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雾蒙蒙的,懒散地洒在泰晤士河的上游,令人想起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同时也预示着炎热一天的即将到来。现在正是七月初,一天当中的这个时候,和一年当中的这个季节一起,营造出一种神秘而又完美的氛围。河边的树林郁郁葱葱,侧着身子向着河面倾斜着,树上的叶子肥厚而丰腴;堆在田野里的干草闪闪发亮,冒着水汽,将昨夜的湿气蒸发掉;云雀在林间一刻不停地吟唱着,对自己的自以为是浑然不觉;树篱依旧生机盎然,点缀其间朵朵盛开的犬蔷薇,隐隐透出了夏末的气息;大朵大朵的云彩在遥远的天际缓缓地飘荡着,仿佛很自得于自己今天没有开口讲话的分儿。奶牛轻轻地甩着尾巴,似乎要留出更多的力气以应付即将到来的炎炎酷暑;野兔躲在小山丘间晒着太阳,突然感觉到某些想像中的恐惧时,就会仓皇而逃;乡间的小路上时不时地走过几个上学的孩童,他们的脑袋凑在一起,很认真地争论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空气中充满了希望与期待;有风从西南方吹了过来,却没有带来一丝的凉意。
泰晤士河就从这个可爱的地方,一个自成天地的隐秘世界流过。往下游走,泰晤士河沿岸就开始有人类居住和活动其中的痕迹了;过度发展的市镇散布在河的两岸,它们分别是梅登海德、里丁、亨利、沃灵福德和艾宾顿。但是,在泰晤士河的上游水域,这里却与人类的生活完全隔绝开来,毫不相干。在距离河流不到一公里的地方,一个个村庄矗立在河的一岸,它们轻蔑地将身子转了过去,任由泰晤士河从自己身旁淌过。位于牛津和勒赤雷德之间的泰晤士河沿岸,没有形成任何人类聚居之地,不过邻近地区却有许多类似的地方。在一片充满欢乐景象的草田间,或是某个乡间小路的拐角处,河水会意想不到地在你足边潺潺流过;它有着与众不同的行踪,生活方式也自成一体。坐在方头平底船或是独木舟中,在河上高高低低、起伏前行之时,除了两岸深掩在大片的柳叶菜、黄连花、宽叶绣线菊和有毒的茄属植物之中的高耸的河堤之外,你什么都看不到。或者有一片柳树突然冒了出来,将你的视线遮住,让你无法欣赏如此的美景,又或者一层层茂密的芦苇有如丛林一般挡在你的面前,水天在你跟前消失了。偶尔碰上田间翻弄干草的人,从一座座难得一见而又没有实际用途的铁桥下经过,恍惚间,你会有一种感觉,仿佛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与你为伴的是些达观向上的渔夫,他们三三两两地散布在河的两岸。在童子军的营地,孩子们在浅水处的泥滩里摸索着什么,或是裸着身子躺在河堤上晒太阳。河上的一道道水闸就是你的舞台,清澈的水面和水中漩涡就是你的布景。
由于与世隔绝,泰晤士河成为野生动植物理想的乐居之所。在那条距离几百米远的公路上,时常有上学的孩子们拿着石头在野兔身后丢着,或是在灌木树篱的角角落落找寻着野兔的窝,而这一切与泰晤士河毫不相干。在这里,在这个充满了人类的嘈杂与劳作气息但依然清澈的陆地之间,丝毫不必担心有人类闯入其中。间或也会有抵制不住诱惑的游客到访,但他们乘坐的小船并不会打破这里的宁静,他们自己反倒成了优美景致的一部分,大自然就这样漫不经心地接纳了他们。刚刚察觉到一丝先兆,那只鹭就放弃了孤独的站姿;一只鱼狗毫无惧意地飞到你的身旁,仿佛由于有了天然色的保护而变得有恃无恐,一点都不怕蓝色的天空背景暴露了自己的行踪;鱼儿们扑通扑通地跃出水面,如同突然打破沉寂的爆裂声,你几乎一伸手就可以够着它们;水鸡在河面上来来回回地游动着,等你来到它的近旁,它便会向你展示水上滑行和潜水的技巧;田鼠或是沿着河堤与你赛跑,或是引领着你的船头尾随它们的行迹;蜻蜒在你的前面拍动着轻盈迷人的翅膀,为你在空中保驾护航。这一次你完全和大自然融为了一体,你行进的这条路线远比罗马人的还要古老,而你的心中也不存有丝毫的亵渎之意。
无法想像,面对如此的美景,还会有谁比博托尔堂兄弟二人更加无动于衷的了。他们此刻正顺流而下,作回程的旅行。无论是德里克的性格还是他所受的教育,都使他无法领略或是理解自然景致之美带给他的感受。现在他正伸开四肢,平躺在独木舟中的船板上,就好像是放在船体中央的一个沉重赘物一般;他的后脑勺直挺着,其他部分则斜倚在横座板的中央;他的眼睛和脸被一顶棕色的霍姆堡毡帽遮盖着,帽檐有点过度地向前倾斜着。奈杰尔,尽管算得上是个不错的观光客,但是和德里克一样,对于如此的美景并不怎么欣赏。在炎炎夏季里,他总是习惯于把时间消磨在市镇上,看着同类正在辛苦工作,或者在脚手架上挥汗如雨,或是在公共汽车上挤作一团,这种景象总会令你产生一种很惬意的清凉之感。夏天永远给人一种缺乏艺术性的感觉,大自然把这块画布涂得满满的,就如同一位优秀的艺术家陷入创作低谷期一般。于是,他对周遭的美景视而不见。此刻他正坐在船尾划着双桨,他的装扮看起来也一样格格不入。由于人总是要扮演某个角色,所以他非常仔细地把自己打扮成了一副“船夫”的模样。他为此解释说:“这是杰罗姆·K·杰罗姆的风格,可以给那些闸门管理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此种风格粗犷的衣着,与他看上去肤色浅淡的那张脸,以及精致地梳在脑后的那头长长的黑发,形成了一种很奇怪的对比。一个独自坐在一艘方头平底船里的过路者,把手遮在眼睛的上方,注视着这两个人在下游处突然消失不见了,假如他对此情此景感到诧异不已的话,我们或许应该宽恕他吧。
瀑布发出了若有若无的轰隆声,泰晤士河在此处也分成了两支,右边的那条支流处还立了个警告游客注意危险的告示牌,这预示着马上就要到达某个水闸了。修建船屋水闸,目的不仅仅是为了防范洪水泛滥,同时也是一条捷径。流经船屋水闸的水道在大约一公里的范围内是完全笔直的,直到末端,在经过无关紧要的弯道之后,才与拦河坝处的水流重新会合。水闸和拦河坝都建在各自水道较高的那端,它们的后面,也就是水闸的右边和拦河坝的左边,延伸出一个面积不算小的岛屿,岛的深处长满了树木,尚未得到开垦。架在拦河坝上的一座窄窄的独木桥,使得人们可以从岛的右侧进入该岛。你也可以经由这道水闸过来,或者在晚上水闸关闭的时候,从距离其南面大约一百米处跨河而建的一座很精致的铁桥上步行而过。闸门管理人的房子建在岛的左边,不过他的花园却占据了岛上的绝大部分,而小岛则由于两边都受到河水的冲蚀,就像个楔子一样突了出来。
假如有谁厌倦了与自己的同类交往,热爱室外工作,喜欢和水流及鲜花为伴,那么还有什么比让他做一名闸门管理人终其一生更美好的祝愿呢?或者说,过闸门管理人那样的生活,直到他老得再也不能弯下腰去将曲柄摇起,再也没有力气将极不情愿的闸门打开。这里地处泰晤士河的上游地区,只有游船经过;而英格兰的夏季变幻莫测,飘忽不定的天气也使得这里的旅游旺季非常短暂。在余下的时间里,反正闸门管理人也无须和大自然斗智以谋生存活,他可以一心一意地在花园里侍弄花草,所以打从一开始他就深信不疑,他的这些花花草草会在理想的环境中生长,与河水、石头相互交融的优美景色相伴为邻。船屋水闸正是被这些景色最为炫耀的犹如仙境一般的花园所围绕着;石竹花、美国石竹、紫罗兰属植物、旱金莲、金鱼草和花菱草密密麻麻地挤在其中,仿佛像是一艘用各种各样的鲜花做成的西班牙大帆船从水边上浮出来一般,绯红色的各类蔓生植物就是它的船帆。你定会暗自思忖,人类先是对大自然施暴,将河流分隔开来,在其中的一半水流上修建水坝,同时将另一半水流强行汲引到斯通科勒尔湖中。而后,在对其造成伤害的同时又横加侮辱,以怒放的花丛使得原本绚烂的河岸相形见绌。
“这里,”奈杰尔·博托尔模仿荷马说起卡吕普索的花园时的语气说道,“即使是神仙,当他走近这里也会目不转睛,惊诧不已的。”瞪大眼睛惊讶地盯着某个东西看,其实并不符合奈杰尔·博托尔的习惯。特别对于鲜花,他怀有一种强烈的反感,至少当它们生长在户外的时候是这样的。“它们看起来有一种令人痛心的蒙昧感,”他说,“你知道,就像是赤身裸体的野蛮人,一切都是那么的原始和缺乏自我意识。要是把它们放在温室的玻璃窗后,还算说得过去,那些透明的外观反倒为它们平添了几分俗丽之美。”因此,从总体上看,在他们乘坐的那只独木舟驶近船屋水闸时,奈杰尔之所以把照相机拿出来,并不是出于对此处美景的欣赏之情。(他坚持认为,摄影是所有艺术形式中最为高雅的,因为照相机永远不说实话。)真正吸引他注意力的其实是那位闸门管理人的身形——当时他正弯着身子在花园中干活,这使得他的背影意想不到地被拦腰折成了两段。“完美的拱门设计。”奈杰尔一边按下快门,一边低声自语着。就在这时,他突然用力大喊了一声“开水闸”,那位丝毫没有察觉的模特带着些许责备意味的神态站直了身子,转过身来面朝着他们。他脸上呈现出一种受了伤害的表情,似乎在暗示着,他只不过是一个把管理水闸当做爱好的园丁而已。但他还是一边吹着口哨,一边转过身去将闸门打开。
由于乘坐方头平底船的那位先生刚刚从这里经过,所以现在水闸的水位很高。奈杰尔慢慢划着桨进入水闸,这位闸门管理员虽然对于浪费掉本该花在他心爱的天竺葵上的时间并不感到心急,但还是忙不迭地赶到水闸水位较低的那一端,把闸门向上拉起,而后才向他们二人收取了费用。当他站在桥上时,下游处发生的什么事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离群索居的人永远都不吝惜于将眼睛盯在某个东西上看)直到河水几乎要流溢出来,他才上了岸,以他熟悉的姿势站好,用力支撑着木制控制杆较远的那一端。那个时候,奈杰尔正站在河堤上,而那艘独木舟,以及舟中载着的德里克早已没了踪影,消失在闸墙之外了。接下来他们之间进行的一场时断时续的谈话,闸门管理人只听到了一半,就像是一个在电话采访中做助手的人,根本听不到说话的另一方在说些什么。
“你到伊顿桥要多长时间?得几个小时吗?……”
“嗯,如果你要用三个小时到那儿的话,没准儿我已经在那里等你了。如果主考官早早就让我考试,而没有对我渊博的知识表现出一种很不礼貌的好奇的话,我应该在十一点前就没什么事了。之后,我会坐出租车到那里和你会合。是什么地方……
“噢,是的,看上去是个相当不错的小酒馆。如果你愿意就在那里等我吧。不过我预料会比你到得早。你自便吧,你大概会从早晨太阳一出来就开始划,一直划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才到吧。那么,我们再见吧……
“什么?噢,好吧,我把它拿下去吧。我当然可以把它扔下去,不过,你绝对接不住的。”
奈杰尔在台阶下消失了一会儿,之后上来站在闸门管理员的身旁。“不,”他说,“他不会再从这里过了。我在这里下船是为了去赶火车。我想乘火车应该会比划独木舟稍微快点儿。顺便问一句,我怎么才能到达火车站?”
只要可能,英国人总是习惯在为别人指路前,先纠正一下对方的错误。“想要赶火车,是吗?哎呀,您瞧,您本来应该在那座桥那儿就下船的。那里有一趟公共汽车直达火车站,在那里您就可以坐上火车了。是的,您本来应该在那里下船的,然后在桥上坐公共汽车离开。现在,您知道,您必须得走着去了。”
“不远吧?”
“哎,您知道,如果您要从公路上走,还得一路走回那座桥上去;您可能得花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是的,得花那么长的时间。先生,您最好是走那条田间小路。瞧,您得穿过拦河坝那边的那座桥,然后沿着您左手边的那道树篱直着走穿过那块地,您会看到左边有个斯宾内克农场,不过,您不用管它,继续往前走就行了。穿过田野可能需要走十五分钟左右。没错,目前,那是您能走的最佳路线。”
“你是否碰巧也知道火车的具体时刻呢?大约九点一刻的时候,好像有一趟。”
“是九点十四分,先生,如果您是回牛津的话,正好可以坐这趟车。噢,是的,您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赶上这趟车的,现在还差五分钟才到九点呢。”
“你确定吗?我的表现在已经九点了。”
“啊,您的表快了,先生,就是这样的。您知道,我每天晚上都听收音机对时间,所以我知道。现在是八点五十五分,就是这样的。您的表快了,您知道,就是这样的。”
“我想,在这样一条铁路支线上,火车一定很准点吧?”
“啊,这可就说不准了。有时候您根本想不到,一列火车会以比平常快得多的速度驶入站台;可有的时候,我不该这么说的,它又会晚上个十分钟或一刻钟的。这要看它们驶离前面那些车站的时候速度有多快。不过,如果您是去牛津的话,先生,火车不会晚点的,要晚点也就是一两分钟而已,在上午的这个时候,九点十四分的那趟火车晚点不会超过一两分钟的。谢谢您,先生,非常感谢,如果您沿着那条小路一直往前走,您会及时到达火车站的,从那里去牛津最多也不过半个小时的车程而已。祝您好运,先生。”
奈杰尔穿过船屋水闸,在鲜艳的旱金莲和风铃草中蜿蜒前行。就在横跨拦河坝的那座桥上的闸门在他身后吱吱嘎嘎快要合上之际,他已经消失在那个小岛和那片树林后面了。闸门管理员将视线收回,再次转向了河的下游,向着那里凝眸远眺。德里克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舟中,船桨无所事事地斜靠在横坐板上。风和水流足以将这艘处于顺风方向的摇摇晃晃的小船送至路堑了。“唉,反正他也不急着赶路。”闸门管理员一边说着,一边回到花园里继续为他的天竺葵花除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