银。

·

让兄妹重逢的代价,是两个人都加入港口Mafia,加入黑手党。

黑发的哥哥拥有强大的异能,被招揽似乎是理所当然。

然而因为那个赌约,使得放生澪无法相信这一切是巧合——

将鲁普莱希特要向那片区域的孩子们动手的情报、告知给她的,是太宰治;跟在她后面,在她之前到达了现场,并救下了意外坠下楼梯的银的,也是太宰治。

那时,他是否就在某个隐秘地角落注目着落泪的她,注目着背离她远去的龙之介,放生澪不得而知。

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

在跟她打赌之前,黑发鸢眼的黑手党就已经明确了,对他而言、这将是一场不会输的赌局。

他赌他们两人不会走到一起,她和龙之介就注定不能在一起。

他明明……有改变一切的能力。

直到后来,放生澪才知道,当时代表港口Mafia、负责和鲁普莱希特进行交接的,就是这位看起来年龄不大,又很不着调的黑手党少年。

如果是以港口Mafia的名义……如果,真心想要招揽芥川,他分明可以阻止那场屠杀,然而他没有,然而他只是注目着。

直到一切尘埃落定,而后才再度现身——以拯救了黑发少年唯一的妹妹的英雄身份。

操控着这场棋盘的人,至始至终都是他,都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鲁普莱希特也好,银也好,乃至局中最重要的两人,放生澪,以及芥川龙之介,都不过是他手中的旗子。

他的心中,早已盘算好了每一步棋,那张若无其事笑着的秀美的面容下,是一个虚无的冷漠的魂灵。

无法……不对这样一个恐怖的角色产生恐惧感,也无法……不对无知无觉、一无所知地走向太宰治麾下的芥川龙之介、牵连性地产生怨恨感。

即使明白他并无过错。

因为有爱,才会感知到恨;因为付出了心血,所以才会在得知真相、得知他们再无可能的那一刻,感觉受到背叛。

作者有话要说:倒计时喽!这是3。感谢在2020-06-27 00:48:52~2020-06-28 23:20: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爱幻想 5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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