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很难为情……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放生澪就已经有过一次失败的经历了。
那个世界不是这种现代世界,是比她原本所处的时代还要古老、与久远的世界。
在那里人们穿着麻布衣服,住在草房子里,以土地耕种为生。
名为忍宗的组织,在那个世界拥有非常高的声望,首领德高望重,被称作六道仙人。
据说,他是推翻了旧日女神的可怕统治的救世英雄,将能够让人们心连心的忍宗传授给了村民们,使得大家可以使用忍术,为日常生活提供了很大的便利。
总之,那是一个由英雄带来和平的和平世界。
澪所找到的的第一个幽婚对象就是救世英雄的儿子,名为因陀罗的小英雄。
他拯救了放生澪所在的村庄,也因此,澪成为了他的未婚妻。
到那为止,本来一直很完美的。
可是……
放生澪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就在成婚的前一天夜晚,褐发青年用他那只总是温柔抚摸着她的脸颊的手,一瞬贯穿了澪的心脏。
那是……只比绳裂之刑稍微好一点点的、极端的痛苦,开了一个大洞的心脏在奔雷之声中猛烈地抽疼着,喷溅而出的血液瞬息间便被雷电所蒸发掉。
她那时还活着,只是说不出话来了,有什么腥甜的液体,不断地从喉咙中涌出。
朦胧的视线中,未婚夫俊美如神祗的肩旁,那张曾经叫她神魂颠倒的脸庞,被手上蓝色的闪电照耀得异常冷淡。
他仿佛是说了些什么,但是澪的耳边只有一片恒久的鸣声,像是断片之后、从很远地方传来耳中的海鸣之声,之后,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明明已经很努力去爱你了……」
即使是今日回想起来,放生澪也气得眼泪都要流出来。
从那之后,她就特别警惕像因陀罗的男人。
只有芥川……是不一样的。
他没眉毛,长得不帅,看上去总是很瘦弱的样子,出身更没有因陀罗来得好,没有英雄的父亲,只是贫民窟的原住民。
虽然他和因陀罗一样有兄弟姐妹,但银比笨蛋阿修罗可爱,所以这一条也可以忽略。
完全、和天生站在高处的因陀罗是两类人啊。
在见他第一面起。
在一身黑风衣的黑发少年使用异能力绞碎那些前来绑架她的渣滓,于血雨中回首,跟她对视的第一眼起。
漫天溅落的血,都被黑红的利刃所一丝不漏地挡下,在从天际垂下的、仿佛红丝绒缎带的杀人武器里,芥川少年一人赴会、带来死亡地盛装登场,他是没有被刀鞘束缚的绝世刀剑,偏偏内心还摇曳着束缚自我般……温柔纯善的光辉。
他懂得保护的意义,保护领地、保护妹妹,甚至会基于前两者,而去保护一个微不足道的陌生人,而那,却是因陀罗所永远都学不会、也做不出的。
她紧张得无法动弹,几乎被对方所散发出的强悍如人形凶兽的气息所淹没了,然而内心却从所未有的空茫一片,什么都无法做想了。
在盛夏、仿佛被增强一般大噪起来的阳光下,周遭一切颜色都褪色模糊,只有一个声音于此刻,在放生澪心中缓缓响起,在她耳边低低呢喃道:
「啊……就是他了。」
这个世界的对象……就决定是他了。
如果是他的话……只要成为他心里独一无二的、需要他保护的人,一定不会像因陀罗那样——
在得到她之后,又轻易地杀死她吧。
——
因此,对于芥川对她的感观,放生澪很在意。
「虽然作为妈妈,他肯定是会保护我的没错……但是,我必定是要当他的女朋友的啊……」
白发少女很快,便陷入无端妄想过后的失落。
楼下的礼拜已经接近尾声,后一项活动,是由信徒们聚在一起讲述近来发生的一切,或者是将自身所犯的罪孽讲出,交由神父大人告解。
再耽误下去难免被觉察。
回过神来,澪便给银涂好伤药,将药膏送给她,又将她送到楼下,嘱咐道:“记得每日都要涂药,不要留下疤痕。”
末了,她将写好的信拿出来。
“另外,这个,拜托小银……带回去给你哥哥。”
她一本正经的,纯洁的黑发女孩也没往其他方向想,当下便保证下来,一定会顺利送达的。
放生澪觉得可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看着她脸红红地下楼,汇入进人群当中。
在信里,她给芥川写到,希望能雇佣他一天,希望他届时能来接她,带她去擂钵街外面、去那座白塔上看一看。
作为报答,澪准备了酬金。
「直白地说要约会,他一定是不会过来的吧。」
·
在原来的世界,她身体不好,脑袋也转得比同龄人迟钝一些,童年的朋友只有奉纳在神社中的老旧人偶。
姥姥总是望着她叹气,戳她的脑袋说,怎么会有这样笨蛋的孩子呀,教她的字、要反复教才不会叫她忘记,干脆不要当巫女了,长大后找个不嫌弃你的男人,早早嫁了吧。
不过,放生澪并不觉得烦恼,因为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已经能通过别人的眼神来判断对方是否讨厌她,从而决定是靠近、还是远离。
这是独属于她的特殊能力,她注定是当巫女的料,迟早有一天会叫姥姥大吃一惊的。
就像现在,澪明白芥川并不讨厌她,只是,也没有那么喜欢她就是了。
看到那封信,他会来吗?
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一夜时间,白发少女关上房间的灯,躺回床上不自信地想到。
辗转反侧,回忆两人的相遇,她一直失眠到半夜,才慢慢合上双眼。
只是,不到半个钟头,放生澪便在黑暗中悄然睁开双眼。
她坐起在垂帘下,薄毯自肩上滑落而下,澪将它握在手中,侧身往床头的猫咪闹钟看了一眼,罗马数字微微发光,显示在凌晨两点。
外面窗户下,不知何时蹲着一个黢黑的人影。
她的双眸倒映着那道熟悉的背影,其中神光犹如浮光掠影,微微闪了一闪。
心中所有的不自信,忽而在这一刻……全都消退了。
放生澪没有着急过去,而是就着朦胧的垂纱,就这样睁着眼睛静静凝望几息,像是确认那不是她的错觉或者梦一般,注视良久,紧绷的神经就一点点放松下来。
宁静而凉爽的夏季的尾巴,她滑下床,踩着地毯推开窗,探身出去,白发少女与阳台上的黑发少年对视一眼。
她还穿着吊带睡裙,与以往老是打扮得清爽的模样不同,长而柔软的发丝没有束起地垂下,睡得有些蓬乱,一缕横斜在眉间,几缕垂下在眉尾地翘起,霜白的颜色比月末的月光更浅淡。
腰身下压,抵着窗沿,她的手撑在脸上,拄在阳台。
以一种奇异的目光看过来,月下,白发樱瞳的女孩的面容清丽纯美,又有一种之前从未发觉到的慵懒的妩媚。
芥川龙之介凝望她,居然与今天下午的银、与自家妹妹的感情诡异得达到了统一,感到了一些距离感,却又一时间挪不开步子。
放生澪清凌凌地问着他,声音中带了一点疑惑,“如果我没醒来,芥川君就要这样一直等到天亮么?”
女人是天生好奇的生物,倘若她真心实意地问你了,不回答她只会让她更加想要得到答案,这是不分年纪的。
显然,即使是被赋予「不吠之狂犬」这种可怕的称号,龙之介本质上却只是个小男孩,并不懂得这一层意思。
他在弦月下,神情未有丝毫的变动,只有那张薄的唇抿了抿,又张启开,他说:“看到你的信,所以就过来了。”
这样的回答真叫人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该恼怒他不正面回答问题,然而,在澪心里,开心甚于恼怒,她就不在乎答案了,只是望着芥川笑。
“我们现在就出发么?”
芥川龙之介望着这笑,他想,他并没有说自己答应了她的雇佣。
事实上,他都不明白自己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到底是为了赴约,还是单纯的只是因为收到她的信,想见她所以来了。
黑发少年如缎一般浓黑的短发在夜风中被浮掠而动,只有末梢是淡色的银白,是类似于渐层递染的发色,银黑的双眸在发下明暗不定。
世界上有一个人在惦记着你,这种感觉很奇怪。
在傍晚时候、在从银的手里刚拿到那份信的时候,芥川龙之介心里什么感觉也没有。
银一直在催促他打开看看,但是那时他刚结束一场巷战,累到感觉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
有那么一瞬,他看着手中的信,忽而感到一点乏味与茫然。
他好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一直以来都在跟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小姐、玩这种互通往来的幼稚游戏。
如果不是她恰巧住在他所处的地盘中,如果放生澪没有他的暗中保护,她迟早是会被那些暗中涌动着的黑恶所吞没,从皮到骨,一点都不剩。
因为她是个弱小,却又好看的小姑娘。
太过弱小的人,活着是很困难的,
正是因为同样身为弱小的人类,芥川龙之介能更加了解这种痛苦,更了解不努力变强大,弱者没有资格活下去的这种事情。
「就在此刻结束吧。」
一周的未能相见,仿佛让黑发少年的脑袋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将信随手丢在一边,像往常一样在废弃工地上冲了个冷水澡,坐在高处一边啃着干硬的面包,一边等着头发和洗掉血迹的衣服吹干,思索着下一步要干些什么。
湿冷的衣料如裹尸袋一般束缚着他的身体,芥川龙之介抬手,捂住唇咳嗽了几声,几个小孩吵吵闹闹地自脚下低矮的街道跑了过去。
秋天一过,残酷的冬季又将来临。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他们,想到自己的未来,妹妹的未来,乃至现在身边的伙伴的未来,看着黄昏,沉浸在压抑的氛围间,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心绪涌上心头。
一直到暮色四合、日落月升,头发的水珠落在地上的痕迹被风吹干,等到衣服都干完全,四下无人,废弃的报纸被风吹得卷起来。
当他又一次不经意间想到那个女孩,担忧那封信被吹走的诡异心情也忽而冒出头来。
芥川龙之介就沉默地原地返回,从地上捡回了那封信。
在这一刻,垂首看着那封信,他又开始弄不懂自己现在正在做些什么了。
但是当他看着信上那可爱秀气的署名,看着那小小的「放生澪」三个字,一种古怪的怜悯就涌了上来。
也许,她正在期待着他的回信;也许,她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找他帮忙。
——想到,她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给他写信的,黑发少年忽而无法再想了。
他突然很想要跟她见面,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对方的家门外。
即使是在看到白发少女的前一瞬,他仍旧弄不懂那种心情、促使自己做出这种冲动决定的是什么。
只是,在对视间,对方那压抑惊喜所露出的愉悦的可爱笑容,又足以慰藉他的懊恼,让他感到自己的行为似乎并不是那样蠢。
——她目不转睛的专注注视,足以令任何一个被她所注目的男人感到脸红心跳。
芥川龙之介的年纪,使得他还无法理解内心这涌出隐秘的快乐、从何而来。
他只是隐约明白,自己好像是做了非常正确、非常了不起的事。
并且,必须要让这笑容能继续保持下去才行。
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无声地催促鼓动着他。
黑发少年就很矜持地点了点头,告诉她,是的,现在就可以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