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范瑞斯先生虽然体格健牡,但不知怎地,他的言谈举止总让人联想起据说是由“一帮从未婚嫁的姑婆阿姨抚养成人”的传说中的人物。他的声音抑扬顿挫,发音纯正标准;他思路清晰,讲起话来条理分明,有举重若轻之风;他不时抬手掸掉裤子上的烟灰,那份挑剔劲儿很是让人不快。总之,从这些第一印象里你或许已经料到,库尔曼夫人本想找个女伴,而如今,她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我的名字,想必各位并不陌生,”他开口说道,“而且,如果我猜得没错,你们之所以来到此地,一定和博托尔家族近来发生的种种事情有关吧。博托尔兄弟的姑婆,也就是库尔曼夫人,一向待我很好。实际上,我是她的养子,我有幸成为她辞世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尽管这种荣幸是如此令人悲哀。谢谢,是的,苏打水,请即刻送来。
“我或许应该解释一下,博托尔堂兄弟二人,除了他们很小的时候,我个人对他们其实并不熟悉。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很少去看望他们的姑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觉得他们肯定会把我视为这个家族的闯入者什么的。不过,他们的名声一向不大好,对此我早有耳闻,所以,当库尔曼夫人在她生命的最后阶段重新对他们投以关注之时,我不得不深感遗憾。不过,这事我本不该介入。所以,当她向我问及他们的品行如何时,我并不愿具体说明,我只是说,很遗憾,他们两个人彼此之间的关系不大好。当然,这一点是众所周知的事。
“库尔曼夫人一向惯于发号施令,她喜欢左右他人的生活。她立即决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绝不能在家族里继续下去。就在不到一个月前,我按照她的口授(因为她的眼睛有点花了)写了一封信给他的侄孙德里克,促请他和堂弟不计前嫌,握手言和。不久之后他回信了,信中的措辞令人不禁觉得他有几分虚情假意。他写道,奈杰尔和他已经决定既往不咎,重新开始,现在他们相互之间常有走动。而且事实上,就在他写那封信的时候,他正准备着和堂弟一起乘独木舟沿泰晤士河溯流而上作一次旅行呢。那次旅行是医生为他的健康着想而向他提议的,不过,他相信,这次旅行有了奈杰尔老弟的陪伴,必将成为一次快乐之旅。
“我对此事的态度,想必引起了库尔曼夫人的怀疑。和其他不幸罹患心脏疾病的人一样,库尔曼夫人非常激动,并由此对我产生了误解。她问我是否真的认为德里克在撒谎,她是不是应该要求他们拿那些过闸票证来给她看。我承认,在我这方面来讲,我心里是有点不踏实。我提醒她,一张过闸票证并不能说明船上究竟坐了几个人。‘很好,’她说(我不敢保证是她的原话),‘那么,你亲自去看看吧。就这几天,你去牛津租上一只船,然后跟在他们后面,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你没有碰上他们,或者如果你打听到没有人看到他们待在一起,你就回来告诉我。’起初我以为她是在讲气话,后来我才发现,她是当真的。说实话,我认为她对自己两个侄孙是否诚实也是有所怀疑的,希望为了自己的利益把这件事搞清楚。不过,她假装只是为了打消我的疑虑才这么做的,以此来掩饰自己的焦虑。我相信,我已经把自己的意思讲清楚了。
“临行之前,我发现这一令人遗憾的插曲对她造成的影响很大。她告诉我,她打算立一份新的遗嘱,把自己大部分的遗产留给她的长侄孙。她向我暗示,在此之前,我一直是她首选的遗产继承人,这一点我早就猜到了,但不敢肯定。你们可以想像,我从沃灵福德出发的时候,心情有多么苦闷。再有,我觉得自己此行的任务实在是荒唐可笑,让人觉得特别不舒服。假如博托尔兄弟不期然听说我就在泰晤士河上,要是给别人知道了,我这脸该往哪儿搁啊!于是,我决定加倍注意,小心提防。准确地说,我用卢克·华莱士先生的化名租了一只方头平底船。还有,为了避免流言蜚语,我随身带了大量食品。我下定决心,在我远远超出他们兄弟俩之前,绝不在沿途的任何一家旅馆过夜。我之所以担心我的防范不够充分是有充足理由的,他们当中至少有一个人对我的介入一直心存恶意。
“除了心里不太踏实之外,这趟旅行其实蛮愉快的。我喜欢过简单一点的生活,喜欢独自一人享受大自然。直到过了船屋水闸(事实上,就在靠近船屋水闸的上游处)我才超过了那只独木舟。他们堂兄弟二人都坐在里面,我想距离德里克令人遗憾的失踪可能只有几个小时而已。”
“对不起,范瑞斯先生,”雷兰德打断了他的话,“有一点你必须明白,你所提供的证词可能极有价值。这一路上,通过水闸前及通过后,你碰上过其他人吗?我无须解释你也知道,我们怀疑这是一宗谋杀案。”
“我想想看,在河的下游处我经过一座童子军的营地。那之后,我想,看到闸门管理员之前,我没有留意到任何人。然后……过了水闸之后我一眼就看见了博托尔兄弟俩,那以后,我想,到达米林顿桥之前,我就没看到谁了。”
“我猜想,那应该是在大约半小时之后了吧?”
“噢,不,应该是一两个小时之后了。我在那里吃的午饭,甚至可能有两个多小时呢。你知道,那天上午很热,我又很早就动身了。当时我随身带着一本我很喜欢的书,于是,我在距离水闸上游不远的地方,坐在船里看起书来。”
“唉,”雷兰德说道,“真可惜,你没有在水闸下游找个地方,那会省去我们很多麻烦的。我想,因为你的差使已经办完,所以之后你就动身回家了吧?”
“呃,没有,你知道,既然我已经在做这件事了,我就希望把这堂兄弟二人是不是真的已经重修旧好搞个一清二楚。我在米林顿桥的那家旅馆打听过了,不过听那儿的那个女招待讲,他们似乎并没有始终待在一起。于是我又去了更靠近上游的一家旅馆,蓝牛旅馆。我希望查清楚那儿的人是不是还记得他们兄弟俩的事。再说,我确实曾计划走那么远的,沃灵福德的一个工作人员将把我的信转送到那里——当然,用的是化名。幸亏我事先做了这些安排,因为正如事实所证明的,就是在蓝牛旅馆我发现了那封随信一起送来的电报,要我赶快回到可怜的库尔曼夫人临终的病榻前。这个,我自然是一刻也耽搁不得。我撑着船过了河,把船藏在我当时能够找到的最为隐蔽的地方,然后穿过田野步行到船屋火车站,在那里我幸运地赶上了一趟火车。
“恐怕你们以为我的解释太过冗长了吧,不过我希望你们能对整个情况有所了解,以免认为我在瞎编故事。库尔曼夫人去世之前,准确地说是在星期三,立了一份新遗嘱。她亲自向我解释了其中的各项条款。她已经给我留出足够我生活的钱,不过却把大部分的财产留给了那位长侄孙。‘除非,’她补充说,‘我活得比他长,而此刻看来,这一点似乎不大可能了。律师要我把你的名字也写在遗嘱上了,以免德里克无法继承这笔遗产。’当她告诉我这些的时候,你们可以想像,我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当时已经差不多可以肯定,德里克已经死了,不过医生严令我们不许在她面前提起这件事。
“她去世后,我自然是被一些杂七杂八的事给耽搁住了。不过,我没有忘记那只方头平底船,在我看来,把它带回牛津,继续我被打断的行程,无疑是使我从过去几天极度紧张的状态之中恢复过来的好方法。今天下午我坐火车经由牛津抵达船屋,然后回到我当时藏那只船的地方。
“我猜想你们会以为是我的紧张不安把我弄得神经兮兮的,可是,奈杰尔的样子始终在我的脑海里徘徊,挥之不去。我曾强烈怀疑,他为了接替他堂兄成为继承人,而把他除掉了。我现在仍然这么认为。后来,我又想到,现在横在奈杰尔和这笔新遗产之间的,十之八九只有一个人了,而那个人就是我。我不懂这方面的法律,不过我认为他下一步就要考虑提出此种要求了。假如奈杰尔获悉库尔曼夫人对自己的财产最后所做的处理,他会不会继续犯下另一宗罪行呢?你们知道,这只是存在于我脑子里的一种模模糊糊的想法。不过,从船屋车站到泰晤士河的这一路上,我有一种很不安的感觉,我怀疑自己被跟踪了。我不止一次地回头看过,我觉得有人在跟踪我,而且他十分小心,不让我知道他在跟踪我。甚至在我撑着船开始往下游走的时候,我依然无法摆脱这种怀疑。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岸上有人跟在我后面。就在我即将到达米林顿桥的时候,他超过了我,朝着内陆走去。他打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敢肯定,他打量我的眼神绝非一般的好奇可以形容。
“也许有点傻,但是我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把船停到岸边,上了岸,然后沿着河岸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尽可能远地藏在柳树的背后。当我到了那座桥的时候,我看见他斜倚在桥上,仿佛在等着我似的。我很小心地穿过公路,然后掩身在最靠边的那座桥拱之下,那里有一部分延伸到干燥的地面上。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和同伙在说话,他们的话使我确信,我最害怕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们在跟踪我,他们和奈杰尔有着密切的联系,而且,他们有意在船屋水闸下游的某个地方拦住我。不过,他们的谈话中透露出两点令人鼓舞的信息。一个是他们打算在水闸主流的末端上岸(为什么,我不知道)然后把他们乘坐的独木舟系在岸上。另一个是伦敦警察厅刑事调查部的雷兰德探长,提到他的时候他们似乎带着某种敬畏,他正住在伊顿桥的古景旅馆。”
布莱顿不得不走到窗边清理他的烟斗,他没有把握自己是不是可绷得住不笑。而雷兰德依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真是让人佩服得很。
“唉,”范瑞斯继续说道,“我没敢在米林顿桥停下来。我继续住下游走,来到了船屋水闸,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了他们系在岸边的独木舟。我,我把船上的两只浆给偷走了。”回想起自己当时的那股机灵劲儿时,他忍不住咯咯地轻声笑了几下,“打那之后,我就再没见到那只独木舟。不过,他们也许是走陆路跟踪我的,于是,我觉得最好还是把这件事立刻报告给警方。我早己在此预订了房间,要在这里过夜的。”
“我明白了,”雷兰德说道,“噢,上帝,告诉他吧,布莱顿。”于是他们把实情一股脑儿地讲给他听。
“截至目前,”第二天早晨布莱顿说道,“我听到的全都是不折不扣的神话。如果愿意,你还可以继续怀疑他,当然,我的疑虑并没有丝毫的减轻。不过,我现在要到牛津去对艺术家奈杰尔的表演再做一次测试,一起去吗?”
“恐怕不能。这旅馆周围有太多可恶的嫌疑犯了。我打算留神盯着点他们。”
于是布莱顿独自一人去了牛津,他手上拿着雷兰德所做的笔记,施施然走进威克斯戴德先生那家著名的鞋店,向他们询问奈杰尔·博托尔是否是这里的顾客,如果是的话,他们是否有他足部尺寸的记录。他们以惊恐万分的声音向他保证,博托尔先生当然是在他们那里买鞋的,博托尔先生是牛津城里穿着最为讲究的年轻绅士之一,他们当然留有他足部尺寸的记录。他们拿出一本厚得惊人的册子,里面记录着每一位客户详细的足部信息,简直称得上是一部完整的资料汇编。即使牛津大学里孤高倨傲的老学究,要是他的脚上长了个鸡眼,也会在此记上一笔。的确,新一代的年轻人还没有留下完全摹真的足迹,不过却有大致的图样,是用铅笔比着真人的足部描下来的,和实际的构造并没有什么两样,没有说明的其他细节则记录在页边的空白之处。册子上的名字是以字母顺序排列的,除非你跟威克斯戴德先生结清了账单,或是表明日后不再光顾此店,否则你的名字永远不会消失。
布莱顿懒洋洋地一页一页翻着,慢吞吞地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仿佛害怕自己要找的名字出现在眼前又给漏掉似的。他注意到了自己的姓,心里纳闷着,牛津城里是不是还住着自己素未谋面的什么亲戚。最后他终于找到了“博托尔”,他强忍着自己的兴奋,开始慢慢地阅读这份包含了大量记实材料的记录。“我在此处看到了有关锤状趾的记录。”他说道。
“锤状趾?哎呀,不会的,先生,博托尔先生的脚趾笔直得很,绝对正常,您肯定读错了页了。对不起先生,让我来——这儿是‘脚趾的形状’,您瞧,根本没有什么锤状趾。”
“没错,我明白了,”布莱顿说道,“是的,真该死,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