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相缪风月同天,越过大江望向东南,彼处已是春色初显。
金陵的玉兰尚未开满,正合时令的腊梅却是一株不见,盖因百多年前那位祸乱天下的妖后宋氏便是金陵出身、此地的忌讳也就格外多些罢。
说到忌讳——金陵几朝皇都、本有一座自前梁沿袭下来的宫城,哀帝末年被一把大火烧得七七八八,后来卫周崩亡也就无人费心修缮;大楚立国后在台城旧址之南另立新宫、耗时数年资费甚巨,那些前朝旧话便也随之尽数尘封、鲜有人再提起了。
元月初三是个晴好天、又是新岁休沐最后一日,宫中往来甚是热闹,唯独东宫一隅颇为安静——一个六七岁的孩童正独自在墙下放着纸鸢,只是身量不过三尺多高、人又不得其法,好半晌都只是拉着长线磕磕绊绊四处乱跑,几个宫娥在一旁陪着、却都冷眼旁观无心上前帮衬。
“瞧,有人在放纸鸢——”
忽而一声笑语传来、是几个少年结伴入了园中,约莫都是十二三岁年纪、个个锦衣华服养尊处优;几个宫娥上前对他们行礼,他们并不理会、只劈手从那孩童手上夺过纸鸢,笑道:“如此这般拖拖拽拽、内里的竹篾都断了两根,如何还能放得起来?——真是蠢笨!”
那孩童一见东西被夺便发了急,一边张着小手讨要一边大声道:“还给我——还给我——那是我的——”
少年们不给、见他急切反更得趣,几人一同欢笑打闹,还将纸鸢抛来丢去逗弄那孩童,又说:“你的?此处是东宫,一切都是太子殿下的!你是什么人,敢在此地胡搅蛮缠?”
那孩童本一心追着纸鸢跑,听到“太子殿下”四字时动作却有一瞬的停顿,脸上的神情似有些困惑又有些失落,下一刻便忽而落下了眼泪。
几个少年见他哭了更是得意,其中一个歪头想想,忽而与同伴道:“听闻月前先昭皇太子已被接入金陵,太子殿下仁厚、将人留在了东宫——这小孩……莫不就是那个姜河清!”
啊!
先昭皇太子!
几人纷纷愣住、又扭头询问那孩童来了,只是后者哭得正欢、可应不了他们的话;一旁的宫娥见状为难,只好代为答道:“回世子的话……正是。”
少年们听言面面相觑、神情都有些意外,那头一个夺去纸鸢的人直觉不妙、却又不愿在同伴眼前露怯,遂外强中干道:“怕、怕什么!一个亡了国的阶下囚,难道还能再摆什么皇太子的架子!不过就是一个纸鸢罢了,百个千个也是说夺便夺了!”
语罢就将那纸鸢重重丢到地上、不甘心还又上前跺了一脚,那孩童见状哭得更是伤心,声音隔出很远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放肆!”
一声叱责蓦地传来,左右宫娥当即惶恐跪了满地,几个少年闻声回头,只见众人簇拥下有一男子阔步行来,身着锦服上绣龙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正是大楚太子裴严屹。
“参见太子殿下——”
他们连忙行礼,对方却视而不见匆匆从身旁掠过、只向那先昭小太子姜河清走去,俯下身子将人抱起,又轻轻为他擦去眼泪,低声宽慰着什么“阿鲤不哭”。
那被唤作“阿鲤”的孩童一见裴严屹却哭得更凶,伸手紧紧抱住他的脖颈,嚎啕:“弘宥哥哥,他们、他们欺负阿鲤——”
裴严屹脸色已沉,一边轻轻拍着孩子的背、一边转头冷眼看向那几个少年,斥道:“端王为人何其谦和谨笃,世子行事却怎这般莽撞轻率?无诏擅入东宫,你父王难道就不曾教过你规矩么?”
不假辞色正言厉颜、将那几个少年吓得瑟瑟发抖,他们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裴严屹的下一句却已经到了:“来人——世子几人言行无状恶语伤人、肆意妄为有违宫规,各笞十,即刻施行!”
这番惩处下得甚是凌厉,不单让几个少年大惊失色乱作一团、就连一旁诸多宫人也都纷纷白了脸,一个内侍大着胆子上前两步,试图劝说:“殿下,今日端王与王妃都在宫中,这,是不是……”
他欲言又止,裴严屹却无丝毫动摇,横眉之时尤显冷肃,不必多说什么便让左右不敢再多嘴;宫人们于是请来执刑太监,手拿宽大竹板一下下打在少年们掌心,次次挥动虎虎生风、果然是一丝不苟不留情面,几人很快痛哭起来,笞毕之时手掌个个红肿得惨不忍睹。
“至于你们,”东宫之怒却仍未歇,转而又看向一旁那几个原本陪在姜河清身边的宫娥,“既受命服侍阿鲤,见主受辱岂可无动于衷?如此玩忽职守扒高踩低,不罚不足以正风纪。”
“各杖二十,行刑!”
这回没人敢再说什么,独那几个宫娥害怕地啜泣起来,执刑太监铁面无私,用比竹板粗大出不知几倍的刑棍重重打在几人身上,次次到肉闷响不断,骇得围观之众俱是心惊胆颤。
终于熬到行刑完毕、得太子殿下准许退出东宫,此时姜河清眼中也没了泪水,只依恋地靠在裴严屹怀里、拉着他的衣袖半晌不说话。
“吓着阿鲤了?”
裴严屹将他抱回殿中放上坐塌,继而折身亲自为他倒来一杯热茶。
“为兄本不愿大动干戈,只是若不杀一儆百他们往后必还会慢怠于你……我不能一直守在你身边,总要让那些人知道忌讳才好。”
他生了一副极英气的面孔,朗目、高鼻,刀削斧刻一般深邃硬挺,言谈间有浩然之气,便似茂林修竹磊落轶荡,不觉便令人心生敬意;此时声音放柔、约莫是怕吓着孩子,只是想来平素当不常做这哄人的活计,语气显出几分局促生疏。
六岁的孩童懂得什么?自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姜河清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热茶,随即又像个小猴儿似的钻进他怀里,讷讷道:“有弘宥哥哥在……阿鲤不怕。”
裴严屹闻言眉眼微弛、依稀生出几分笑意,放下杯盏将孩子抱紧几分,又哄:“你可还要再放纸鸢么?哥哥着人再为你扎个新的。”
姜河清眼睛一亮、当即来了精神,欢腾地在他身边唧唧喳喳,果然是还装不进什么心事的年纪;裴严屹含笑听他说着话,眼前却出现另一双与他极为肖似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清冷冷,偶尔露出一抹笑,却似一川晚照满城风絮令人心怡。
他有些出离,直到有宫人在殿外求见方才回神,姜河清如今怕见生人、一听到动静便怯怯躲到他身后去了;他拍拍他的肩以作安慰,转头看向殿外时神情便又恢复了一贯的威严,道:“进来。”
来人是御前大内官苏锦和,见了他恭敬行礼,后开口道:“陛下在神安殿同几位王爷吃醉了酒、欲请太子前去伴驾,还请殿下快些动身,莫令陛下久候。”
说着似有若无向他身后的姜河清投去一眼,神情依稀有些微妙。
裴严屹眉头微锁、已知苏锦和此番来意,只是对方乃是宫中老人、他也不便太拂他的面子,当时遂敛下心头不满,沉声答曰:“孤即刻便去。”
楚宫依水而建,穿城而过的河流原名“青溪”,百多年过去也换了名姓改称“解铃河”,大约还是畏惧前朝崩亡的倾覆晦气,这才想用一个“解”字避煞;神安殿属西宫、正在水系之右,太清以前江南最安定时曾是天下第一风流去处,比之所谓西都长安也无半分逊色。
裴严屹至神安殿外时一众臣子已然散去,宫人通传请他入内,楚皇正独自一人在窗侧逗弄金笼中新贡的鹦哥儿;那鸟儿羽色艳丽、鸣声清脆,想是早已经过调丨教,已会说些诸如“大楚横扫六合”、“陛下万寿无疆”的吉祥话了。
“儿臣叩见父皇。”
裴严屹垂首向楚皇下跪。
楚皇裴赫今岁四十有八,虽近知天命之年、但保养得宜精神健旺,观之正是壮年模样——国字脸,长刃眉,须发茂盛龙威燕颔,行止之间英武不凡,确有王者之气度。
“弘宥来了?”裴赫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长子,平和开口,“坐。”
裴严屹谢恩起身,依言落座。
“可瞧见了这只鸟?”楚皇兴致颇高,目光仍不离窗侧金笼,“学舌的本事不小,聪慧得紧。”
话音刚落那鸟儿便又清清楚楚说出一句“国运永昌,一统天下”,裴严屹失笑,附和道:“确是聪慧,下面人也花了心思了。”
楚皇点点头,目光收回转落在长子身上,神情寡淡寻常,又似随口般说道:“说是江州官员寻来上贡的,昭地人杰地灵,就连畜牲也比别处伶俐几分。”
……“江州”。
“昭地”。
灭昭一役三家得利、江州便是在那之后归于大楚版图的土地,近来各方动作频仍、先昭官员皆想方设法向新主投诚,一只会说话的鸟雀本不值什么,却是当今天下风起云涌瞬息万变最真实的写照。
“听闻今日你还为阿鲤对端王世子动了笞刑?”
楚皇又问。
裴严屹神情一肃、已感到父皇语气间有责难之意,遂不敢大意、审慎答:“确有此事——父皇有所不知,端王世子今日……”
“无论因何你都不该如此鲁莽行事!”
楚皇却无心细听、忽而拔高声音将他打断,天子之怒令人生畏,神安殿内外侍奉宫人一瞬尽数跪伏在地、连喘息都是谨小慎微战战兢兢。
“端王是何身份?封疆大吏肱骨之臣!为我大楚基业赴汤蹈火从无怨言!你却为区区一个亡国之人当众责打他的嫡子,是唯恐我朝人心不散社稷不毁么!”
“还不给朕跪下!”
一声断喝震慑人心,句句质问凌厉无比,裴严屹一掀衣摆长身而跪,然神情严正并无惧色,字句清楚道:“儿臣固知父皇所忧、亦知端王于国有功堪为世范,然既忝居东宫、持论处事便当公允无偏,端王世子恃强凌弱专横跋扈,阿鲤为其所欺、儿臣自要给他一个公道。”
他不避不让直言不讳,却令天子之怒无的放矢,楚皇也知长子心性、恼怒之余又深感无奈,摆摆手命殿中宫人退下,转头面对裴严屹时便只有一声长叹。
“你这般义正辞严自诩公允,可实际真正藏的是什么心思难道以为父皇不知?”
裴赫语气极沉。
“你是为了松君!你还放不下她!”
……“松君”。
“你的小字为何拟作‘松君’?”
他记得自己过去曾这样问那女子。
“怎么,不好听么?”少女笑靥如花,正是最烂漫的豆蔻之年,“还是你觉得太像个男子了?”
他答不出,在她含笑的眉眼中微醺薄醉,又听她笑吟吟道:“可我觉得很好,父皇拟时想也费了不少功夫。”
“岁晏者、终年之暮也,穷冬烈风林寒洞肃,最是凄清了无生趣;然唯岁寒方知松柏之后凋也,岁晏之时见松立、便似狂澜之下见君子。”
“我很喜欢。”
她的声音微扬,看向他时秋水连波微睇绵藐。
“太子殿下,你喜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