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白塔白塔

太宰治告诉她,在织田作的手机简讯里,看到了鲁普莱希特的行动。

她的养父……要求港口Mafia协助、帮助他肃清「羊」与「gss」。

就从今日开始,目的是…统治横滨租界。

当然,简讯中并没有这样直白,只是简略地提到了某处某地需要黑手党成员的协助,开放某地的武器库,提供火力支援与后勤服务之类。

鲁普莱希特的具体目的并不在其中,离开、前往日常工作的织田作之助,也许都不知道自己是要去帮他的忙。

这件事,只有被首领亲自派遣过来横滨租界的太宰治一人有资格知晓,而他,现在告诉了放生澪。

这……即是他的第二个提示。

放生澪推开车门离去。

黑发褐瞳的少年只是在车里坐着看着,单手撑着脸颊、在车窗处注目她远去的背影。

在这条步行街上,他们周围,还藏着许多黑手党的成员,然而太宰治如果不出声,就不会有人出面阻止。

在织田作之助不知道的地方,短暂一夜过去,他所辛苦带回来的女孩,就这样一个人离开了。

因为,不去找龙之介是不行的。

在路上的时候,放生澪在心中想到。

如果要肃清阻挡他的障碍,那么离高濑会最近的黑发少年的地盘首当其冲,一定会遭到狙击。

「要赶到那之前…去他身边,把这件事情告诉他才行。」

她依旧穿着昨夜的睡裙,跟过往的人群格格不入,然而从很早一段时间起,她就已经跟人群脱离了。

对于这种充斥满钢铁水泥的未来世界,从江户时代的深山中来的幼巫女感到一切都无所适从,她就好像空气人一般游离在世界之外,始终都格格不入。

自诞生以来,都在压抑惊恐地生活着,伪装成普通孩子渡过一天又一天。

离开了龙之介,她就什么都做不好。

「就这样去到他的身边,然后,跟他说,已经决定好了日期,就在今天一起离开这里。」

这样想着,无视周围人的或好奇或惊异的目光,白发少女垂首慢慢穿行过大街小巷,赤脚走过并不平整的马路、岔路,向着越来越破败的、荒废的城市走去。

雨后的一切都朦朦胧胧的,废水从沟渠中汩汩流过,头顶杂乱无章的违章建筑,会让人感到末日废土般的即视感。

太阳照拂在身上,所以并不冷。

宛如游魂一般地行走,双脚失去知觉,踩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也仿佛踩在云端软绵绵的,没有着落。

她踏上积水的小巷,在电线杆旁边停留,分辨方向。

几个打扮古怪的鬼火少年,叼着烟嬉笑着从她身边经过,改装过的机车喷着废气地哑火,轮胎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远远停在了她的对面。

放生澪抬头跟他们对视,几息过后,对方在她平波无澜、死气沉沉的目光中退散,骂骂咧咧地重新戴上头盔驱车离开。

那是冰冷到、看一眼便觉汗毛倒竖的死人才有的眼睛。

放生澪就继续往目的地走。

「没有钱没关系……即使是靠双腿,也能走出这里,等到了外面,再想办法赚钱。」

她再次走过一滩积水,等接近那片废弃的居民楼,提起裙子一看,下摆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打湿了,下端灰扑扑、破破烂烂的。

废旧的城市,已经看不出来人类活跃的痕迹,肆意生长的苔藓将墙壁都染成幽绿,乌鸦站在生锈的栏杆上向下张望着这位走入进来的不速之客。

阳光已经被高的楼房所遮蔽,逼仄、盘曲,像是格子一般的巷道,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霉味。

为了不使自己踩到水底滑腻腻的青苔,放生澪扶着墙,小心侧着身子,尽量往干净的高地走。

「等会儿见面,我要怎样告知他这一切……」

愈是靠近,心中愈发紧张忐忑,跋涉的疲惫也浑然不觉……直至她就要接近到那栋楼前,直至听到连绵的枪声若隐若现响起。

就仿佛暴烈的雨极速撞击大地,连绵的、不绝的,打破了最后的宁静。

停在围栏上的乌鸦全都振翅飞起,越过放生澪的肩际、越过她,朝着相背离的上空飞远去。

“快…快离开这里!”

远远的,有人一面这样喊道,一面从一处转角踉跄冲了出来,身体东倒西歪,模样在幽绿的视野中朦胧不清,只能看见是个孩子。

“快跑——”

他跑近了,宛如最后的殊死冲刺,只听上空一声枪响,那具奔跑的躯壳便在空中僵硬定格。

几根羽毛,在此刻才自眼前悠悠飘落下来。

寂静过后,便是砰然一声闷响,来人向前倒下,犹如夕阳下归巢的鸟,他的血、顺着地上的湿痕向放生澪脚下弥漫。

红色的花在他身下绽开得灿烂。

头顶的天空蔚蓝得仿佛一片海,白色的云是浪花的颜色。

在最后一刻,放生澪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个微胖的小男孩,笑起来像是□□熊,鼻子上有一些小的雀斑,他在周日时会来参加礼拜,他是龙之介的伙伴。

也是她想「和大家一起离开」中的那个「大家」。

血液的颜色,逐渐与记忆中倒在鲁普莱希特脚下的孩子重合。

放生澪继续往前走,看见了更多的人的尸体。

天气这么好,完全不像是会发生这种事情的样子。

熬过了寒冷的秋雨,从睡梦中醒来,开始烦恼今天这一天要怎样填饱肚子,烦恼怎样度过马上就接近的冬天,没有足够的能够御寒的物资,如果生病就意味着死亡的冬天。

除此以外的一切都很好,因为大家都在一起,所以没有孤单,如果坚持到长大,有能力通过工作改善生活地活下去,这样就很好。

这样想着,直到身边的朋友倒下。

突如其来的袭击,发生在天清云淡的早晨,带着改装过的枪.械冲进大楼的武装人员,对付他们这群半大孩子,完全是一面倒的屠杀。

他们什么也不是。

逐渐意识到这个事实,自己是只能够逃命地、拼命迈开双腿的蝼蚁,也这样做着,直至穿过胸膛的子弹制止了他的脚步,倒下在污水中,倒在没来得及长大的秋天里。

·

在头戴防具,手持枪.支的暴徒们中间,穿行而过,放生澪走到楼下,遇到她的每一个人都会放下武器。

但当她遇见还活着的孩子时,阻止他们向这些逃跑的小孩开枪,每个人又都没有犹豫,在她开口之时,就已经扣动了扳机。

叮叮当当、散落在秋草中的弹壳在阳光下折射出黄铜色的微光。

在倒塌的一扇墙壁后,她终于找到了龙之介。

黑发少年并没有逃命,而是在废墟之中寻找着什么,他的手臂中弹了,于是只能用另一只手去翻找。

突袭来得快而迅速,大部分的伙伴都直接死在了楼内,死在了机枪无差别的扫射下,他们在失去围栏的危楼中奔跑。

有人在这个过程中掉了下去,即使想去帮忙,也没有机会回头了。

放生澪看着他的背影,叫了他一声。

芥川龙之介并没有转身,他仿佛沉浸在其中,微卷的黑发也汗湿地搭在两颊,血液浸透外衫,将白色的衬衫染成斑驳的红。

天空那么蓝,头一次地连遮蔽分割的杂乱的电线也没有。

然而站在这片天空下,放生澪只感到轻微的一阵晕眩。

她攥着手指,感到自己好像再次开口叫了一声龙之介的名字,带着哭腔的。

黑发少年依旧没有回头,瘦削的背影那样单薄,又遥远。

从所未有的,她想要看清他此刻脸上的表情,于是下意识迈步向他,原本已经失去知觉的双足踩在遍布瓦砾碎石的地方,再次泛起钻心刺骨的疼。

她只是无知无觉般往前走。

在迈步的一瞬,有人拉住了她的手。

“澪小姐,这家伙是镭钵街上活跃的危险分子,是拥有异能力的小鬼,请不要靠近他,一切交给我们解决,很快就会结束。”

得知了她的位置,神父大人身边的一名部下很快便匆匆赶来。

“能在这里见到你很高兴,鲁普莱希特先生正在等您。”

他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看得出是发自真心的惊喜,紧紧拉住放生澪的手不放,与此同时,早在他出声之前,他身后的几个手下,便慢慢举起了手中的武器,对准了废墟。

“不,不准动手——”

放生澪出声阻拦,她拼命挣脱开来,想要挡在枪口面前。

此时,一直埋头的黑发少年,在听闻到部下口中提到的那个名字时,终于闻声转过身来。

滴答,滴答。

从伤口流出的血,从血肉模糊的手上流下的血。

他远远地站立,垂下的发搭下来,银灰色的眼瞳在其下隐现,系在腰上的黑色外衣垂下在脚旁,扭曲成尖利的形状。

那一刻,放生澪终于看清了他的表情。

充满仇恨的……凶兽的注视。

是回归到原点的,比他们初次相见时还要陌生的目光。

然后,没有再看她一眼的,芥川龙之介朝着另外的方向转身飞速逃离,仿佛一团黑色的闪电,漆黑的身影一掠而过,消失在了墙与墙的缝隙之间,阴影当中。

追捕他的人纷纷自放生澪身旁跑过,朝着他离开的方向赶过去。

杂乱的脚步声过去,世界重新回到安静。

她听到了压抑的哭声,绝望的,从某个角落响起,起初是微弱的一缕,而后在耳边放大,逐渐喘不过气来地哭得咳嗽。

捂住心口地弓身,垂下的发丝覆盖了被泪水朦胧的视野,她伸出手一抹,摸到满手的泪水,才后知后觉发现哭的是自己。

·

屠杀来临时,大部分的伙伴都直接死在了楼内,死在了机枪无差别的扫射下,他们在失去围栏的危楼中奔跑。

有人在这个过程中掉了下去,即使想去帮忙,也没有机会回头了。

那个掉下去的……那个掉下去的孩子是银,从楼梯上失足掉下去的、

是他的妹妹,这世上唯一的血亲。

未曾蒙面的闯入进来的不速之客、打破了清晨短暂的安宁时光,枪声里,黑发女孩率先反应过来,她带着因为伙伴的死、而发呆的哥哥逃跑。

直到慌乱之中,意外的坠落分开了他们俩,芥川龙之介就再也没能找到她。

——

这条街的尽头,一间露天的咖啡座在凌晨时候就被赶来的一伙全副武装的组织成员飞速清扫出来,以提供给某位特殊尊贵的存在落脚。

鲁普莱希特在人群簇拥下看报纸。

坐在林立的大楼当中,身着黑色长袍、黑发蓝瞳的中年男人仿佛自中世纪的大教堂中走出的角色。

也许是为了亲眼目睹那个从他身边抢走女儿的男孩子的死,这样一次微不足道的清扫活动,也令他亲自到达了现场。

他静静等待这场屠杀结束,宛如等待爱人着妆向他走来。

晨光微熹间,一个纤细纯白的影子款款而至,自道路尽头走来,白发少女仿佛湖中仙灵,面容犹如含露百合,开在幽冷的风中,美得纯洁无瑕,又脆弱怜人。

鲁普莱希特的心开始怦怦跳了起来,当女孩走到他的身前,这种不正常的跳动停止了。

他屏住呼吸,好久才平复住。

放生澪已然慢慢走至他的身边,迈步进到伞下,阴影顷刻间如水一般浸没了少女无表情的脸,将她苍白的肌肤呈现出了幽冷的白。

她轻轻说话,声音低低的。

“…为什么要这样做?”

鲁普莱希特在她剪短的发上停留,眼中终于流露出心疼、不赞同等的情绪。他示意她在旁边入座。

但又不想表现得太唐突。

"这是个笨问题。你应该学会不要使自己的发问听起来、像是一个容易受欺骗没见过世面的女孩——"

问题的答案是不为什么,他想做就做了,既然有能力,为什么要将看不顺眼的人放在眼皮底下?

“如果非要给个回答的话,”鲁普莱希特告诉她,“是为了让某个不听话的孩子懂得,离家出走是多么幼稚的一件事情。”

白发少女心头一寂。

这间久无人烟的咖啡座早已被清理得整洁一新,会让人恍惚走进的是一家新开的店了。

只有墙上格格不入、不能祛除掉的黑色霉斑提醒着,在此之前它的荒废。

在两人中间,是一张擦拭得光洁可鉴的白漆圆桌,其上摆着热气腾腾的咖啡与西式早点,旁边还搁着一份看了一半的早报。

一台老旧的唱片机在旁边的花架上慢悠悠地转动着,枪声已经落幕,咖啡座下静静流淌着维也纳童声合唱团的圣歌,感恩圣子赐予人食物,祈祷一切灾厄终会过去。

然而放在当下,那稚嫩神圣的孩子们的歌声怎样听怎样诡异。

神父大人在这里解决因为下等人、而来不及享用的早餐,将惨死孩子的惨叫声当作背景音乐。

当视线随着乐声、触及到那台唱片机,放生澪便再也挪不开眼瞳了。

从刻有浮雕的铜质喇叭,到漆已经剥落的箱体,她曾无数次下到地下室,为其换上新的唱片,将唱针拨回正确的位置,对于每一处缺损都了如指掌。

她仿佛僵在原地,被一股玄之又玄的情绪笼罩,一时间,一动也不动,手脚冰凉。

注视得太久,以至于双眼都感到酸涩难耐。

“这是……”

早就已经坏掉的唱片机,仅有的、从俄罗斯带来这边的那几样东西的其中之一,因为型号太老,在这里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替换的零件。

现在,却又出现在这里。

“很美吧。”

鲁普莱希特接话道,顺着她的目光,他望过去,想是回忆起了什么,神父坐在对面白色的藤椅上,钴蓝的眼眸中有过一瞬恍惚。

他的神情在提到这件事情时淡漠了下来。

“一直都摆在角落里,还以为已经没有用处了呢。”

"因为如果不能唱歌,就跟挡在路边的垃圾没有什么两样,不及时处理的话,即使只是这样留着,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为了碍事的东西。"

他转过头来,看着放生澪。

“那个名为织田作之助的男人,就是放生真琴替你找的新父亲么?”

甜品店过后,红发青年一直在找寻她们的踪迹,他整日俳佪在洋屋附近,希翼能够碰见再度出门的真琴女士,然而都没有效果。

直至有一日,终于从附近居民那里,拿到了据说能够联系上洋屋主人的号码。

然而拨通电话、表明自己的身份过后,另一边却始终沉默着、沉默着。

等待了许久,困惑地发现自己被挂断了,等到第二次再打的时候,就已经打不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