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章所记录的那次谈话之前的那个星期六,库尔曼夫人,也就是己故约翰·博托尔爵士的妹妹,在睡梦中安静地告别了人世。
我很抱歉,这篇故事里出现的许多人物只是露了一下脸,就从此消失不见了。不过还好,库尔曼夫人的死至少没有任何神秘之处。库尔曼夫人己经七十二岁了,一段时间以来,她的身体一直不大好。毋庸置疑,她是死于心力衰竭,诊断书也是这样写的。她对于两个侄孙的了解,正如我己经指出的那样,其实是少得可怜。她所处的环境和生活圈子都与他们的截然不同。她在大英帝国最为鼎盛的时期长大成人,爱慕追求她的人不在少数,而她最终看中的是兰开夏郡的一位工厂主。自打她结婚之后,大英帝国便日渐衰微,不复往日的尊严。如果说她的哥哥约翰·博托尔爵士以其颓废的观点惹得自己的两个孙儿极为不悦的话,那么妹妹对待生活的态度就令这两个侄孙更加难以苟同了。因此,进入叛逆期之后,德里克和奈杰尔就再没有去看过她。从二人保持交往的朋友以及他们性格中一贯的放荡不羁来看,他们从她的生活中彻底地消失也就不是什么难以预料的事了。
此外,尽管是个寒妇,而且没有子嗣,库尔曼夫人却通过收养别人的孩子当上了母亲。她的养子爱德华·范瑞斯还在襁褓中,父母就双双过世了,是她给了他一个家,一直供他接受教育;是她为他在商界谋到了一份极好的差事,但是没过多久,又是她一定要他辞去那份工作,担任自己的秘书,和自己一起住在布瑞姆雷宅院,好在自己上了岁数的时候陪在身边,侍奉自己。她的朋友们想当然地认为,她的养子自然也将成为她的遗产继承人,范瑞斯本人大慨也这么想过。不过,人一上了岁数,总是会经常想起儿时对家人的眷恋之情,以及对青春岁月的美好回忆。她和她唯一的兄长感情一直很好,这种情感后来延伸到了他儿子们的身上,特别是他的长子约翰。而当她失去和他们之间的所有联系之后,年轻时候对他们的那种慈爱之情似乎又重新炽热了起来。她对自己的侄孙德里克的前程表现出一种依依不舍的挂念,他的样子还留在她的脑海里,她依然把他想像成小时候单纯无邪的天真模样,殊不知他早已完全变了样。她到处打听他的消息,奈杰尔的导师和朋友们以一种宽容而又模棱两可的方式回答了她的疑问。这本是预料之中的事,如果太过如实地描述这位年轻而又游手好闲之徒的生括习惯的话,一定会把这位身处上流社会,一贯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娇贵的耳朵给吓坏的。德里克的生活极其放荡——她把搜集到的消息综合之后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一委婉的说法在她的内心激起些许母性的怜悯,她越发喜爱这个想像中的德里克,因为他正需要“某些东西使他冷静下来”。
爱德华·范瑞斯当然也是个人,一般说来,他是不可能心甘情愿地赞成库尔曼夫人主动施与德里克恩惠的。不过,我们应该向他的利他主义,或者也许是他的深谋远虑表示敬意,因为除了由于太过声名狼藉而无法隐瞒的德里克和奈杰尔的关系不太好这一细节之外,老夫人从他那里没有获悉任何有损德里克声誉的事实。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她最近刚刚表达了希望这意气绝不相投的哥儿俩能找到更多共同点的愿望,而就是为了满足她的这个愿望,这次的泛舟之旅才得以成行。我们可以肯定,德里克没有忘记告诉姑婆他已经顺从了她的意思。德里克失踪时,他的姑婆早已是重病缠身,医生不允许这个可怕的消息传入她的病房,报纸也被很小心地从她身边拿开。因此,她死的时候还满心以为约翰·博托尔的两个孙子已经重修旧好,而对于此次重修旧好所造成的悲剧结局却是一无所知。
正是在这种半是了解、半是不明的状态之下,她拟就了自己的最后一份遗嘱。对于已被她造就却又毁了前程的养子,她保证他可以获得一笔数量相当可观的遗产。至于剩余财产的全部(也就是将近十万英镑)她宣布通通转让给她所钟爱的侄子约翰的儿子。律师的圆通在此时可谓发挥到了极致。当他坐在她身边的时候,他知道,半个英格兰都把德里克当做了亡命之徒,另一半的英格兰则早已认定他是死人一个了。他知道,提及这一事实极有可能会加速当事人的死亡。然而,若接着她刚刚粗略说给他听的这份遗嘱,十之八九跟没立一样。律师嗯嗯呃呃着,他反反复复诉说着那一大堆复杂难懂,令外行听来有如云山雾罩一般烦琐而又费时的法律手续,在这方面他很有一手。他说,像那样立遗嘱是绝对不行的,如果不对其他的遗产承受人的名字加以指明,会严重违反法律惯例的。或者,是否可以把奈杰尔·博托尔的名字也加上呢?令他吃惊的是,库尔曼夫人坚决不答应。几个月前,她的一位闺中密友怂恿她买了一本奈杰尔创作的诗歌集,奈杰尔本指望借着此项收益来支付其在牛津的账单。这本书被送到了阿尔玛姑婆的早餐桌上,她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无论诗中表达的情感还是表达方式,都绝不适合这位七旬老妇的口味。这位依然活在维多利亚时代,行将逝去的人双唇紧闭,同意指定爱德华·范瑞斯作为可以接替德里克的遗产继承人,如果德里克不幸身亡,这笔遗产将由他来继承。
起草这份遗嘱的律师行正是代理德里克个人财产的那家律师行。雷兰德曾经花了很长时间就德里克的财务状况向他们认真地咨询过,因此,他们知道雷兰德负责对此案进行调查。接着雷兰德用他在牛津的地址给这个律师写了一封“加急”信,详细说明了个中情形,同时询问警方希望他们采取什么行动——需要将遗嘱中的具体条文公之于众吗?回信直接由摩托车转送至伊顿桥,雷兰德正和布莱顿夫妇一起待在他们的房间里,他立刻将信拆开来看。
“我们必须就此事和库克先生谈谈。”当雷兰德向他大致说明了一下具体情况之后,布莱顿发表的意见相当出乎大家的意料。
“库克先生?他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噢,你知道,这件事有助于证实他的推论。就在昨天,他还坚持认为我们没有证据显示奈杰尔·博托尔是有罪的。在他看来,这堂兄弟二人正被某个人,或是一伙人所追踪,德里克一死,对方势必获得那笔遗产。根据我的判断,我向他指出奈杰尔才是德里克死后唯一可以获利的人,那笔五万英镑的遗产将由他来继承。不过这一新的事态发展改变了我对整件事的看法——当然,前提是老夫人的意图已被外界所知。这是一笔数额更为庞大的遗产,是德里克现已继承遗产的两倍,而这笔钱根本没有奈杰尔的份儿。”
“你的意思是说,假如德里克·博托尔还活着,确切点说,假如他星期六的时候还活着,这十万英镑就是他的,对吗?而如果德里克·博托尔在上个星期六之前死掉的话,所有的钱就是范瑞斯的了,而奈杰尔和你我一样,根本没有资格得到这笔钱?”
“我认为情况就是这样的。听着,这份遗嘱上个星期三刚刚签署。不过,假定奈杰尔事先知道,或是准确地猜到他的姑婆将怎样处置自己的财产,那他绝对没有理由杀掉自己的堂兄。在这一点上我和库克的看法完全一致。只是,奈杰尔事先到底知不知道呢?”
“雷兰德,现在你还需要密切留意另外一个人。如果有人在上个星期就有了谋杀德里克·博托尔的动机的话,那个人非爱德华·范瑞斯莫属。”
这时门开了,是库克先生,他朝房内看了一眼,意识到他们在密谈着什么,正打算退出去,这时安吉拉赶忙把他叫住了。“请留步,库克先生!”她的语气中带着些许轻薄之意,“你现在可以进来。来自大西洋彼岸的方法又一次成功了。”
“是吗?”库克先生平静地说道,“想不到我那无足挂齿的几句推论竟然有助于解开这样一个一级难度的谜团,真是深感荣幸。不过,我会记得我们说定的事,雷兰德先生,我不会要求你提供任何超出‘线索’范围的事,只要你能让我了解事态发展的真实情况就好。”
“呃,库克先生,”雷兰德答道,“我认为没有任何必要向你隐瞒我们最新获得的消息,关于这条消息很快就会尽人皆知了。我想,布莱顿之所以不赞成你昨天对此推论所做的解释,是因为你认为奈杰尔·博托尔既不可能是凶手也不可能是凶手的同伙。而他当时则认为,除了奈杰尔之外没有任何人有除去德里克的动机。现在的情况是,上个星期三有人拟定了一份以德里克·博托尔为受款人的遗嘱,如果他还活着的话,这将使他成为一个十分富有的人。”
“那如果他死了呢?”这个美国人一边擦着他的眼镜,一边问道。
“如果他死了,有机会获得这笔钱的不是他的堂弟,而是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一个叫做范瑞斯的人。此人深得遗嘱人,也就是这堂兄弟二人的姑婆的信任。你自己也可以看得出来,如果可能的话,这个范瑞斯有除掉德里克·博托尔的强烈动机。”
“那么这份新的遗嘱和奈杰尔丝毫没有关系吗?”
“除非他的堂兄在上个星期六老夫人去世之时还活着。那样的话,他也许可以成为堂兄的遗产继承人。”
“与巨额遗产相关的暴力犯罪在美国是很普遍的,”库克先生一边沉思着,一边说道,“在我们国家,这被认为是主要的犯罪动机之一。不过,听着,博托尔堂兄知道他将获得这笔遗产吗?因为,如果他不知道,他就不可能知道有凶手在追踪他,这样的话,就不太好解释他在米林顿桥的古怪行为了。”
“还有,”布莱顿说道,“如果他知道他们纠缠的目标是他的钱,而且只能赶在阿尔玛姑婆死之前将自己杀掉才可以碰这笔钱的话,他为什么不采取更为妥帖的防范措施呢——比如,将自己置于警方的保护之下?坐着独木舟在泰晤士河上旅行,身边只有一人相伴,而这个相伴之人对自己还很不友好,这难道不是在自找麻烦吗?”
“在这点上我不能完全同意你的看法,”库克先生答道,“有些人,如果听说职业杀手正在外面等着他们,他们似乎对于靠着自己灵敏的头脑躲开追踪颇为得意——我想这是人类热爱冒险的一种本能。再者,在河上旅行也不失为一种将追踪者甩掉的好办法。除非他们打算向你开枪,否则,如果不租上一条船,他们是不可能坐着船跟踪你的,而一旦租船就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如果他们沿着河岸跟踪你,你就一定有机会在另一侧的河岸上岸逃掉。不,我自己很难想明白德里克·博托尔究竟是怎么知道有人想要了他的命的。如果这份遗嘱是上个星期三才拟定的,那么姑婆的内心对于在遗嘱中如何对自己的财产作出处置似乎一直不是很明确。然而在她下定决心之前,这宗谋杀案似乎就已经发生了。”
“确实如此,你知道,布莱顿,”雷兰德说道,“如果把你放在这位年轻的范瑞斯的位子上,即使假定他是个老练的罪犯——他会在最后证明这一切可能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时候,去冒险杀人吗?”
“正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布莱顿表示反对,“她身体一直不好,假如她的健康状况进一步恶化,那个时候范瑞斯离开她的身边,绝对不合时宜;如果一旦她去世了,即使是将德里克杀死,他也不会得到一分钱。”
“那就是说,”雷兰德说道,“范瑞斯不仅知道德里克·博托尔是这笔遗产的继承人,还知道他自己是第二继承人。问题是他能确定这一点吗?比方说,他能确定奈杰尔·博托尔不会是继德里克之后的第一位继承人吗?”
“你现在似乎是决意要为奈杰尔开脱责任,”布莱顿回答道,“尽管库克先生的推论很有道理,不过,在我看来,似乎仍然存在一种奈杰尔插手其中的可能。”
“是什么?”库克先生尖声问道,“难道不是奈杰尔在米林顿桥同意假冒德里克·博托尔,以这种方式将追踪者引开的吗?”
“是的,”布莱顿冷冷地回答道,“不过,如果与此同时奈杰尔告诉范瑞斯这只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难道会对奈杰尔造成任何伤害吗?难道不可能是范瑞斯和奈杰尔·博托尔从一开始就设好的圈套——奈杰尔实际上是在将其堂兄引入危险之中,却还假装是在保护他吗?难道就没有可能是他和范瑞斯商定一起将这笔钱平分掉吗?奈杰尔无论如何都会从原来的那笔遗产中拿到五万英镑,至于阿尔玛姑婆的那笔遗产,最终会落入他和范瑞斯的手中。难道你能否认,这一切都没有可能吗?”
“可惜,”库克先生说道,“你们仍然没有找到那个奈杰尔。在我看来,库尔曼夫人在上个星期六去世,而奈杰尔·博托尔接着在星期四失踪,这两者之间必定存在着什么关联。难道这一切看起来不像是谋杀吗?就好像在老夫人的遗嘱生效之前,范瑞斯决意不冒任何风险,而这堂兄弟二人就会自动出局吗?这可能吗?”
“有些道理,”安吉拉说道,“不过,我可是饿了,我要去吃午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