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白塔白塔

回忆起了两个人在一起时的,过去的事情。

好像就发生在不远之前的时候。

他们躲在自己的秘密基地,那个始终有乌鸦盘旋着的、三角信号塔。

天边飘着几朵灰灰的云,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

放生澪坐在塔下,用炭笔在画板上画着什么,画画的过程似乎并不怎样顺利。

因为不满意,老是擦去重画,然而她很有耐心,即使如此,也不会产生任何不耐的感情,侧脸的弧度稚气又温柔。

仅仅是看着画者那副专注投入的姿态,也能够想象她笔下的世界一定也是纯白无暇、令人会心一笑的。

她穿高领的裙子,裙摆层叠仿佛花蕊,白发端庄地披散在肩上,发丝间穿插着墨绿色的缎带,缎带在头顶系成蝴蝶结,末端长长垂下来。

那样打扮的她相当可爱,完全是从童话里走出来的小姑娘。

就这样画着,她突然抬头地、跟他说道:“因为我非常非常喜欢龙之介,所以……龙之介也要加倍地去爱我啊。”

模样非常认真,樱色的眼瞳湿漉漉的,好像是在乞求猎人的林间的白鹿。

那是一种……如果芥川不立即回应的话,她就会被不知从何处射来的箭矢给刺穿一般的认真。

自己那时回答了些什么,芥川龙之介已经不太记得了。

但想来应该不是令她满意的回答。

因为,如果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的话,白发少女一定会露出满意满足的可爱笑容,她是掩藏不住快乐的人。

可在芥川龙之介的记忆里,在他与放生澪认识、有意识起……白发少女一直都是惊恐、不安且茫然的。

他的回答并没有给对方快乐,反而陷入了更深的忧郁中。

那座塔下,头顶盘旋的鸦群中,两人默默无言坐在草坪上,一阵风过,芥川龙之介不经意间抬眸,终于看清了她画板上的画。

被少女压在指下的、

一幅压抑、无序的画作。

完全是会令见者感觉到异常烦躁的组合,粗粝杂乱的黑色线条勾勒而出的简单图案。

一条长长的黑色河川中,探出无数只黑色的手,它们朝向一致,静静托举着一个四分五裂、且面无表情的黑色巫女。

·

从铁路上下来,织田的车就停在街道尽头的小巷里,他帮忙收了伞,将澪安置在车的后座,自己则去到前面的驾驶位。

“如果暂时想不到要去哪儿,就在这里休息一晚上吧。”

车门关闭过后,雨声便一下子小了很多,青年舒展一下身体,靠着椅背坐下来,他打开空调,令温暖冲散这方空间的幽冷感。

又随手点开了车载电台,不知名的乐曲便自音响中缓缓流淌而出,将耳边萦绕着的冰冷雨声所彻底掩盖过去。

做完这一切,车后座也没有传来任何的声响。

织田作之助认真听了听,向后倚在座椅上,自车上翻出一盒烟来。

「睡了么……」

「睡了也好,睡一觉的话会好很多。」

各种思绪在他脑中萦绕,红发青年敛下眼眸,将空调的温度又调高一点,拿起打火机将烟点着,凑近过来。

抽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织田作之助侧身伸手打开一点窗户,不让烟气弥漫过去。

再躺回到座椅上,之前的一番奔波过后,类似于疲惫的感受在脑内上涌发酵,温度升高,昏昏欲睡之感便浓烈起来。

他只是举着烟思索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头颅便低垂下来,差点瞌上眼睛睡过去。

再回头去看后面,白发少女不知什么正坐起来,靠在前座的缝隙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齐肩的白发凌乱地在末梢翘起,她秀气、尚且稚嫩的脸蛋仿佛含露的山赤莲,清凌凌的,说不出来的纯美与梦幻。

但人间的苦痛,使得面容所笼罩上的寒夜的苍白无血色,又使得这份游离于人世之外的美,沾染了几分凡尘的温度。

织田作之助开始下意识在她的脸上寻找与真琴不相一致的地方,某些会令人感到清秀柔和的地方,那都来自、指向了另一个男人,这个孩子的生父。

他搜寻任何一个能够让那朵玫瑰一见倾心的东京年轻才俊,却没有丝毫印象,只能靠平时构写小说角色时的想象力,去构思对方的形象。

那个男人,必定拥有一双宝石红的眼瞳,眼角无辜向下垂下,霜白、却不必太过顺直的发,末梢会有一些微卷的弧度。

谦逊与傲慢在他身上共存,笑起来漫不经心。他时常是忧郁的,犹如秋天清晨在窗前绽开的一朵秾艳的海棠。

但不可否认的,他应当是如天使般熠熠生辉的,是如若未来有一天、织田作之助能够与之碰面,就能够一眼认出来的存在。

「啊、绝对不会认错的,一定是他没错了。」

是撞见的那一瞬,便不由自主在心里这样笃定地想到的存在。

那个时候,织田作之助会怎么做呢?

为什么连自己的孩子都狠心逼到这种地步的、这样代替真琴去质问他,不,他并没有这个资格,甚至关于收养澪这一点,到那时也许还得经过对方的同意。

毕竟和拥有血缘关系的生父相比,自己这种没有正经工作、又不太熟悉的陌生男人,可没有半分能与之竞争的地方。

织田作之助为未来的生活苦恼。

他愣愣望着白发少女出神,直至对方忽而倾身过来。

她细嫩的手按在椅背,越过他的肩际,低头垂首,就如同一只白蛇,就着织田拿烟的手张唇,少女唇下白齿短暂地露出,一瞬便咬住了烟嘴。

过程是悄无声息的,只有电台中传递而出的极度神圣、在此刻却显得极度怪异的多人合唱的弥撒曲的乐声,如一阵不和谐的和弦在他耳内扩散开来。

一阵无法抑制的微颤,自僵硬的脊柱传达到指尖,在下一刻,红发青年的手指仿佛就要伴随这种痉挛而猛地抬起,将手中烟自对方唇边抛开一般。

然而,为了不使那泛着猩红的烟头伤到少女,在现实里,织田作之助拿烟的手指不过是因为过分用力、而忽而收紧一点,便再僵持着、如被定住一般一动不动了。

他骨节分明的腕与指,对比少女不过巴掌大的脸蛋,两人的体型差便在狭窄的车厢内体现得淋漓尽致。

可是介于豹与红山羊之间的青年、在小兔一般的女孩身旁,才仿佛被捕食者放弃挣扎般,温驯地露出了柔软的腹部。

他用指节之上的部位夹着香烟,任由放生澪抿吸了一小口,也许是他自己的个人喜好,就连这款不知名小牌香烟,入口也是一阵凛冽浓烈的苦与辣,十分提神。

靠在他身侧,她浓密的睫羽垂下,在橘色灯光呈现出被打湿的蒲公英绒毛一般的质感,在空中凌乱地翘着。

只是简单地含入口腔内,笨拙得连烟都无法吐出来,白发少女便被焦油与尼古丁呛得一阵咳嗽。

但她仍然固执地僵持,像是享受这场危险的、不被允许的游戏,沉浸在被划分到禁忌的叛逆里。

鬓边的发垂下在织田耳侧,随着她瘦弱胸腔的颤动而颤动,片刻过后,放生澪终于慢慢退回去,她在干完坏事过后,并不着急溜走、逃走,这样的退后比起冷血动物的沉默无声,更有种猫科动物的从容。

在最初的呆怔过后,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织田作之助眼中浮现出一抹浅淡的笑意,即使他一直好像是迟钝到令人乏味的男人。

“感觉怎么样?”

他的声音从喉咙中发出来,因为困意而比平常时候低沉,那双向上望过来的湛蓝眼瞳带着悉知一切的纵容、温柔。

两人一站一坐,放生澪仍带茫然的双眼向下凝睇,她说,“感觉很好。”

织田作之助就知道她这样做并非是心血来潮了。

“织田先生……感觉现在的我怎么样?”

她反问,略微坐正了一些,方便使前座的人更能看清自己剪短的发。

明明两个人最初见面时还是在阳光充沛、花卉开得正好的甜食店中,然而不过短短时间,再度的见面,却充斥着暴雨、铁轨上的逃离、和如今车上两人尴尬的独处。

这是场并不适宜的重逢,放生澪是这样认为的。

作之助将本来就燃到差不多的烟按灭在玻璃的烟灰缸中,他定定看她一眼,那目光几乎是立刻扫平了她心中的忐忑。

不管是剪发,还是如今的举措,都是小孩子的心性在作祟,这是值得人莞尔的。

他明白少女此刻想得到的是什么,也给予了她最恳切的回答。

他说,“你很好,以后会比现在好,然后,未来的每一天都会比过去好。”

声音混淆在了温柔无声的雨里。

从那里逃走很好,剪掉头发也没关系,以此为节点,她会再度抬步启程,以崭新的自己的身份开始新的生活。

……这是好的。

·

无论她的生父是什么人,养父在地下武装组织拥有多么大的权利,织田作之助都决定去争取她的抚养权。

这个过程也许非常漫长,其中手续也非常繁琐,占据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

但是人生似乎就是由很多细枝末节的东西组成,织田作之助在很早之前就渐渐体会到。

真理存乎于微里之间。

他要写一本书,就在不远的将来,那将是一本令他满意的杰作,是他用来填补以人生为稿纸的那本更大的小说的其中一部分。

收养她,不仅仅因为她的母亲是他过去的旧友,更是因为织田作之助自己想要这么去做。

微不足道,却不至于令他后悔。

——

今夜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到了后半夜,即便不需要作之助去强调,白发少女也很快陷入了睡眠。

她睡觉时小小地蜷成一团在角落里,仿佛雨天里,被装在纸盒里遗弃到街角的猫。

窗外街道路灯的光斑驳地落在那张因病弱而苍白的脸上,细软的发丝搭在眉间,浅浅而轻缓地呼吸着。

——即使是梦中,也微微蹙着眉。

有些阴影不会从人心中消失,流逝的时间也无法完全抹平。

织田作之助深知这一点,此刻只是默默无声地注目片刻,便转回了头,将车内的灯按灭。

在视线黑下去的一瞬,一阵魔性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他搁在一旁的手机,在夜深人静的此刻亮起,忽而于视野边缘亮了起来。

来电显示上,一个黑发黑瞳带眼罩和绷带的q版小人,吊在绳子上,随着铃声而微微摇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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