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白塔白塔

放生澪,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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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原本的世界,她死得很早。

早到、她好像根本什么都不懂地降生到世界上,然后就什么也不懂地死掉了。

「就这样去寻找能够达成殉葬条件的男子吧。」

姥姥沉默将她四分五裂的身体收拢、放进了漆黑的柩笼中,沉入水中,关闭柩笼的最后一刻,跟她说。

「虽然身体已经不能动了,但其他世界的你还活着。」

因为没有父亲和母亲,澪和姥姥一起居住在阳炎山上,家族一直是神官世家,姥姥和她,是放生家最后一任家主与幼巫女。

这是姥姥所知道,唯一能够从永恒的苦痛间拯救她的方法。

啊啊……只要找到能够愿意幽婚的对象,就不用这样痛苦了吧。

怀抱着这样的念头,从未出过阳炎山,从始至终、从生到死都在那座山上度过的放生澪,开始了在不同的世界的轮回之旅。

——

因为是灵力强大的巫女,在轮回的那一刻,放生澪能同时获得前生、与今世两份记忆。

记得前生,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忘记轮回的目的;而今世的记忆,更像是来自未来的训示,能够让她短暂地窥见另一个世界自己的结局。

比如,在这个未来的世界里,她很快就会被杀死。

死于生父之手。

甚至在死之前,都未能见到那个男人的真面目。

放生澪要在此之前先找到、并杀死他,只有杀掉火天使……只有杀掉那个男人。

「才能活下去……才能继续寻找那个能够同我完成幽婚的人啊。」

黑发少年面无表情的脸,就在此刻浮现在脑中。

白发少女在黑夜中睁开双眸,隔壁店铺收音机中的歌声在此刻已经消失了,屋子里一片静悄悄的。

远处的巷道隐隐约约传来了枪声、爆炸声,废旧楼房的玻璃被震碎时的稀里哗啦倾塌的声音,爆炸光亮在窗外一角亮起又熄灭,将房间弄得忽明忽暗。

掀开被子,在避免惊醒到楼下人的同时,放生澪悄然无声下床,赤足挪步到窗前——养父严格地设定好了她的睡眠时间,就连早醒都是被禁止的。

她靠近窗户,缓缓跪坐下来,及臀的发也打着卷、垂下在蓝灰色的毛绒地毯上。

光亮如烟花倒映在她颜色浅淡的眼底,手指挨着玻璃,借着□□械斗的火光,放生澪凝睇夏夜的擂钵街,四处是低矮的街道建筑。

这样死寂、贫乏的土地,到底是怎么样培养出那样青涩甜美的果实的?

她怀抱着一种好奇感看了无数遍,每一遍都只会加重心中的疑惑。

在视野尽头,一座以前从来都没有注意到的纯白之塔,屹立在擂钵街最边缘的地带。

以横滨租界最中心位置、那栋废弃的高塔「骸塞」作为指向标,白塔就位于擂钵街与骸塞的连线中间。

如果是去到那上面,一定能看到海和远处的横滨吧。

靠着玻璃窗而坐,在爆炸的火光下,白发少女在心中低喃。

“好想……和芥川一起去看。”

就在明天。

……就在明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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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天,打扮完毕的放生澪下了楼梯,她转动门把手,但出去的门却被锁住了。

养父鲁普莱希特并不在家,桌上有热好的两人份的牛奶和树莓华夫饼,他没有说明任何缘故地锁住了门,但放生澪心里也大概猜得到是因为什么。

「昨天的晚归么?」

昨晚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养父就没收了她的钥匙,应该是在那个时候,就有了征兆了。

她待在阁楼上看了一会儿外面,又下去地下室和母亲待了一会儿。

——真琴女士固执地将自己封锁在这种环境里,她总感觉只有舞台上才是安全、不会被火所波及到。

还没有离开俄罗斯的时候,他们那个时候钱还有很多,鲁普莱希特就买下了一个小歌剧院,专门给真琴女士居住。

虽然很小,只有两层的观影包厢,能容纳的观众量是普通歌剧院的五分之一,但那座歌剧院外表典雅庄严,内部金碧辉煌,院内陈设与莫斯科大剧院颇为一致,可以说是非常精巧的建筑。

真琴女士那时病还没这样严重,她像普通的母亲一样教导澪读书识字,进行形体训练,培养她在歌剧芭蕾上的兴趣。

身着烟蓝色的芭蕾舞裙在舞台上旋转,一抬头,就能看见的水晶吊灯,将缀满天顶的两千块水晶和无数金色的烛台照得闪闪发光。

那旋转着旋转着的光辉,以及在耳边循环着的《吉赛尔》第一幕单人舞的变奏曲,是放生澪能够记事之后、对于一整个童年的回忆。

他们走得非常匆忙,后来那座小歌剧院低价、卖给了一个老来这边看演出的好心俄罗斯人。

临近吃饭的时候,放生澪去到厨房,练习了一下怎么捏出好看的饭团,不好看的作为点心自己吃掉,成品做出来只有三个,她拿给真琴女士看。

“鲁普莱希特先生,真琴女士,澪小姐。”

“我们一人一个。”

她乖乖坐在第一排正中的座位上,穿着小皮鞋的双足并着垂下,双手端着盘子,脸上带着满足、又一本正经的红晕。

坐在梯凳上的黑发女人仍望着黑暗中的某一点,摇晃着手中加冰的威士忌,底下是堆积的空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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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回来,养父总是带回很多新的物资,以保证餐桌上总是有热牛奶、地下室里总是有威士忌和冰。

他在干些什么,放生澪不得而知,然而作为退休的神职人员,鲁普莱希特仍然坚持每周日的礼拜。

这样的禁足不知道要持续多久,放生澪每日都会看看窗外,她在期待些什么,但是期待又总是落空。

直到又一个礼拜日,家中迎来了过来礼拜的孩子。

即使鲁普莱希特希望她能够安静地待在房间里,但是放生澪依旧恳求他。

“让我来帮忙吧,爸爸。”

在布置礼拜用的大堂时,她穿着白色高领的黑色长裙走上前来,鲁普莱希特认出来那是之前送给她的衣服,然而裙摆给她改过了,重新缝上了一层黑纱,完全是小修女的样式。

霜白的发也梳成麻花辫,在脑后盘起,垂下扇形的白色小花缎带。

无论是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的模样,还是用那双浅色的双瞳带着期盼、看过来的模样,都仿佛箭矢一般贯穿了鲁普莱希特的胸膛,叫他自十四年起就一直沉寂着的心脏忽而猛烈地跳动起来。

他后悔让她穿这样的衣服了,因为太过合适,合适到……如果之后不更加用心去挑选比得上它的衣服,他就会觉得对不起养女的美貌。

在此之前,鲁普莱希特一直都将她当做无知的孩子的。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来到这里之后,白发少女逐渐有了不一样的地方,就像一朵含苞的玉兰花,突然有了绽放的契机。

鲁普莱希特想不明白,作为一名虔诚的修士,无论是慕尼黑的在读生涯,还是前线的从军生涯,他都保持苦修的生活,是神前最忠诚的信徒。

他曾一度认为自己不会结婚,直到他有幸欣赏到十六岁的放生真琴所主演的那场《圣女贞德》……

当时那种心动的心情,回忆起来依旧叫人感觉奇异。

只可惜,等再次相遇时,对方却已经毫无贞德的气质了。

在养女期盼的目光中,鲁普莱希特略显狼狈地点头,他转回头去准备圣水,想嘱咐澪一起来学习,却只能看到对方得到首肯后欣然离去的背影。

望着她的背影,甜蜜又折磨的心情又涌上心头。

同意她的要求让他感觉快乐,然而之后便是懊恼。

神会聆听所有人的烦恼,但并不代表人与神能达到相对的平等,人类都是低贱的,平民窟的人类更是如此。

在他保护之下,澪会受到最高等的教育,她的身体、她的灵魂都纯洁无比,她就是神,派放生真琴送给他最虔诚的信徒的……最好的礼物。

鲁普莱希特慢慢体会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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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清晨的光洒在大堂之上,在鲁普莱希特作为神父大人证道,为卑贱的人类讲解《圣约》的空隙,放生澪在人群之中找到了认真听讲的银。

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于是周围因为她而躁动起来的人群就都安静了下来。

放生澪得以悄悄溜到黑发女孩的身边,牵着她绕到楼梯后,带着她上去自己的房间。

“最近几天都没有见到澪姐姐了呢。”

两人坐在床边,见到是她,小女孩有些惊讶,末了,又有些害羞的。

她一向话少,小声地嗫嚅着说完过后,觉得有自来熟的嫌疑,不觉脸都红起来了。

未曾觉察她的不自在,放生澪凝眸打量她,一个星期不见,女孩白皙的脸上又多了几条伤痕。

“……我被爸爸关禁闭了,所以不能去找你们玩。”

她微笑着诚实地解释,拉开床头柜,在医疗箱中翻找了一番,又扭过头来轻轻问道。

“送给小银的发夹没有戴么?”

“怕弄丢了……所以藏起来了。”

望着她清凌凌的双眼,银摸了摸散乱的头发,声音更小了。

“不用那么小心的,发夹就是要戴上才有用呢……”

澪“唔”了一声,将医用酒精、药膏和棉签拢在手里,抱到床上,“找到了,先让我来给你清洗一下伤口吧,女孩子的脸可不能留下伤疤呀。”

她理所当然地柔声说道,樱粉的眼瞳背光下展现出一点浅淡的灰色,其中有不为生存而烦恼的天真无邪。

银羡慕那样的神光,又在其下感觉到自惭形秽。

面前人的样貌、身世,甚至于身处的这间被蕾丝与绸缎所装饰的梦幻洋房,都让她有一种不应该踏足、不应该待在她身边的怯弱感。

白发少女却仿佛并不懂这一点一般,她凑过来,将棉签用酒精打湿,抬起清理银脸上的痕迹。

随着她的靠近,银被一股清淡的幽香所彻底笼罩了,她无法避免地僵硬着身体,无处延展的视线落在了少女秀美的容颜上。

对方的动作那样轻柔,还会蹙着眉顾及她的感受,问她,“会不会很疼?要不要我轻一点?”

在那凑近过来的美颜暴击下,黑发女孩已经烧得快要晕倒了,双手搅在一起。

「不需要,不用上药也没有关系的」这样拒绝的话没能说出口。

银只听见自己细如蚊呐的声音响起在屋内,带着叫她觉得丢人的颤抖,“不…不会,这样就很好。”

放生澪明显松了一口气,其间,她低头换了一只棉签,在碎发下担忧地抬眸:“找你们麻烦的人还是很多么……”

黑发女孩慢慢点点头,“嗯”了一声,“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大家都觉得只要打败了哥哥,就可以掌握这片街区了。”

提到这样的事,她却明显平静了很多,话多了一点,眼中也浮现一些自信的光彩。

“不过,只要另一边的「羊」的首领没有这种念头,那些没有能力的人,哥哥可是能够把他们一下子全都打倒的呢!我和哥哥,会保护好大家和澪小姐的。”

她是如此可爱,又是选中的恋人的妹妹——

坐着床上放生澪看着这笑容,不觉也跟着笑着歪了歪头,缓声道:“我相信你们。”

她一笑,银就又有些转不开脑子了。

下一刻,白发少女举起圆的药膏盒子,故作严肃道:“不过呢……要当首领,外表依旧很重要!就算银是个小美人没错哦,可是疤痕什么的,是绝对不允许的呢!”

说完,她见银仍有些呆呆地看着自己,不觉又有些不好意思,眨了眨眼,“我的意思是,上药的时候或许有些疼……但是要忍住哦。”

不解释还好,一说话银就有些想笑了,相处久了,也没有那样拘谨了,她慢慢放松下来,漆黑的眼睛水汪汪的,“澪姐姐和妈妈一样呢……”

“嗯嗯,说不定,我长大之后,很有当妈妈的天份呢。”

用手指点了点下颌,放生澪捧着药膏居然是很幼稚地承认了,不过很快,她感到困惑。

“你哥哥跟我相处的时候,也会这样感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