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6章 铁刀惊风雨(上)

朱洛的这句话看似平淡,实则极为强硬,极为霸道,每个人都清楚这句话实际上应该是:你居然竟然胆敢向我出手?

王破双脚不动,卷起袖子,开始擦拭铁刀,只是备战,尚未出手,便已经让朱洛隐怒至极,因为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敢向他出手了。

八方风雨近乎神明,任何试图攻击神明的行为,都是挑衅,亵渎,找死,哪怕只是一个姿态,都不可以接受,哪怕那个人是天凉王破。

雨街上的人们也很震惊,不明白王破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不可能有任何机会。

朱洛的境界层次早已超越了世俗,进入了神圣领域。

如果不算白帝夫妇,人类世界有十二位最强者,他便是其中一位。

王破是逍遥榜首,中生代毫无争议的最强者,当初在不惑之年便入聚星上境确实惊世骇俗,但距离从圣境的距离,有如星海与泥沼。

很多人看好王破将来会进入神圣领域,成为新一代的八方风雨,甚至可能拥有更高的成就,但那必然是数十年甚至数百年之后的事情。

现在的王破在朱洛的身前,只是个只能俯首受教的晚辈。

然而,他却要向朱洛出手?

“晚辈不敢。”

王破抬起头来,平静甚至有些木讷地看着朱洛。

朱洛眉眼渐宁,雨街上的气氛略轻松了些。

王破举起铁刀,隔着雨帘指向这位不可撼动的大陆强者,说道:“请前辈先出手。”

街巷间一片哗然,便是渐趋暴烈的雨声,都无法掩盖人们的惊呼与议论。

朱洛的眉猛然挑起,磅礴的气息破天而起,震的暴雨骤散。

然后他再次大笑起来,冷漠而疏淡的笑声,响彻整座浔阳城。

“可惜了。”

朱洛漠然说着,显得有些遗憾。因为人类世界最有机会进入神圣领域的数人里,今日之后将会有一人死去,再没有任何机会。

“可惜了。”苏离叹道。

他不想王破死,为此做了一些事情,但王破不接受,因为王破的刀道与他的剑道不一样,与当年周独夫的刀道也不一样,他的刀讲究一个直字。

当王破卷袖擦刀的时候,苏离忽然间觉得,这个家伙的刀将来有可能暴发出与自己和周独夫截然不同,但或者更有意趣的光明。

所以他觉得很可惜。

这个世界没有机会看到王破将来的那一刀,想必这个世界也会觉得遗憾吧。

梁王孙看着雨中的王破,什么都没有说,心情略复杂。为了完成某些事情,完整自己的生命体验,为此而放弃生命,向不可挑战之处进军,对他们这样的天才而言,并不是太难理解、无法接受的事情,所以他哪怕付出生命也想杀死苏离,只是他的精神世界里有一片血腥的汪洋大海,王破又是为什么呢?难道真的只凭心中的理念?

一念及此,他忽然生出很多佩服,心想难怪三十余年来,自己始终无法追上此人,难怪三十余年来,肖张再如何疯狂修行也不如此人,难怪三十余年来,荀梅都只能把自己囚禁在天书陵里,直到死前才凭着对生死的超越与此人并肩。

同样看着王破的人还有陈长生。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想太多,只是下意识里生出无尽赞叹。他觉得王破好帅,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总让他感觉有些亲近。

然后他想明白了,王破很像自己身边的很多人……不,应该是他认识的很多人都像王破,在某些方面,比如折袖比如唐三十六比如苟寒食比如……自己。

那些相似的地方,往往是最闪光的地方,比如执着,比如温和,比如坚定,比如毅力,比如骄傲,比如沉默,陈长生在王破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和朋友们的所有。一身旧衫,却有无数光亮。他在王破的身上还看到陈初见姑娘的美好,甚至还看到了南客。

明知不敌,我还是要战,战死你。这样的人,真了不起。除了师兄余人,陈长生觉得自己的修道生涯又多了位学习的对象。

于是,他开始学习。

他把袖子卷了起来,同时抽出了鞘中的龙吟短剑。

便在这时,王破把刀柄插进鞘口里,喀的一声脆响,刀与鞘合为一体,变成了一把大刀,然后他双手缓缓握紧刀柄,直视前方的朱洛。

陈长生心想真是极巧,把剑柄插进鞘口,于是短剑变成了一把剑柄很长的横剑,同样双手握紧剑柄,盯着街那头的朱洛。

就这样,他们隔着十余丈的距离,一前一后站在雨中。

苏离坐在马背上,雨水冲洗着他的脸,有些苍白,眼神却越来越明亮。

朱洛走了过来,雨水没有变大,风却变得更加湿冷,光线昏暗无比,有人抬头望天,只见天空里那片阴云的颜色深沉了很多。

月下独酌不相亲,他的道就是绝情灭性,清孤无双。

随着他的脚步抬起落下,雨水里的落叶忽然被震了起来,带着水珠被寒风吹拂的到处飘舞,随着这些湿叶的飘舞,自有一股萧索的感觉,笼罩了长街。

人群里响起数声闷哼与痛呼,那些被劲意拂来的湿叶,竟仿佛劲矢一般,割伤了数名修行者,人们这才醒过神来,想明白接下来这场战斗是多么的可怕,纷纷向着更远处的街巷避去,只是瞬间,长街上便变得更加安静,空荡荡的。

空荡荡这个词并不确切,因为还有暴雨。

暴雨里,有这片大陆真正不可抵挡的风雨正在缓步行来。

王破提着刀,陈长生牵着马,苏离坐在马上,直面风雨。

站在最前面的,是王破。

擦的一声轻响,铁刀迎雨而起,横于身前。

王破没有出手,因为他是晚辈,朱洛是前辈。

朱洛自然也不会占他便宜,抬起手来,在重重雨帘里轻点一下,便等于是出了手。

一声闷雷,在王破身前响起,狂风大作,雨丝倾泻,仿佛那处有瀑布倒生。

湿漉的落叶,依然在雨中飘舞着。

朱洛缓缓走来,黑色大氅也在雨中飘舞。

王破的脸苍白了数分。

他的刀域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力量碾压。他身前的空中,雨丝乱飞,数百道痕迹不停显现,然后消失。那些痕迹正是朱洛的气息与他的刀域的冲撞。

朱洛没有刻意提升气息,只是这样缓步走来,他便要如礼大宾。

他和朱洛之间,实力境界的差距太过明显。

朱洛的气势剑意并未尽情释放,便让长街为之一空,就连街道两侧无声的墙,都被风雨里的飘舞湿叶切割出了无数道深刻的痕迹。

王破握着刀柄的手微微颤抖,指节有些发白。

暴雨打湿了他的全身,无数雨水淌落,不知里面有多少是汗水。

一朝相逢,便知金风吹不动玉露,他不可能是朱洛的对手,但他依然没有转身离开的意思,一步都没有退,铁刀依然横于身前,如堤如山。

纵使风雨再如何暴烈,那堤依然不溃,那山依然在眼前,横直无双。

看着那把被雨水洗的愈发寒冷的刀,感觉着刀里传来的不屈意与超出想象的力量,朱洛微微挑眉,感觉有些意外,而更远处的薛河更是震撼无语。

王破的刀竟比所有人想象的还要强。

他的刀竟能承受住神圣领域的威压。

他是怎么做到的?

薛河用刀,此刻看着雨街上那个瘦高的男子,他终于完全明白了苏离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王破只用一把刀。

只用一把刀,只有一种刀道,如此才够纯粹,够强!

在王破之前,这个大陆最著名的刀法大家,是周独夫。周独夫也只修一种刀道,那是杀生道,他以生死破生死。王破学不会周独夫的刀,所以他走了一条自己的路。

他走的是一条直路。

王破的刀道,一字贯之曰直。这个直,是直接的直。他走路直,记账时写的字笔画很直,数字绝对不会算错。

他看事情,做事情,向来只凭自己的喜恶爱憎,似乎就连肠子都是直的。所以他的人哪怕寒酸难言,但他的刀出鞘便必然锋寒,笔直如山间的断崖。

再暴烈的风雨,又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毁掉一片山崖?

朱洛已经出手。

接下来,就该轮到王破出手。

他出手当然就是出刀。

他出手就是一刀。

他握着刀鞘变作的长柄,一刀隔着暴风暴雨,向着朱洛斩去。

毫无疑问,这肯定是王破此生最强的一刀,因为朱洛肯定是他此生遇到的最强的对手,如果不是因为苏离的缘故,按道理来说,在踏进从圣境的门槛之前,他没有任何理由和朱洛战斗,而基于人类的整体利益,朱洛也不会向他出手。

换句话说来,这场战斗提前发生了数十年,甚至百年。

刀势大盛,锋芒刺破所有的雨帘,来到朱洛的身前。

朱洛依然没有动剑的意思,他再次出手。

这一次,他出了两根手指。

王破的刀停在了暴雨里,再也无法向下。

隔着十余丈,朱洛的两根手指化为风雨,夹住了王破此生最强的一刀。就像先前梁王孙用两根手指夹住了陈长生的剑一般。陈长生与梁王孙之间的实力差距有多遥远,王破与朱洛之间的实力差距便有多远,甚至还要更远!

世俗与神圣之间本就遥不可及。

风雨与铁刀,在长街上相遇,相持,湿漉的落叶还在飘舞。

嗤嗤利响里,王破的衣衫上出现了数道裂口。

他的刀域终究不是完美的,尤其是在出刀之后。

朱洛这样的大陆最强者,他的眼就是慧剑。

一片落叶,暗合天地至理,避开王破的刀势,飘落在铁刀之上。难以想象数量的真元,尽数随着这片落叶,同时落下,铁刀之上落了一座大山。

王破脸色雪白,鲜血溢出唇角。

他的刀域已破。

怎么办?

他忽然向前踏了一步。

然后他沉腰,屈膝,转腕。

他……收刀。

铁刀破雨空而回,只听得一声轻响。

那片落叶瞬间化为碎缕。

暴雨里响起苏离的喝彩。

“好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