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照片已经全干了,一切准备就绪,等待接受检查。可是,布莱顿为了更有把握找到自己要找的人,将他的牛津之行推迟到下午茶之后。他的耽搁受到了惩罚:车辆排成了长龙,他被堵在了卡菲克斯大街。正在他一步一步慢慢往前挪的时候,罗伯特叔叔在人行道上欢快地向他打着招呼。每户人家在牛津都会有个叔叔或是阿姨什么的;大多数人到访牛津时,都会因为自己的偷偷摸摸而带有一种负疚感,因为他们并没有通知他们的叔叔或是阿姨他们要来。罗伯特叔叔的一句“究竟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的?”显然有点唐突,布莱顿并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最终,他只有答应那天晚上和罗伯特叔叔一起在索尔兹伯里的公共餐厅吃饭,才算脱了身。随后,他给安吉拉发了一封警告电报。
奈杰尔的住所乱得一团糟,就像把房子拆掉的同时,又在进行翻新整修一般。牛津所有寄宿生的房东都抱着这样一种错误观念,认为可以把“配备家具的”房间租给大学生。于是一代又一代的大学生住进来之后,很自觉地把他们讨厌的饰物全部弄了出去。不用说,奈杰尔自然也把房东太太原本希望他留下来的所有东西彻底清了出去。现在,奈杰尔那些心爱的怪物已经都被从墙上扫了下来,他的法语小说乱七八糟地堆放在地板上,紫色的窗帘被折叠了起来,再也不能透过窗户向外探头探脑了。与此同时,新的饰物汹涌而入。《灵魂正在觉醒》和《格伦国王》已经做好准备,随时等待登上大位;在一大堆杂乱无章的东西里,蜘蛛抱蛋正准备再一次枝繁叶茂起来。这位即将离去的房客,正带着些许马略的神情坐在迦太基的废墟上。于是,布莱顿赶忙为自己不合时宜的打扰致上歉意。
“哪儿的话,”奈杰尔回应道,“没有了打扰,生活将会索然无味。来点苦艾洒怎么样?”
“不了,真的,谢谢,非常感激。我只是就一卷胶卷的事顺道来访,我是前天在泰晤士河附近找到这卷胶卷的。当然,我不知道是谁的,所以我把它们冲洗出来了。很容易看得出来,这些照片是某个刚刚去过泰晤士河上游的人拍的,而且,当然……那些报纸……每个人都知道你曾经去过那里,于是我想,也许可能是你把它们落在那里了。反正我要到牛津来,所以我想还是顺道来看看,或许可以找到你。”
布莱顿在对方的态度中觉察出些许犹豫,不过却没有丝毫的恐惧,甚至几乎看不出有什么难堪来。“你真是太好了。谁把胶卷弄丢了都挺烦人的,你说是吗?从某种程度上讲,它们就像是一个人的孩子,或者说得确切一点,当然,它们其实是阿波罗的孩子,所以这一切是无可改变的。它们记录下了瞬间,而瞬间永远无法改变。”
麦尔斯几乎忍不住要大叫起来。不过,他并不想如此仓促地结束这次会面。如果可能的话,他必须仔细打量一下这个年轻人的长相,但是光线很暗,很难看清他的脸。“我想,把胶卷冲洗出来是有些失礼,可是我还能怎么做呢?恐怕最后两张照片显影不是很好。”
对方仍然犹豫了片刻,不过,很难猜测他是否在思忖对方到底知道了多少,或者,他只是在搜肠刮肚地想着一些警句隽语而已。“我想不起来都是些什么照片了,”他终于开口道,“它们是否传达给你——某些虚幻的意义?”
“那两张照片已经完全模糊不清了。”
“啊,是的,阿波罗再一次成了杀婴者。他虽贵为光明之神,却容易令人陷入盲目。真希望牛群的那张照片没出什么问题。我本打算把那张照片放大送给房东太太的,如果可能的话,下面再加上一首华兹华斯的诗。”
现在,布莱顿已经从衣袋里取出了那个小包打了开来。“是的,是的,”奈杰尔继续说道,“勒赤雷德的那座教堂!你知道,绝对奇妙的想像,是可怜的德里克的主意——他喜欢在照片上做手脚。这是那个怪兽状滴水嘴——是我拍的,因为它正是我们院长最形象化的写照。我只是希望那要是个下雨天就好了。那些牛群,我刚才说了,是送给房东太太的,它们符合我崇尚简朴的个人风格。但是这个水闸——那才是我的杰作!这个闸门管理人是在真正地管理着他的水闸,真正地保护着它。‘你们要想从这里通过,’他仿佛在说,‘就只能像玩跳背游戏那样从我充满活力的身体上跳过去。’这张照片也算得上是纪念,因为我就是在那个水闸离开我堂兄的。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不得不遗憾地谈论一个你非常不喜欢的人,多么让人讨厌。”
“你看,最后的那两张照片非常不清楚,”布莱顿说着,将岔开的话题又拽了回来,“看起来好像你的照相机快门有点什么毛病。我在想,你不想让我帮你看看吗?我对照相机略知一二。”
整个交谈过程中,奈杰尔似乎第一次真正地放松了戒备。“什么?照相机?啊,哟,我已经把它装到箱子里了。事实上,我相信,箱子应该已经被寄走了。非常感谢你——不过,当然,你可以称得上是我的这些照片孩子的养父,你务必要保存已经洗出来的这些照片,我有底片,可以重新加洗。真希望你能喝上几杯苦艾酒。顺便问一句,”他突然问道,“你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捡到这卷胶卷的?你刚才说,是在一个树篱边?”
“你这话倒提醒了我,真是抱歉,我忘了告诉你了,我发现它的时候,它是包在一个用防水布料做成的烟袋里的,那烟袋应该也是你的。是的,你知道,当时我正准备去和妻子会合,我们一起在泰晤士河上乘船旅行,她已经先行一步去了河上——她准备在船屋水闸接我。因此,我坐火车前往船屋火车站,然后走那条田间小路到了拦河坝。或许,你可能还记得,有两条小路,一条通向拦河坝,另一条通向一个农场。我就是在这两条路的交叉口找到了这样东西,当时它正半掩在草丛之中。当然,我已经在报纸上看到了,你离开堂兄之后,是在船屋火车站坐的火车。所以很自然地,我想到这些照片有可能是你的。”
“就是它,肯定是。你知道,快走到火车站的时候我有点急。火车已经进站了,就停在那儿,而且,我总是想当然地认为,火车要是像那样了,就马上要开了——嗨,我不知道,因为这和我关于乡村火车的经验是完全相反的。于是,我就赶快跑,这些胶卷肯定是从我的衣袋里给晃出来了。想到它们待在树篱边,把自己孤立无助的双手伸向一位勉强为之的父亲,真是可怜。还有,它们极有可能永远难见天日了,想到这里,我深感悲痛。”
“东西的丢失和寻得还真是难以解释。你和堂兄失去联系到现在,已经有两天多的时间了,还没有听到任何有关他是死是活的消息吧。希望你能原谅一个陌生人的冒昧之举,不过,我真的很想知道,你本人对这次意外是否有过任何猜测。我总是听到人们谈起此事,你也知道,要是我对别人说我见到你了,却无法对他谈起你对这一切是怎么想的,这似乎很荒谬。”
“噢,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他是自杀了。你知道,并没有太多其他的可能,他是个无可救药、身体彻底垮掉的人,而且,没有毒品,他根本就活不下去。”
“可是船底的那个洞……”
“啊,在这一点上,恐怕你将窥探到我们家族的历史。我认为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是自杀的,因为如果他死了,有些财产将由我来继承。说到德里克,他其实没有太多的想像力,不过他带着一种近乎富有艺术创造力的仇恨憎恨我。他希望每个人都以为他失踪了。于是他愚蠢地认为,那只独木舟最好也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他在船底凿了个洞,希望船会沉到河里。”
“他的想法还真是有趣。非常有趣。不过,我真的不应该再妨碍你打点行装了。我猜想你打算明天离开吧?”
“除非他们能找到什么东西,并且开始展开调查。你知道,这是我的最后一学期了。可怜的牛津!”
“你可以把这个信封还给我装这些照片吗?我没有其他东西可以装它们。非常感谢你允许我保存这些照片,我会把它们当做我们此次邂逅的纪念。不,请不要下楼了,我会找着出去的路的。晚安。”他身后的门刚一关上,布莱顿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上帝再制造出另一个像你一样可怕的可怜虫的话,我就会开始怀疑是否真的有上帝存在了。”不管怎样,他对奈杰尔的样子已经有了些印象,如果他想的话,还可以取得奈杰尔拇指的指纹,因此这一下午的工夫并没有白费。这个晚上,尽管他对罗伯特叔叔牢骚满腹,却注定要成为一个不平常的夜晚。
想到他将第一次在公共餐厅吃饭,这位最勇敢的人心里不由得升起了一丝怯意。其实,在这里吃饭并不像大学饭厅里在院长与导师的餐桌上那么恐怖,也不必忍受某个大学生明察秋毫般的仔细审视的目光。可是,人们挤在这样一个狭小的地方,学术氛围会越发显得浓重。你旁边那个还没有介绍给你认识的人是谁?他像你一样只是个客人吗,还是个会员呢?如果是后一种情况,他或许是某一学科的欧洲权威,要是你能知道这一学科是什么该有多好。偶尔地,会有人主动和你说上几句,语气却冷淡得很,他是否意在向你表示欢迎?如果是那样的话,你能从他们和你讲话的次数或热诚程度上判断出你的东道主在当地受欢迎的程度。罗伯特叔叔并不是这个公共餐厅的主角,反而是个让人厌烦的人。他的客人通常都是和他同一类型的人,每次和他们四目相对,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布莱顿觉得,借用一句时髦的说法,自己就像是一只被猫逮到的老鼠。
一开始,他们的话题围绕赛狗的事展开,对这个问题这群人持有一种毫无成见、宽宏大量的态度,当然这种态度源于他们的缺乏经验。他们颇费了一番周折才使一位上了些年纪的老先生相信,野兔是电动的,而猎狗不是。他坚持认为,猎狗是电动的——这可是众人皆知的事实。阴暗的电灯发出光芒,早已仙逝的研究员们的画像从画框里满脸狐疑地向下看着,仿佛不惜以牺牲后继者为代价,也要享受这个玩笑的乐趣。校工们在你的肘边低语,他们的语调暗示,他们虽然努力提高工作效率,却不愿意奴颜婢膝。一件件精致的银餐具从千百种可笑的角度映出你邻座的脸。是葡萄酒解救了危局,酒是香甜而甘醇的。
“难道你不觉得,”一位坐在他对面的老先生说道,他的声音很响亮,却又很柔和,听起来像是指挥交通一般,“难道你不觉得,菲尔默,狗在追赶猎物的时候狂吠不止,是一件很奇特的事吗?好像大自然想要它们警告猎物,它们马上就要到了似的。你要知道,从生物进化的观点来看,这样是行不通的。在达尔文看来,叫声最低的狗捉到的野兔最多,所以狗在追赶猎物之时,是不应该叫的,不明白吗?那一天,有一位参加聚会的会员宣读了一篇关于此事的非常有趣的论文。你知道,他说,他认为狗之所以汪汪汪地叫个不停,是为了压过野兔吱吱吱的叫声,这样其他的野兔就不会知道灾难马上就要降临了。非常奇怪的想法。”
“他是位科学家吗?”布莱顿低声问道。
“不,他是研究古代历史的,”他的叔叔回答道,“人们管他叫卡米克。他脑袋里装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念头,总是不停地说个没完没了。”
现在,我们听到的是坐在布莱顿旁边的那个人说的话,他正在回答某个问题:“是的,梅格斯学院的大学生,他们两个人都是。小点儿的那个刚刚毕业。真是谢天谢地。”布莱顿有着我们有些时候都会有的本能,他感觉这个谈话的主题会引起他的兴趣。他偷偷看了一眼他的邻座,然后突然意识到,为什么他的样子让自己联想到了什么。他的脸上有些许勒赤雷德那个怪兽状滴水嘴的影子,是的,绝对不会弄错,那么,这个人一定就是西蒙·梅格斯学院的院长,而且很显然,他谈论的话题正是博托尔堂兄弟二人。
“我猜想,他是自杀的吧?”一个声音从他的身后问道。
“我不这么认为。博托尔天性不是个严谨之人,不可能以那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不,我认为这是一次真正的意外,当然,这里面有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比如,丧失了记忆力——人们都说他在吸毒,所以我认为他是有丧失记忆的可能的。现在,他也许正在什么地方待着呢,而且我认为不应该由我们学院来请侦探去找他。”
“说到侦探,”卡米克先生从桌子的另一边插话道,“我有一次卷入过一宗谋杀案,所以我倒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受。”(由于这个故事他已经讲述过多次,这次甚至更是长过以往,所以我就不再赘述其梗概了。)“这件事情表明,”他终于做出了结案陈词,“一个人的判断是多么易于误入岐途。如果不是因为有了那次的前车之鉴,我会倾向于认为解开博托尔一案的谜团是毫无困难的,一点困难都没有。”
“噢,很好,卡米克,”一个较为年轻的会员咯咯地轻声笑着,“这方面你最在行了,快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吧。”
“我刚才说错了,我本来应该说,很容易就可以看出来,为什么泰晤士河的船工们到现在还没有寻回他的尸体。这个年轻人究竟是发生了意外,被人谋杀了,自杀了还是失踪了,我根本无从得知。不过有一点是很明显的,尸体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因为他们找的根本不是地方。”
“哎呀,别吹牛了,他们应该在哪里找呢?”
“船屋水闸的上游,而不是下游。如果真有尸体可找,他们现在肯定已经找到了。而且,如果这个年轻人一直在船屋和伊顿桥之间游荡的话,肯定有人碰上他了。既然这样,那么,听着,他的失踪,无论原因是什么,一定是发生在水闸的上游,而不是下游。”
布莱顿不由得插话道:“但是当独木舟离开水闸的时候,堂兄博托尔是待在船上的呀,闸门管理人看到他了。”
“我见过那个闸门管理人了。你知道,我对这种事情有种嗜好。我问闸门管理人:‘你能在法庭上宣誓那位独木舟里的先生挪动过身子吗?’他当然不能。他所看到的只是一个人的人影,脸还被一顶帽子拉下来遮住了大半。很好,那么,船上的人影很可能只是个人体模型而已。想想看,独木舟上的那个洞表明,他们本来打算把船沉入水中,或者至少让它失去平衡,好让船上之人坠入河中的。为什么?如果船上有一具死尸,他们为什么不想让尸体被打捞上来呢?当然,除非这是一具假的尸体,不过这种想法太荒谬了,我已经不再作此考虑了。他的脸,他的手,毫无疑问都是用肥皂做的。衣服是用什么做的,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这肯定是一具人体模型,不然的话,根本没有把船沉入水中的动机。”
布莱顿借口自己的车灯出了点儿毛病而早早退了出来。“不,”他一边在方向盘前坐定,一边自言自语道,“卡米克先生仍然需要学习生命的潜在价值。不过我喜欢他的逆向评论。他们究竟为什么非要把船沉入水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