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件案子真是我干的,你会感到震惊吗?”奈杰尔问道。
这是他病倒以来第一次起身,得到雷兰德的允许之后,他差不多把所有的衣服都套在了身上。安吉拉坐在他的对面,面无表情地织着毛衣。在他生病卧床期间,她的态度一直很尴尬,很显然,他决意在彼此之间建立更为正常的关系。
“我在这方面很有经验,你那样骗不到我的,”她说道,“你是想让我明说,或是向你暗示,我认为不是你干的。你倒不如这么问我,假如我知道是你干的,会不会感到震惊吧。因为,毕竟,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之下,是不能认定为你有罪的,这之间有着很大不同的。所以,我只是稍微有点吃惊,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话。”
“可是,想到和你谈话的对象是个凶手,你不会感到震惊吗?”
“当然会。假如我在报纸上看到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扭断了自己的脖子,我不会感到震惊——不太会。但是如果我的理发师扭断了脖子,我就会很震惊。至于为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可那是两码事啊。”
“我可不那么肯定。我认为,极度正直的人即使和邪恶之徒私交不错,从道德的层面来看,也不会赞同他们的所作所为。可是像我这样普通的凡人,并不会真的非难他们,只是有点吃惊而已。你不得不重新调整自己的价值观,以使自己接受,昨天和你一起喝茶的那个人其实就是抢劫银行的那个人。依我看,当某件事情突如其来地发生时,那种吃惊的感觉,就是震惊。”
“或许你是对的。但是,听我说,假如我这样告诉你,如果我能确定杀死我的堂兄不会被送上绞刑架,我会随时乐意把他杀死,你会感到震惊吗?”
“说话留点神,不要讲你不想讲的话。记着,我会忍不住向我的丈夫喋喋不休讲个不停的,我或许会把你讲的话说给他听。”
“噢,没有关系。我敢肯定,你的丈夫认为依照我的道德水准,我有实施一切犯罪的可能,雷兰德也是这么认为的。假如他们能找到解释我实施谋杀的方法,明天他就会把我关进监狱的。因此,他们如何看待我的品德无关重要,我只是想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
“我已经告诉你了,我只是稍微有点吃惊。不过,光听你在这儿说你为了些不值一提的小事而杀死了自己的堂兄,我是不会感到震惊的,因为我不相信你说话是当真的。”
“但是我说的是实话,我说话也是当真的。我认为像德里克那样的人,是没有权利活在这个世上的,而且我不认为把他杀死有什么不对的。当然,你可以称之为自私——我这么做只是为了使自己的感觉和腰包获得满足。但是这么做没有错,因为他没有权利活在世上。像他那种家伙无论以哪个标准来衡量,都完全没有资格活在世上:牧师们对他的所作所为不以为然;他对国家没有任何用处;从美学的观点来看,他压根儿就一钱不值;他既不懂得享受更高层次的乐趣,也无法帮助他人享受这些乐趣。他根本一点用处都没有,这就是我的观点。”
“噢,可是,我认为你的话完全是一派胡言。人是不应该有高低贵贱之分的,每个人的生命都应该受到尊重。就因为你懂得欣赏斯克里亚宾,而德里克不懂,所以杀死德里克的人就要比杀死你的人更有道理,这种想法简直荒谬至极。”
“那完全是我个人的看法。我其实也并不十分确定自己是否有权利活在这个世上。我过去做了很多傻事,出尽了洋相,假如我杀了德里克就是为了得到所有的钱,岂不是更让别人笑掉了大牙?你应该知道,我不是那种人。”
像大多数把自己想像成流氓无赖的人一样,奈杰尔也愿意好女人为了对自己好而苦心相劝。有人试图改变你,只要她们语气中充满同情,表情和蔼而又诚恳,就会让你产生一种被人看重的感觉。不过,安吉拉在这方面颇有经验,她对人情事理的洞察着实令人佩服不已,她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场面。“是的,”她承认道,“我认为你会把一切弄得一团糟。我可以想像得出你对别人造成的伤害有多么大。不过,尽管如此,我也还是不会把士的宁放在你的浓缩牛肉汁中,而且我也不打算这么做。对了,差不多到时间该给你吃一些——我的意思是说吃一些浓缩牛肉汁了。”
“是的,不过你这么做是出于感情上的原因吧,是这样吗?我的意思是,你可能连弄死一只老鼠都不愿意呢,可是却并不介意老鼠被别人弄死。所以你为什么要介意德里克被别人杀死,或者就此事而言,被我杀死呢?”
“我没有说我会介意,”安吉拉提醒他道,“我只是说我宁愿不认识那个做这件事的人,因为我觉得他不是个好人,不值得认识他。”
“那么,我就是个不值得认识的人。因为我是那种只要有机会,只要没有其他人赶在我的前面,就会把德里克杀死的人。”
“噢,我不介意认识那些认为自己会杀死德里克的人。因为,我认为,我不相信你是那种会杀死他的人。当然,除非你真的杀了他。”
“你这么说不是有点自相矛盾吗?”
“一点都不。事实胜于雄辩。你要是告诉我说,是你杀了德里克,那我就会相信你。要是你告诉我你会杀了他,那我就不相信,因为我觉得你并不了解自己。当然,一个人在情绪激动的情况下失手伤人,那又是另一回事。不过,说到冷血杀手,嗨,我相信谁都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肆无忌惮和不计后果。”
“没有什么两样,杀死德里克究竟会造成什么损失呢?不管怎么说,他该受惩罚。像他那个样子酗酒和吸毒,不把自己毁掉才怪。他活着有什么用?他只是让我无法得到那五万英镑而已。”
“如果你真有这样的想法,这笔钱只会让你自己变成个畜生。不,担心自己的行为会造成什么后果是完全没有意义的。最重要的是遵守游戏规则,而谋杀就是不遵守游戏规则,它是一种不公平的解决方式,就像玩单人纸牌戏时作弊一样。”
“啊,不过是让游戏提前结束罢了。你不会认为德里克有活下去的价值,对吗?”
“每个人都有活在世上的价值,换个说法,除个别人之外,每个人都没有活在这个世上的价值,但是只要能扛得过去,你就必须得好好活着。瞧瞧你那天吧——我们都以为你是凶手,摆在你面前的只有绞刑架。可我们还是好饭好菜地伺候着你,如同波斯国王一般对待你。你对我们谁都没有用处,但是我们不得不那么做,因为我们必须遵守游戏规则。一旦有了例外,我们都将陷入永无休止的困境之中。”
“该死,我可做不到这点。”
“可是,你做得到的。如果你躲在一片灌木丛后等着杀死某人,可他却在途中坠入河中,你一定会跳下去救他的。”
“你在考验我。如果是德里克的话,我就会让他沉下去,还会在他身后扔上一块砖。”
“不,你不会的。别再跟我狡辩了,否则我会让你躺回床上去,还要告诉你不可以让自己激动。现在,我去给你弄浓缩牛肉汁,假如我能拿得到的话。我把它放在隔壁了,我丈夫在那里玩单人纸牌戏呢,因此很有可能被他轰出来。”
果然,她发现丈夫的情绪有些低落。“我想要一张公共汽车时刻表。”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废纸篓里捡回一张黑桃3。
“为什么不按铃让人给你拿呢?”安吉拉装出一副倨傲的神态向他提出建议。
“我早想按铃了,可是那该死的铃声会影响我玩牌的。行行好,去给我要一张吧。”
“好吧。不过,请先把那瓶浓缩牛肉汁递给我。”于是,安吉拉设法从楼下弄到一张卷了边的公共汽车时刻表,她站在门口看着自己的丈夫,他正心不在焉地用拇指向不同的方向指着。“很好!”他终于宣布道,“事情开始有点眉目了。告诉司机今天下午把劳斯莱斯开过来,因为我们要到惠特尼走一趟。”
“你知道,这边还有好多事要处理呢。”
“啊呀,赶快去给那个病人吃浓缩牛肉汁吧,我忙着呢。”
午饭的时候,布莱顿露面了,脸上带着强忍着的兴奋表情,安吉拉一眼就看了出来,于是她赶紧迎上前去。布莱顿显得轻松自在,在范瑞斯先生面前,他天南海北地闲聊着,却只字不提博托尔兄弟的案子。雷兰德单独和他待在一起时,这才问道:“今天早晨有什么新鲜事吗?”
“不多,只有一点儿,而且真该死,我对此大惑不解。你记得吗,奈杰尔告诉过我们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他即将前往欧洲大陆去旅行。喔,这件事使我想到,他很可能已经拿到护照了,我觉得,把护照交由一个如此狡猾的家伙来保管似乎不是很保险。于是我问了他这件事,他说他把护照放在牛津的住所了,还把确切的位置告诉了我。很显然,他留了些个人物品在那儿,打算日后再去拿回。嗯,我去那里找了半天,见鬼,连护照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你认为他在撒谎?”
“当然,我们可以从办理护照的事务所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我认为他没有撒谎,因为尽管我没有找到那本护照,却找到了几张他护照照片的复印件,其中一张还有他学校的牧师签字,以证明照片上的就是他本人。为什么法律总是让牧师来做这些事呢,我真是搞不懂,因为在所有的行业当中,我认为牧师所提供的证明是最为草率随便的。反正,我是把它们带回来了,喏,你瞧,这不是——如果愿意你就好好看看吧。我觉得这算不上是一张多么好的照片,还很模糊,可是办理护照的那些人什么照片都能接受。”
“是的,该死,从某种角度看,确实不怎么像。不过,你确实可以看得出那个下巴是他们博托尔家族的。对了,还有一个问题,是谁拍的那张照片呢?因为你一直在各处搜寻奈杰尔的照片,却一张也没有找到。我记得你说过,你把牛津和伦敦的照相馆彻底问了个遍。”
“唉,很显然,这是外行拍的。事实上,是他们俩游河之前由德里克拍的。至少,奈杰尔是这么说的。”
“不过,不可能是他们即将出发之前拍的。”
“没错,大约是在一星期前,那个时候他们正在一起筹备在泰晤士河上旅行的事。嘿,你怎么了?”
“我只是在想,我或许找到另一条线索了。事实上,我对此十分肯定。听着,雷兰德,今天下午你去惠特尼吗?”
“除非你特别希望我去,否则我就不去了。”
“好吧,我认为你去也没有多大意义。噢,安吉拉已经在车里等我了。听着,我今天晚上可能会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告诉你,所以下午茶时间你一定要在。”
“当然。把你所有的朋友都带来,我们在这里都可以举办聚会了,不是吗?”
“不,我不会带任何人来。不过假如我猜得没错(这次我十分肯定我是对的)我会告诉你一条让你迫不及待电告各方的消息。”
“又要来一次逐店饮酒吗?”当汽车转过拐角上了主路时,安吉拉问道。
“正是如此,不过,惠特尼不可能有很多旅馆的——我的意思是说像样一点的旅馆。”
“这次我们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
“没有特别的名字,只是搞清楚上个星期天是否有人在那里过夜就行。”
调查在第一家,也是最显眼的一家旅馆已经有了结果。真没想到,这家旅馆居然还保留着旅馆住宿登记簿,毫不意外,他们发现只有一位客人是在上个星期天到达的。安吉拉靠在丈夫的肩旁,念着登记簿上面的字:“考文垂,迪戈比路41号,L.华莱士。”
“卢克·华莱士!”她失声喊道,“哎呀,是亲爱的范瑞斯老兄!麦尔斯,你太聪明了。可是他为什么换了住址呢?上一次他是住在克里克伍德的呀。麦尔斯,我真的一点都不明白,你是怎么料到会找到这个的。”
“哎,给我点时间!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我其实也没有料到会在此处发现卢克·华莱士的名字。他把我的计划全搞砸了。范瑞斯!他究竟在这里干什么呢?他到底为什么要留个新地址呢?我觉得我都要疯了。”
“我也是,除非你告诉我你在找什么。你知道吗?我特别喜欢看到你迷惑不解的样子,这个时候你就会故意像现在这样,让我蒙在鼓里,我就好像悬在架子上一般,心里一点主张都没有。”
“架子,那个架子!卢克·华莱士是为放信的架子而来的。没错,这样就全解释通了。现在我们去问问柜台里的那位女士,看看他能记起卢克·华莱士先生些什么。”
然而,不管是柜台里的那位女士,还是旅馆的行李员,都记不起太多有关华莱士先生的事。他们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为他是在某个星期天到的,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第二天一大早又离开了。他的行李并不多,不过他曾提及,他的部分行李留在牛津了。他还曾打听过去牛津的火车的事,并且在星期一早晨乘坐早班车离开。其他的事就不知道了。
回到古景旅馆,他们发现雷兰德正坐在窗前的桌子旁边写日记,而范瑞斯先生则坐在一把很不舒服的灯心草椅面的椅子上看着一本当地的人名地址录。“好了,”布莱顿兴高釆烈地对雷兰德说道,“现在轮到你了。安吉拉要上楼去问奈杰尔几个问题,等我得到答案,就可以把整件案子交给你来处理了。”
“你究竟要我做什么?”雷兰德问道。
“唔,和欧洲大陆的警方取得联系,请求他们尽其所能查找一个于十天前越过英吉利梅峡的游客的行踪。他的名字叫做卢克·华莱士先生。”
雷兰德的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他朝着范瑞斯先生的方向使了个眼色,以为布莱顿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范瑞斯则脸上带着一种十分困惑的神情霍地站起身来。“英吉利海峡?欧洲大陆?可是,我向你保证,自圣诞节以来我就没有离开过英格兰半步!真的,布莱顿先生……”
“没什么,此事跟你没有关系。只是很显然,有人一直在盗用你的化名。很难将其描述为冒名顶替,不过当然,你可以视之为是一种侵犯版权的行为。不过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再使用那个化名了,因为盗用它的那位先生不久之后就要落入法网了。”
“好倒是好,”雷兰德表示反对,“可是想必那个家伙渡过英吉利海峡到达欧洲大陡时,应该足够聪明,知道得换一个新的化名吧。他既然可以胡乱编造一个新的化名,又为什么一定要用那个旧的呢?”
“当然,他或许会那样做,不过,既然他出于某种特殊的目的而煞费苦心地自称为卢克·华莱士先生,因此,我料想他还会用这个名字的,你知道,他认为这个身份会使我们迷失方向。”
“那么他的真名是什么?”
“他的真名自然就是德里克·博托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