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古景旅馆根本没有什么客人,店主马上变得好客起来,对他们此行的目的也不再究根问底。他们找了一间很不错的卧房,俯视窗外,正好对着那块狭长的和泰晤士河相连的草地。午餐吃得很匆忙,布莱顿显然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发,安吉拉迁就了他。他们向旅馆租了一只独木舟,还借了一条很长的绳子,结果,在去往上游的这一路上,大部分时候船都是被拖着往前走的——麦尔斯在岸上走,安吉拉则在舟中掌舵,还时不时腾出手来,轻轻撩着船尾的水。独木舟被拖着,走得还真快。事实上,唯一耽搁了他们的是河里的几艘令人沮丧的挖泥船,船上的人正忙着挖掘打捞,以期找到此次灾难的一些蛛丝马迹。有一处,甚至整个河面都被堵塞了,他们觉得还是把船划到岸边比较好。不过幸运的是,他们上岸的地方正好是童子军的宿营之处。于是,布莱顿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些孩子,在此扎营的少年有十四位之多,他们都是为了行善积德才来的。童子军的团长,一个上了些岁数,看起来颇有教养的男子,和他攀谈起来,同时还指挥着孩子们干这干那。
“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布莱顿说道,“意外发生的时候,这附近居然有这么多的帮手,却没有派上用场。”
“哎呀,”那位团长说道,“我并不认为我们能够起到多大作用。您知道,我们那会儿也是刚到此地。那天早晨,大一点的孩子们都随着牛拉的小车到惠桑普顿去把我们的补给品运过来。只有几个小不点儿待在这儿,搞搞卫生啊什么的。”
“那会儿你也去了惠桑普顿吗?”
“呃,我没有去。当时我就在营地,但是这里有没完没了的小事等着我去安排,而且,当时我也没有留意河面上的事。别客气,不用谢,孩子们很乐于这样做。祝您愉快,先生。”
这次的行动计划在船屋水闸进展得十分顺利。如果他们要求闸门管理人开启水闸,就必须溯流而上划到更远的地方,这样看起来虽然更像真的一样,但只是无谓地浪费时间而已。布莱顿向闸门管理人打着招呼,向他询问是否可以把船系在下面,他们上水闸去喝杯茶。闸门管理人迟疑了好一阵子,不知他的内心经过了怎样的一番挣扎。
“先生,如果您愿意的话,这里没有人反对您把船系在那儿。不过您在船屋水闸喝不上茶,因为旅馆的巴利夫人不提供茶叶,没有这种需求,她是这么说的。就是这么回事,如果您在下面的古景旅馆,自然可以喝上一杯好茶,不过在船屋,什么都没有。当然,如果您不急着赶路,我倒可以问问伯吉斯太太,看她是否可以为您沏上一壶——旺季里,她有时候也会这么做的。”
麦尔斯马上想到,伯吉斯太太就是闸门管理人的妻子。人类凭着自己的虚荣之心、自负之意,在和陌生人交谈的时候,总是希望把自己的姓氏提出来。这当然比他们预料之中的强百倍,于是,提议立即被接受了,他们的立场也就此有了保障。安吉拉本打算说些应景的话,对花园大加赞赏一番,却不料被眼前的美景完全折服。还不过五分钟,她竟然已经在向伯吉斯先生请教园艺方面的知识了。她极尽夸张之能事,对伯吉斯先生的花园赞不绝口,甚至要求早已窘迫不安的丈夫为自己作证,说伯吉斯先生的石竹花比他们自己花园里的早开了两个星期。她已经完全被花园给迷住了,却把自己此行的任务忘了个一干二净。到头来还是伯吉斯先生自己郑重其事地提请他们注意,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悲剧,而他当时就在现场,近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搅得他满心不耐烦。
“噢,是的,那件淹死人的事。”布莱顿说道,“这事真的挺奇怪的——你以前可知道,像那样撞在一块砾石上,就能把舟底撞坏吗?”
“没有,先生,从来没有。相信我,我说的都是实话。如果是一艘赛艇,我就不会这么说了,它本身就是为了追求速度而造的,而且速度也确实很快;但是那些独木舟很结实的,如果您懂我的意思的话,很轻,但却很结实,就是那样的,它是木质的。在河水泛滥之际,或者如果您划着它飞速穿过急流的话,那就不好说了,也许会撞坏一两只吧,但是,您知道,这里根本没有急流,要到温都许才有呢。如果船是在温都许受损的,为什么他们划着船到了这儿,一路上都安然无恙呢?那正是我百思不解的地方。”
“我猜想,船通过水闸的时候,看起来还蛮不错的吧?”
“哎呀,您瞧,先生,有船通过的时候,我们是不会仔细打量它们的,即使是最平常的看一眼都不会。船看得太多了,就是这么回事。”
“说到这一点,我猜想,你对坐在舟中通过水闸的人也没有太留意吧?发生这类事情,一定令人厌烦不已,你得回答一大堆的问题,什么船上那位先生长得什么样啦,他们通过水闸的确切时间啦,诸如此类的问题。”
“啊,您会那样说真是奇怪,先生,因为事情就是这样凑巧,我刚好知道这条船是什么时候通过水闸的,所以我可以回答这一类的问题。您知道,先生,那个年轻人从船上下来,急着要赶往船屋火车站。我告诉了他,我是这么做的,他本应该在那座桥那儿下船。我说:‘那样的话,你就已经坐上那趟公共汽车了,那趟公共汽车从那座桥直接开往船屋火车站。’‘噢,’他说,他是那种爱装腔作势,故作文雅的人,噢,他好像是说,‘我想赶九点十四分的那趟火车。’‘嗯,’我说,‘走那条人行小径你就可以赶上九点十四分的火车,这段路只要不到一刻钟就可以走到,而现在才不过差五分九点。’‘见鬼,’他说,‘啊,请原谅,我的表现在是差一分九点。’所以我就告诉他,我在这儿是听着收音机对表的,还让他看了看我的表。您听我说这些可能觉着挺无聊的,可是您瞧,我就是这样才知道他离开的时间。”
他们坐在一个爬满了蔓生植物的小凉亭里喝着茶,居高临下地欣赏着泰晤士河的远景,这令安吉拉喜出望外。她对他们此行的目的早已失去了兴趣,却把这当成是一次度假。麦尔斯的兴趣也强不到哪里,却依然强打着精神向伯吉斯先生询问一些和此次意外相关的问题,伯吉斯先生则一直滔滔不绝地说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他自然就是你在河岸上看到的那位先生了,他下了船,所以你应该看清他的长相了。不过独木舟中的那位你可就说不上什么了吧——毕竟,那只是一具尸体呀——什么时候没准儿他们会叫你去指认的。”
“不,先生,事实确实如此,你是没法看清一个只是坐在船中打你身边经过的人的,特别是如果他还戴着一顶帽子,就像您头上戴的这顶帽子一样。不过,我会随便在什么地方认出另外一个的。他说想要赶九点十四分的火车,噢,我就说,走那条人行小径你就可以赶上九点十四分的火车了。于是,您瞧,他就按着我说的做了。”
“不过,你敢发誓确实另有一位先生通过了这道水闸吗?”布莱顿问道,这些带有些逻辑论证性质的回忆,正变得有点儿令人厌烦。
“对不起,先生,不过,您和警方有什么关系吗?”伯吉斯先生问道,他的语气中起了一丝疑意,态度也变得冷淡起来。
“上帝啊,当然没有。”布莱顿管道,语气十分真诚。
“我并无意冒犯您,先生,但是您瞧,就是这么回事。如果是警方来找我,并且问了我这么多的问题,那么我会根据我所知道的,做好准备照实回答,而且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对不对?但是我不会自动跑到警察那儿给他们提供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信息,这样他们难免会产生一些错误的想法。您听好,我对警方没有什么成见,不过我要说的是,如果查明真相是他们的职责,他们自然会问问题的,而我自然也会照实回答他们。我是一个守法之人,我是的,而且,我没什么人好怕,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您懂我的意思,但是我不愿意和警方搅和在一起,即使可以为他们提供帮助也不愿意。先生,假如您是警察的话,您来了,而且问我,是否有另一位先生通过了水闸。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会说,噢,是的,是有另一位先生过去了。但是由于您和他们没有关系,先生,我会多告诉您一些事。在那只独木舟通过水闸的时候,其中一人是待在舟里的,但是他在舟里待了多久呢?我就是要告诉您这个,他在那只独木舟里究竟待了多久呢?”
“噢,假如我们知道这一情况的话,就可以向报纸透露一些消息,你觉得呢?”
“哎呦,先生,他们在报上登出来的可不一定就是他们知道的。喏,先生,您听好!我只是个普通的凡人,您懂我的意思,我并不认为自己比其他人懂得多。不过,您瞧,我有眼睛,唔,这就是我要告诉您的事。当那个年轻的先生坐在独木舟里通过闸门的时候——和您坐在舟里通过闸门的情形完全一样,只不过他是沿河而下,而您是溯流而上——当那个年轻的先生通过水闸时,他是仰面朝天躺着,四肢懒洋洋地全部张开,就好像睡着了一样,他根本没有在划船。先生,如果您相信我的话,他只不过是让船在河面上漂着,顺流而下,就好像是风带着它走一般。啊,我对自己说,你是在玩什么鬼把戏吧,肯定是。如果你不是在玩什么鬼把戏的话,我说,你就不会像那样假装睡着了。其实那个时候,我并没有太多注意他,只要您交了费,我也只能管到此为止。不过这件事就像粘在我脑子里了一样,您知道我的意思。我觉得好像不大正常,就是这样。”
“因此你也没有做什么,对吗?”
“没有,先生,当时没有。但过了一会儿,大约半个小时以后吧,或者二十五分钟,我沿着小岛往下游走了一点儿,去照看一下伯吉斯太太的母鸡,它们好像跑到树林子里去了。噢,先生,您还记得您刚才穿过的那座铁桥吗?就是在水闸靠近下游一点儿的地方,它是供步行的游客使用的,因为没有路通向那里。”
“是的,我注意到它了,和小岛连接一直通向河的西岸。怎么了?”
“也许您没有注意到,那座桥的台阶是水泥做的,和这里的水闸一模一样。唔,我走过那些台阶,我指的是岛上和岸相连的那段台阶,猜猜看,我看到什么了?是脚印,先生,光着脚的脚印,就像是《鲁滨逊漂流记》里面的那个忠仆‘星期五’的脚印一样。在我看来,似乎有人曾在河里游泳,或者是泛舟河上,于是就在桥上留下了那些湿脚印。当然,如果您现在去那里,已经什么都没了,都这会儿了,那些脚印应该已经干透了。但是在我经过的时候,它们就在那里,从铁桥的台阶上一直走下去,清清楚楚的,谁都看得到。”
“这可真是太有趣了!这些脚印指向哪个方向呢?我的意思是,这些脚印是沿着台阶往上走呢,还是向下?桥那边的台阶上有脚印吗?”
“没有,先生,只在这一边有,和我告诉您的一模一样,而且脚印是往下走的,先生,脚趾指向小岛。这就是我为什么问自己那句话的原因,那位先生果真一直待在船上吗?”
“真的非常有趣!不过,为什么他只留下下台阶的脚印,却没有上台阶的呢?这可真令我大惑不解。”
“啊,先生,那是因为您没有准确地回忆起那座桥。那座桥的桥面非常陡,桥下有钢索支撑,两边的台阶向下延伸至水边。于是我就对自己说,舟中的那位先生为什么非得用双手抓住那些钢索,然后伸直了胳膊把自己拉到桥上呢?要知道,那里的河岸非常陡峭,而且下了一夜的雨之后,到处都是泥巴,所以如果他要是上了岸的话,一定会在岸上留下泥印的。但是他湿乎乎的脚印却出现在了铁桥的台阶上。哎呀,如果我不是在那一小时里跟着过来的话,那些脚印可就都没了,您和我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他早已离开了那只独木舟,任由它在河中漂流,而后自己从最近的那条小路走到了大路上?”
“不是大路,先生,是铁路。如果他想要沿着台阶下去走到小岛的那头,就必须游过建有拦河坝的那部分河段,然后才能来到从纤路直接去往火车站的那条田间小路。不过,请注意,他也可能会直接返回到拦河坝处,就像另一位先生那样,穿过坝上的桥。然后从那儿抄那条近路到达车站,明白吗?当然,我并不是说这样做他不太容易被我看到,可是您知道就是这么回事,先生,当任何一个人拥有一小片花园的时候,他就不可能总是往四下里看,再说,我只长了一双眼睛。”
“不过,奇怪的是,居然没有其他任何一个人看到过他。因为如果有人看到的话,想必他们现在就会说了。”
“先生,如果您知道这里有多么荒凉,您一定会感到意外的,特别是在大清早的时候。当然,如果他走的是那条长一些的小路,也就是小岛尽头对面的那条小路,我不敢肯定,不过应该会有人看到他穿过斯宾内克农场的。要知道,他必须得从那儿经过才能到达车站。但是如果他走拦河坝那边那条近一点的路,那周围可一个人都不会有,连个鬼影儿都见不到。说到这个,我倒想起来了,就在他们来之前,刚刚有一位坐着方头平底船的先生打此经过,因为我记得打开水闸让他过去了,不过,您知道,还没等我把闸门合上,他就已经没了踪影。”
“安吉拉,我们该回去了。我们不能占用你更多的时间了,伯吉斯先生。我应该和伯吉斯太太见上一面,好好谢谢她的茶,可以吗?下午愉快,我期待着不久以后我们还会到这里来。”
然而,布莱顿并没有就此结束对邻近地区的探访工作。他们刚一到达两条溪流的汇合处,他就将独木舟划向河的右岸,让安吉拉继续慢慢地划桨前行,他则前往斯宾内克农场探个究竟。在那里,迎接他的是一条狂吠不止的狗,幸好狗被拴在一只木桶上。接着,出来了一位嗓音尖锐却很和蔼的老妇人,几乎不需要绕什么圈子就可以和她搭上话。事实上,她一开口,就问的是:“你是来找那个烟袋的吗,先生?”
“噢,您已经找到它了吗?”布莱顿立刻回答道,幸亏他素有应付这种场面的经验,所以反应颇为及时。
“是的,的确如此,我们找到它了。是我的弗洛西,她昨天出去的时候在那一大片地里看见了它。啊,她说,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呀?不过,弗洛西是个好女孩,她没有把它打开来看,而是直接拿给了我。当然,我暂时把它保管了起来,说不定有人会来找它。是这个吗,先生?”
她拿出一个很大的用防水布料做成的烟袋,烟袋被紧紧地卷成一个很硬实的圆柱状。布莱顿只用手轻轻一触就知道里面装的是比烟草更有趣的东西,但是他认为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提及这一点。“我不能确定我是在哪儿把它丢了的,”他说,“是在纤路上吗?”
“是的,先生,是在纤路上,就在它离开泰晤士河靠近小岛的地方。我起初以为,一定是昨天一大早打这里经过的那位先生落下的,于是我对自己说:‘啊呀,他不会再回来找它了。’因为他急急忙忙地打这里经过,你可以看得出来他是在赶火车。”
布莱顿开始为他自己充当丢失烟袋者这一角色而感到懊悔,对一个陌生人表现出太大的兴趣可不怎么得体。“我想他应该就是昨天早晨路过的那位先生,大约是在九点钟吧,一位很年轻的、黑头发的绅士,头上没有戴帽子。真高兴知道他赶上了火车,因为在我看来,他好像要错过那趟火车了。”
“那就应该是他,先生。”
布莱顿没敢再冒险问更多的问题。他匆匆忙忙返回那条小路,一边走,一边将烟袋打开,里面原来是一卷照相胶卷——是一卷已经用过的胶卷,卷起来的手法不很熟练。“情况可能更糟了,”他自言自语道,“情况可能越发地糟糕了。”随后,他把胶卷放进了自己里面的衣袋里。
“好啦,”他一边问,一边表演了一个后空翻,跳进独木舟里,“这一天的游玩怎么样?很明显,你已经是个地地道道的船妇了,你的装扮足以骗过所有人。我想,等这里的事情结束之后,我们就会在伊顿桥听到他们已经把尸体打捞出来的消息了。至于尸体是怎么到那儿的,跟我们就不相干了。”
“如果你再试着像刚才那样上船的话,他们会捞上来至少两具尸体的。哎,你对那个伯吉斯的推论是怎么想的?我觉得他特别有本事。当然,我也许只是被他的口才吸引住了。不过在我看来,他似乎就是一位全能的侦探。我在想着,你和他是不是可以互换一下工作呢,侍弄花草的事由我来做,你舒舒服服地坐在闸门上,等着开闸门就好了。我确信,难以形容保险公司会发现伯吉斯先生是个大财源的。”
“唉,伯吉斯当然是大错特错了。谁都看得出来,他完全是在胡说八道。不,不要现在就问我为什么,晚饭后再问我。我想自己试着把整件事情理出个头绪。不知道古景旅馆是否有暗室之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