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面说,没有人会对德里克的死感到悲痛,或是在乎他的死活,这话说得太早了,我本该想到难以形容保险公司的。对于一个拥有如此庞大资产的公司而言,赔付给德里克的那笔保险费,当然只不过是大海里的一滴水而已。但是俗语说得好,公事公办,就像一个精明的家庭主妇,宁愿花费数小时的时间为账单中不见了踪影的六个便士大费周章,也不愿从自己的钱包里掏出这六便士;难以形容保险公司也是一样,宁愿派出代理人着手调查此事,也不肯随便支出微不足道的五万英镑。这可是个原则性的问题。
在这样一个无知的时代里,期望我的读者熟悉麦尔斯·布莱顿这个名字,可能是太过奢求了。因此,我必须冒着被那些早已对他有所耳闻的读者批评为讲话啰唆的风险,提醒大家注意,麦尔斯·布莱顿就是一向受难以形容保险公司的委托,在类似事件中从事调查工作的代理人。他是该公司的独家私人侦探,为他们工作,可以获得一笔数目可观的酬劳;同时又由于从不为他人工作,所以他得到的报酬更为丰厚。自然,他的工作是周期性的,时有时无,而这也恰恰符合这个男人懒散的脾性——他可以在工作的间隙打上一场高尔夫球,花整晚时间玩自己最喜欢却又复杂难解的单人纸牌戏,待在他乡间的别墅里,陪在他那令人艳羡的妻子身旁,这些都是布莱顿渴望得到的东西。甚至有时候一连好几个月,他都完全沉溺于此。接下来,就会发生某些时髦的珠宝饰物失窃,或是伦敦东区什么仓库失火的案件。每当这时候,尽管极不情愿,布莱顿仍然会再一次精力充沛地投身于他的侦探生涯——他既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本能,又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厌恶。
他被召回伦敦参加一次紧急会议。步入难以形容保险公司令人生厌的正门时,他有一种“自讨苦吃”的很不愉快的感觉。我并不试图对他被带入的楼上那些房间进行任何详细的描述,因为那样会给别人一种暗示,以为我对该公司有多熟悉。事实是,即使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位有幸被这家令人钦佩的保险公司投了保,都不可能被请至二楼以上。在三层这座巨大迷宫的某个地方,布莱顿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不妨将耳朵贴近锁眼偷听一下,不过世俗的眼睛绝对不会透过它窥视到什么。我想像着房间里面的情形:金制的烟灰缸乱七八糟地摆放在桌面上,地上铺着天然的橡木地板,墙壁上挂着一两幅鲁本斯的画作,不过,我有可能言过其实了。不管怎样,他已经在这里就座了,和他一起的有肖尔托,该公司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和他私交甚笃;还有特里梅因医生,一位著名的执业医师,难以形容保险公司支付给他高额的报酬,以换取他放弃自己拯救生命的崇高志向,而他则将全部的才干都用于预言生命死亡的可能性。
有人递了些什么给布莱顿抽——我猜想是一支价值两英镑六便士的雪茄烟。
“是有关那个博托尔的事。”肖尔托说道。
“噢,上帝,不会吧!我来的时候在报纸上读到这则消息了。我很高兴地注意到,这是一起非常神秘的事件。告诉你吧,我认为没有什么能比解开难解之谜更令我身心舒畅的了。你的意思是公司和此事有关吗?”
“是的,是一笔五万英镑的保单。”
“五万英镑,真该死!让做这笔单子的人赶紧卷铺盖走人,彼此两清吧。不过,这个博托尔究竟是怎样设法支付自己的保险费的呢?我认识那些认识他的人,我一直以为他根本不打算为任何东西付账呢。”
“支付保险费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债主们。为这件事,他们还特地委派了一个代理人到我们这里来。我告诉你,这就像是祸从天降。你知道,他欠下了别人巨额的贷款,而他只有满了二十五岁,才可以碰自己的钱。我们也正是据此为他投保的。”
“他现在多大了,或者说他死的时候有多大?”
“离保险单的有效期只差两个月了。”
“仁慈的上帝!听起来像是又一次的旧事重演。他的身体不是很差吗,医生?我想,是你为他进行体检的吧?”
“我亲爱的布莱顿,衰弱根本不足以形容他的体质,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垮掉了。我从未见过有谁会因生活放荡而将自己的身体糟蹋到如此彻底的地步。”
“是因为酒,还是女人?——就像希利神父过去常说的那样。”
“唉,随便你怎么说。不过,从去年或是前年起,他就已经在吸毒了。我见到他的时候,很明显,他已经差不多无可救药了。他的心脏也已经完全坏了。我本以为他活不过两年的,不过话得说回来,我们就只为他投保到二十五岁。西蒙斯也是这么认为的。为了让他的健康有所恢复,他已经尽其所能了。”
“是西蒙斯提议他乘独木舟旅行的吗?”
“是的,他总爱玩这套把戏。我觉得西蒙斯一定是从泰晤士河管理委员会那里收取了佣金,如果没有他,他们永远别想维修和保养那些水闸。”
“唉,今后他最好还是向病人推荐巴思椅吧。关于心力衰竭这档子事,他都说了些什么?”
“噢,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如果博托尔稍有不慎,比方说突然加快船速,就会很容易引起心脏病的发作,他会从船的一侧跌落水中,将船掀翻。现在他是沉在水底了,而公司却要为此履行五万英镑的义务。”
“在我看来,似乎我的工作就是维护西蒙斯的名声。你觉得他是不是在故弄玄虚呢?肖尔托,你知道,就是玩那种失踪的鬼把戏?”
“有这种可能。以前我在泰晤士河上钓过鱼,有的时候,走上好几公里远却碰不到一个人都是有可能的。但是这个家伙怎么会想要这么做呢?你知道,那笔遗产将会落入他的堂弟手中,而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手足之情,这一点我十分肯定。为什么德里克·博托尔先生会如此与人方便地失踪,却让奈杰尔·博托尔先生从中得利,继承这一大笔财产呢?”
“这个奈杰尔是个什么样的家伙?报上没有他的照片。”
“我们已经打听过了,他似乎是个非常令人厌恶的可怜虫。我得这么说,他一半是唯美主义者,一半是恶魔。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足以证明是他谋杀了堂兄的令人信服的证据,如果你指的是这个意思的话。”
“啊,我们好像是在和一帮华而不实的人打交道。在我看来,公司似乎应该聘请一位牧师,在我们为客户投保之前,由他对他们的道德品行进行一番检查。你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噢,启程前往泰晤士河的上游,看能不能找出些什么。在一年的这个时候,那个地方还蛮不错的。如果他们摸出一具尸体来,一切就都结束了。如果没有,过一段时间我们不得不做出死亡认定,除非你能活着把这个人交出来,或是拿出证据证明在九月三日他还活着。难以形容保险公司可不能让人一直等下去。如果我是你,我会立即动身,因为各家报纸均以大幅标题对此事大肆报道,而且不久之后,还会有大批游客现身于泰晤士河畔。你知道,这么做对你也有好处,你可以减掉身上多余的脂肪。我真希望自己也可以到那儿走一趟,去看你在标上‘X’记号的事发地点的泥浆里摸来摸去。哎,加油干吧,这是公司的命令。”
布莱顿给妻子发了一封急电,要她赶紧打点行装,然后回到他的乡村别墅去接她。不过,在爬满汽车的路上,驾车前往牛津的倒是他的妻子,因为他说,她开车的时候,他要思考一些东西。
“我不喜欢这个案子,安吉拉,”他坐在她的身旁,对她说道,“我觉得整件事情太复杂了。”
“那或许只是你的想法,我可不这么认为。你和我只要懒懒地躺在一只独木舟里,在泰晤士河上游消磨闲暇时间,静待船工们把尸体挖出来就万事大吉了。你知道,麦尔斯,距离你上次带我出来划船可有段日子了。所以一点都不奇怪,我手臂上的肌肉都变松了。其实在这件事上,我才是唯一吃了亏的人呢,这自然是因为我在河上划船的样子一定很吓人喽。为什么男人划船的时候看起来犹如英雄一般,而女人却总是让人感觉很邋遢呢?‘这些可爱的女士们无非是想充分享受一下阳光罢了。’人们总是这么说。不管怎样,你究竟在担心什么呢?”
“噢,对此事我还没有什么看法,但光从印在报纸上的那些东西你也可以看得出来,它绝非一个简单的案子,一定隐藏着什么阴谋,正是这一点令我感到很困扰。无论怎么看,这件案子都像是有预谋的。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意味着有人一直在掩饰自己的行踪,而我们必须要做的就是找出他是谁,躲在什么地方以及为什么这么做。”
“可你为什么认为这是个阴谋呢?”
“哎呀,难道你看不出来吗?这整件事情有点儿太恰到好处了,反而让人无法相信。泛舟旅行倒还没有什么,因为西蒙斯总是建议他的病人那么做。问题是,为什么德里克·博托尔先生会带着堂弟和自己一同出游呢?很显然,他一向对自己的堂弟厌恶至极。还有什么比在泰晤士河上待上一个星期更能使两个人亲近的事呢?他们一起结伴而行,看上去有点不对头。”
“但是,意外发生的时候,他们并不在一起呀。”
“我知道,可他们为什么不在一起?这一点完全不对头。他们待在一起的整整一个星期里,只要德里克·博托尔愿意,他尽可以爱发多少次病就发多少次病。但是他没有——他一直等到他的堂弟离开了,然后才突然发生状况。与此同时,这位堂弟也不是永远地离开了,就在死亡发生的那一刻,他又及时地赶了回来。”
“这一切你当然不是凭空想像出来的,对吗?”
“我的好太太,我从不凭空想像,我并没有什么本能,没有预感,也根本没有无法解释的所谓直觉。我只是看到了这一事件内在的必然联系,仅此而已。而且,我认为这整件事恰恰是太恰到好处了,所以绝对不可能是巧合。还有,不要忘了,它发生在泰晤士河最为人迹罕至的河段上,而且是在早上发生的,正是四下里不会有任何渔夫出没的一段时间。你知道,这两个年轻人早已到达了河的上游,而且马上就要顺流而下了,他们完全有机会提前来到此地探查一番。不,这是一个有预谋的圈套,只是我们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以及发生在什么时候。”
“不过,这是个什么圈套呢?自杀吗?我知道你对自杀理论最情有独钟。”
“自杀根本不成立。如果你想自杀,那么乘坐独木舟出行是非常理想的,特别是在你希望别人认为这只是一次意外的情况下。因为如果你乘坐的是一只独木舟,没有人会问‘他究竟是怎样跌落水中的呢?’但是,正是由于此种原因,所以在舟底弄个洞出来,根本一点用处都没有。如果你想淹死自己,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往水里一倒,然后任由河水将自己吞没就可以了,又何必在船底凿个洞,躺在里面,感觉着河水逐渐漫上来把自己全部浸没呢?我不相信有谁可以用这样一种冷血的方式自杀。另一方面,即使他真的跳进河里淹死了,听凭那只小舟在事发地点任意漂流,可他为什么不让它好好地在河上漂流呢——如果你愿意的话,尽可以让舟中进满水,却无论如何都不用在船底凿个洞出来吧?假定他是想要整件事情看起来像是一次意外的话,那么这么做恰恰显示了他是故意而为的。”
“福尔摩斯,我似乎明白你在暗示什么了。我们是在循着谋杀案的思路走,对吗?”
“不,真该死,谋杀案的想法也不对。泰晤士河上游是最不可能碰上一位怀揣一把猎枪,带着满肚子怨气的旧相识的地方。如果这是一起谋杀案,那么奈杰尔的嫌疑最大,但这种假设行不通。因为此次的泛舟旅行肯定是由另外一个人即德里克提议的。假定这位被害人在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故意让自己处在凶手的控制之下,那就不能用巧合来解释这件事了。当然,我们必须将一切的可能性都考虑进去。但是,我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
“那会是他故意失踪吗?他这样做或许是值得的。”
“是的,但是如果你想要失踪的话,你会采取一种比较平和的、不太引人注意的方式进行,你一定希望在人们注意到你已经不见踪影之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你不想让人们四处寻找你,你不愿意让自己成为第二天早晨各家报纸争相报道的头条,你不会希望你乘坐的独木舟的船头给撞坏,否则警方会怀疑你是被谋杀的。失踪的想法确实与上面提到的那几点相吻合——比如,堂弟似乎是故意留给他两三个小时独处。不过,这只独木舟底部的洞似乎又推翻了这种假设。不,瞎猜是没有用的,在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之前,我们必须四下里好好看看。我不确定在牛津买上六只独木舟是否是个不错的主意,我想用它们做实验。”
“那么,我们不在牛津待了吗?你知道,你的解释其实并不是很清楚。”
“如果我们可以在伊顿桥附近的那家旅馆弄到一个房间的话,就不在牛津待了。离事发地点越近越好。自打出了这起意外到现在,差不多该有二十四小时了吧,如果可能的话,我不想失掉这条线索。此外,我想要熟悉一下那里的情况,牛津全然不搭界。”
“我刚刚还以为你要去会会那位堂弟本人呢。他肯定还在牛津。”
“我拿不准这位年轻的先生是否也和你一样欣赏我,安吉拉。我总不能像是来修电灯一样,呈上一张上面标有‘难以形容保险公司’字样的名片给他吧?而且,在类似的情况下,公司一般不愿意我们将自己的名字公开。除非我能无意间与他结识,否则这位堂弟说不定有多不爱搭理我呢。不,我还是去伊顿桥吧,还有那个闸门管理人,我们总有办法和闸门管理人搭上话吧。”
“但是那个人也许会不耐烦的。在刚刚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他一定已经回答了许多问题了。”
“这时候你就要派上用场了,你知道,有的时候,我还真庆幸自己结了婚。你得想办法让他开口说话,让我们想想看,该是什么呢?狗?他们一般都会养狗的。不,我知道了,是花园。他们每个人都养花的。你必须对他的花产生真正的兴趣。”
“那么这位爱花之人的丈夫要做些什么呢?她的丈夫正在屋后的草坪上寻找足迹呢。好吧,如果他看起来难以相处,我会要求剪下他的半边莲的。不过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我们为什么会出现在水闸上,那儿已经没有路可走了,难道就说我们早已耳闻他有一个美丽的花园,于是……”
“恰恰相反,我们只要说‘开水闸’,就可以跟他接上话,然后就轮到你上场了。”
“嗬,我们真的马上就要开始划船了吗?我是说,当你划着独木舟载着我到达九公里之外的上游时,你一定会很累,而且时间会很晚的。”
“我已经考虑过了,带上两副桨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当心,我们这是要去玛格德琳桥,而不是布鲁克林桥,请尊重公众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