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们在上一章提到了奈杰尔对时间进行了相当精确的估算,可当他到达牛津车站时,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买到车票。他不得不在站台上和检票员搭讪,那人却向他挥挥手,示意他靠后站,直到应付完其他的乘客,才回过头来处理他的事情。他强忍着对自己尊严的严重伤害,被单独带到售票窗口的格栅前补了票。不过,他租住的寓所位于牛津大街上,他所受的教育,尽管在许多方面还不够完善,但至少可以使自己习惯于快速应变。所以当他穿着礼服,打着白领结,体体面面地出现在学校学位考试考场的门口时,才刚刚不过十点过了一两分钟而已。
“您参加什么考试,先生?”门房问道。
“历史。”
“历史口试明天才开始呢。十点钟,先生。”
奈杰尔扭头就走了,在他脸上几乎看不出失望的神情,旋即,他回到了自己的住所。牛津大学的校园里到处充斥着度假者,这情景真是令人恐怖;带着游览指南、速写本和照相机的虔诚的美国人随处可见;大型游览车载着讲着满口风趣的英格兰中部方言的游客,他们有的走散了,有的彼此打着招呼,有的甚至隔着一条街彼此大声讲着根本听不清的笑话;来此参加学校暑期夏令营的孩子们,正耐心地努力寻找返回基布尔的路。不管是在充满了危险的马路上,还是挤满了人的人行道上,似乎都和开学期间一样,没有任何可以自由活动的空间;在牛津北区,商家们仍然和以往一样不停地兜售着自己的商品;男店员们骑着自行车打你身旁经过,女店员们则像鹳鸟一样坐在台阶上稍事歇息;考利神父们迈着大步沿街走着,肩上披着斗篷,目光直视远方;教师们相遇了,彼此间相互问候,分手时又互道珍重……只有这一次,这位牛津大学的本科生犹如候鸟一般,匆匆飞过,未作停留。一张写着“此房出租”的面目狰狞的告示悬挂在奈杰尔住所客厅的窗户上,下面摆放着一盆蕨类植物——不,这里已经没有他的立足之处了。他换下那身带白领结的礼服,叫了一辆出租车,不到十五分钟,他已经来到了伊顿桥。
古景旅馆就耸立在伊顿桥的附近,一片尽管有些凌乱但却充满生机的草地向着泰晤士河倾斜着。草地的末端有一个很小的码头,几艘船正在那儿停泊着。旅馆的后面有一个游廊,雨天时,度假的游客可以坐在这里喝茶,不必为了避雨而回到屋内。总的说来,要等候他那位行动拖拉的堂兄,再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奈杰尔向酒吧间的女招待解释了自己的来意,在向她询问了时间之后,点了一大杯纯姜汁酒。服务员将这杯酒端到草坪,送至他手上,他从衣袋里取出一个轻巧的小瓶子倒了些什么进去,然后一边啜饮着,一边坐下来等候。德里克不可能现在就到,可话又说回来,毫无疑问,半个小时以内,或者最多不超过一个小时,他就应该露面了——他是自上游顺流而下,又是顺风向。此刻,奈杰尔除了坐在这里,作些哲学思考之外,实在别无他事可做。而事实上,就在奈杰尔脚下缓慢流淌、不时打着漩儿的河水,也确实使他浮想联翩。此情此景和这个刚刚从牛津大学毕业的男人的情绪刚好完全吻合。再者,迄今为止,他也还没有取得什么足以令人侧目的成就可供记录下来为己增光。一只硕大的孔雀满怀戒意地缓缓进入他的视线,奈杰尔拾起一些面包渣,在上面蘸了一些杜松子酒,然后丢向那只孔雀,希望能够引起它的兴趣。一只醉得东倒西歪的孔雀,定会成为一道令人赏心悦目的风景。终于,它败下阵来,再也无法保全自己使人震惊的沉稳风度。河对岸下游处的一个露营队引起了他的注意,两个健壮的年轻人似乎正在洗碗盘,又把衣服挂出去晒。奈杰尔遐想着,自己有一天是否也有可能享受那种必须自己动手洗碗盘和吃罐装鲑鱼的生活乐趣呢?有些人似乎完全是出于对某件事情的热爱,才去做这件事的。当然,也有可能那只是某种形式的补偿而已。现今,你可以把一切事情都解释为是一种补偿。
已经十一点半了,可是连独木舟的影子都还没有看到。奈杰尔不耐烦地来来回回踱着步子,不时地抬起手腕看一下表。终于,他叫了一份午餐,是冷羊肉和一杯樱桃白兰地,他独自一人将它们吃了下去。
大约差一刻钟下午一点,他决定不再等下去了,他走到酒吧间女招待面前——他解释说,他开始对还待在独木舟中的那位朋友的情况感到担心。这位先生近来身体欠安,或许可能发生了什么不测。无论如何,他打算徒步到上游去寻找他,不知可不可以找个同伴和他一起去?他自己并不怎么会游泳,如果有个熟谙水性的人同他一起去,事情可能会好办一些。有没有和这家旅馆有些关系的人可以和他一起去呢?看起来似乎是有这样的人。有这么一个古怪之人,他愿意做好一切准备,随时应付任何不测事件。他游起泳来像只鸭子一样好。奈杰尔被介绍给这位古怪的人,才发现他原来也不过是个极为普通的人而已。他之所以乐意前往,似乎只是为了出去走上一个小时,或是用这个堂而皇之的借口打发一个钟头的时间。他们一起过了伊顿桥,之后沿着那条由踩踏的干草形成的小路出发了。这条小路沿着泰晤士河东岸的河堤一直延伸下去,人们出于恭维之意,美其名曰“纤路”。
掌管侦探小说的缪斯女神(想必她还健在吧)和她的姐妹们比起来有一个明显的不如人之处,她所讲述的故事绝对不能寡淡如水,波澜不惊。假使她那么做了,故事中就不会有种种难解之谜,不会有复杂紧要的情节,也不会有令人难以揣测的种种结局了。作者的无所不知和读者的无所不在,会共同毁掉一切的蛛丝马迹。不再有什么线索不为人所知,也不再有什么细节缺乏应有的重视。我们只好时不时地打断贯穿于整篇枯燥而又已属过去的故事中的主线,所看到的事实也并不存在于其自身中,而是出现在参与了相关事态发展的人物的身上。假使是那样的话,就让我把该篇故事下一阶段的发展以第二天早上呈现在数百万读者面前的形式讲述出来吧。
愉快的旅行 神秘的结局
舟中之人恐已溺水身亡
牛津
此间,德里克先生的人身安全已经引起人们的担忧。他是一位来自伦敦的游客,乘一艘独木舟前往克里克雷德旅行,他本该于昨日返回的。人们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昨天上午早些时候,当时他正要离开船屋水闸。该水闸位于泰晤士河上的一个略显荒凉的河段上,距离伊顿桥往北(?)大约十公里。他的堂弟奈杰尔·博托尔先生陪同他一起沿河上溯到船屋水闸,之后他从船屋搭乘火车返回牛津。他原本打算在伊顿桥和他的堂兄重新会合,所以一两个小时之后,他就乘坐汽车从牛津返回了伊顿桥。等了一段时间,和他一同出游的堂兄一直没有露面,这引起了他的警觉,于是他在古景旅馆服务员乔治·劳瑟的陪同下,沿着那条“纤路”,朝着船屋的方向逆流而上,开始寻找他的堂兄。
河水一直漫到了船舷
下午大约一点半钟的时候,他们发现了失踪了的德里克先生的帽子,当时,那顶帽子正在河水的中央漂浮着。之后不久,他们又看见了那只独木舟,它仍然在河面上漂流着,但船舱里满是水,一直没到了船舷。曾经坐在舟中的人也踪迹全无。劳瑟立刻脱掉衣服朝着独木舟游去,没费什么力气就将其拖至岸边。之后他又勇敢地折返回去,潜入发现独木舟附近的水中,以期找到德里克先生的其他什么踪迹。在把独木舟扶正和将里面的东西搬空放到岸上之后,他们发现船身的一块木板上有一个很大的锯齿状的洞。很显然,它是由于受到尖锐砾石的猛烈撞击而造成的。在河堤的四周,这种砾石散布有几处。
心力衰竭理论
他们立即向船屋水闸,伊顿桥,还有距离事发地点不远的拜沃斯村请求帮助。撑着方头平底船的船工们昨天一整个下午都忙着在河床上拉着拖网搜索尸体,搜索队则在附近的河岸仔细搜寻,以防博托尔先生已经上了岸,正急需帮助。不过,由于他的心脏一向不大好,人们担心他可能已经由于心力衰竭而死亡。而后,由于船身突然倾斜而坠入水中,船身也遭受了损伤。其时,正是河床上芦苇丛生的时节,因此,搜索工作必然十分困难。为了确定博托尔先生的行踪,他们还在当地彻底查访了一遍,但是直至昨晚深夜时分,依然一无所获。
精神从未如此好过
在牛津大学本科生中颇有名气的奈杰尔·博托尔先生,昨天接受了本报记者的采访。他说,他堂兄的突然失踪令他感到万分震惊。他不得不于昨日在船屋渡口离开那只船,因为他认为自己上午十点钟要在牛津参加一个非常重要的考试。“我从未见过我堂兄的精神如此好过,”他这样说道,“那个医生已经告诉过他,要他当心自己的心脏。我只能猜想他把医生的警告当做了耳边风,当我不在的时候,遭受了某种致命的损伤。我们一起溯流而上到达了克里克雷德,却在返程的路上出了这样的意外。我堂兄并不经常运动,极有可能这种损伤超出了他可承受的极限。”
无可避免的意外事件
泰晤士河管理委员会的一名成员昨天接受采访时解释说,泰晤士河上发生意外事件决非罕见。在他看来,这些意外根本不可避免。所有水闸上都备有救生带,而船工们(对于他们极为令人满意的服务,他表达了热情洋溢的感谢之情)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以确保公众的安全。但是,他们没有办法在水闸与水闸之间的河段里进行巡查,更何况,警告公众个人在泰晤士河上旅行可能有生命危险的布告,也已经张贴在了很显眼的地方。独木舟对于那些没有游泳经验的人而言,极不安全,因为稍一失去平衡,就会有倾覆的可能。
德里克·博托尔先生是已故约翰·博托尔上尉的儿子,约翰·博托尔上尉在法国服役期间以身殉国。德里克·博托尔先生曾经就读于牛津大学西蒙·梅格斯学院,近期一直居于伦敦。他为数众多、对此事充满深切同情的朋友们认为,他的死亡是个难解之谜。
注:随本报附送意外事故保险单复印件一份。
这一天的报道只有这么多。如果哪个人认为写下这种文字轻而易举,那他对赖此谋生糊口的人来说可算不得公平。或许我们可以加入几个细节,以使整幅画面显得更加完整。发现独木舟的地点是在船屋水闸以南大约五公里处,距离位于西面河岸上的一所已废弃不用的船屋很近。船底部的洞口有着锯齿状的碎裂边线,仿佛是刚刚才被撞击而成的——但毫无疑问,船身有一块旧的捻缝材料早已经完全松脱了。认真对此进行检查的船工们一致对此提出了异议:怎么会仅仅是受到一块河边砾石的撞击,就形成这么深的一个洞口呢?即使当时独木舟正以全速前进,仍然很难想像怎么会形成这么深的一个洞。而且,纵使灾难发生的那一刻,小舟自身并不处于漂流的状态之下,其前行的速度也极有可能是非常慢的。独木舟的主人坚持认为,他没有理由相信自己的船存在什么问题,而且事实上,从外观来看,它似乎可以算得上是一艘新船。小舟的两只桨在那顶帽子附近漂浮着。德里克的行李也在舟中被找到,已经完全被水浸透。
一群群急不可耐的业余侦探沿着泰晤士河的两岸搜索着,甚至进入树林的深处,以期觅得失踪者的蛛丝马迹,但却毫无斩获。假如他是在河的左岸上岸的,那么很自然,他会朝着拜沃斯村的方向走,那里距离出事地点只有不到一公里;但是无论是村民,还是在田里干活儿的农夫,没有一个人看到过他的踪迹。较远处的河岸越发人迹罕至(那时时间太早,渔夫们都还没有出来)。不过在靠北一点的地方倒是有一座童子军的营地,一个浑身湿淋淋的陌生人从他们的营地经过,他们不可能毫无察觉。在这一天行将结束之前,即使是保持最乐观态度的旁观者也不得不承认,即使他们找到了失踪者,寻回的也只能是一具尸体了。
奈杰尔乘坐最后一班火车返回牛津。当然,他已经和警方取得了联系,不过,却没有父母双亲可以联系——确实,这是一个很可悲的事实,尽管记者提到这一点的时候很有礼貌,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根本没有一个人会为德里克的死感到悲痛,或者介意德里克是否还活着。他有着数不清的相识之人,但却没有一个朋友。因此,除了等候消息,奈杰尔也确实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从这点来看,对他而言,牛津和其他任何地方一样,都可以算作很不错的地方;再说,翌日,他还得参加口试。不管怎么说,在他离开这个美丽的城市之前(正如他口中自语之词“好将中年但却虚无的幻想从她的煤气厂中呼将出去”)他得花上一两天的时间打点一下行装,毫无疑问,记者们一定会很扰人,甚至警方也会问些问题,因为如果德里克的尸体被找到的话,调查死因的过程一定烦乱不堪,恼人不已。他必须下定决心将这一切熬过去。“它将成为你人生的一种历练。”一位教师这样说道,语气相当含糊,不过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安慰罢了。在奈杰尔看来,没有什么东西比所谓的历练更能扭曲一个人的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