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循将人抓走了?”
观风殿内檀香袅袅,燕帝谢艾正与一女子对坐弈棋,发问之时语气平平、教人一时难辨其喜怒。
“是,”一旁的大内官洪安恭恭敬敬欠身作答,“五王殿下多有不平,现亦一并入了刑部司。”
天子闻言哼笑一声,坐在他对面的女子察言观色,开口道:“五皇叔行事未免太过跋扈,带人擅闯功德台在先,滋扰刑部司查案在后,哪里还将陛下放在眼里?”
那女子生得一副花容月貌,头戴九尾凤簪、身着锦绣鞠衣,乃是当今燕帝的正宫皇后赵氏,与帝同岁、闺名贞英,亭亭玉立风华正茂。
“朕的这些个叔叔,眼里又何尝有过天子?”
谢艾再次轻笑、语间讽意令皇后不敢再开口,过片刻又听他问洪安道:“十四叔呢?”
“已着人去请,当已入了宫门,”洪安答道,“陛下可要将人宣去天政殿?”
“不必,”谢艾随口答道,“待皇叔到了,直接请入内殿。”
洪安应了一声“是”、躬身退下了,谢艾继续低眉看着棋盘,又笑对皇后道:“你这棋艺无甚精进,眼看可就要输了。”
他虽含笑、神情却已意兴阑珊,赵氏固知自己棋力不足无法令天子尽兴、更知他的心思已转去了别处,遂主动道:“陛下政务繁忙,若需臣妾……”
哪料对方却摆摆手阻止了她的告退,说:“避一避便罢,稍后朕还有几句话要同皇后讲。”
赵氏一愣,恰此时殿外传来动静、是宫人通传十四殿下到了,谢艾对她使个眼色、她便匆匆转进暖阁放下帘幕,不多时便听到有人走进内殿与天子寒暄。
“臣谢玹,叩见吾皇万岁。”
清润的声音淡淡响起,谪仙似的十四殿下纵行世俗之礼也是一般卓尔不群。
“十四叔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谢艾见谢玹跪拜便从坐塌上起身亲自相扶,神情确有几分热切,边请他落座边道:“本是昨日便想邀十四叔前来一叙,念及崇州归京一路舟车劳顿方才作罢,今日可算见了皇叔的面,朕心甚慰!”
说着又亲手为谢玹斟了一杯茶,继续道:“只是朕观皇叔气色却似不如旧年,可是旧疾又犯了?”
谢玹方自宫外而来、狐裘上尚有一层薄薄的落雪,此刻脸色略显苍白,几番揖让后终是接过天子递来的茶盏,答:“陛下自京中遣去崇州的医官医术甚是高明,臣之旧疾已大有好转,近日不过有些乏累,并无大碍。”
谢艾闻言大悦,同时更松了一口气,道:“那便好——崇州苦寒殊为不易、朕一直担忧得紧,那张昕若是得用,便一直留在皇叔身边吧……”
谢玹又谢过天子恩德、而后低眉看向坐榻小几上的棋盘,原本的残局已收拾停当,此时只有棋盒中的白玉棋子在微微泛光;谢艾察觉他的目光,笑道:“尤记皇叔就藩前曾亲自授朕棋艺,如今难得归朝、正宜再忆旧景——如何?与朕手谈一局?”
说来谢玹虽是谢艾的叔辈、可实际彼此年纪相差倒是不大,前者不过二十三岁、后者来年也将及冠,少年之时与其说是叔侄、倒不如说是难得投机的玩伴。
“如此,臣却之不恭。”
谢玹含笑答道。
“嗒”。
一子落下棋局既始,谢玹执白而燕帝执黑,虽都闲闲散散并不认真、可不多时棋盘上便黑白交叠错综复杂,比与方才皇后那一局有趣许多。
“听闻今日功德台上生了些热闹,皇叔从那处来、可瞧见了什么?”
燕帝兴致盎然,似是漫不经心开口问道。
谢玹指下一顿,神情不变,低眉答:“刑部司庶务繁忙,近日似查到了有关先昭朱雀殿的蛇灰蚓线……李大人法不阿贵,将五哥身边一个参军下了狱。”
“是么?”谢艾应了一声,语气淡淡的,“那他刑部司的胆子是越发大了,不问过朕便敢动五叔的人。”
这话说得颇为微妙,虽佯作并不知情、可语气间却并无惊异,分明是早知今日功德台上发生了何事;谢玹抬眉看了坐在自己对面的侄儿一眼,斟酌片刻,答:“李大人处事果决雷厉风行,不请圣裁也是欲为宫中分忧,陛下还是莫要责怪了。”
话一出口谢艾神情便是一喜,许是察觉十四叔虽因一年未见而同自己有些生疏、心下却终归还是向着自己;一喜过后又是一忧,叹:“朕哪里是怪他,只不过……”
他欲言又止,方才隐约显露的一抹松弛却没逃过谢玹的眼,他低头抿了一口天子亲手斟的热茶,又依圣意将话更挑明几分:“陛下是担忧五哥借机发难扰乱朝局?”
“什么都瞒不过十四叔,”谢艾顺势而为,手指在棋盘一侧轻轻敲打,“于公、捕雀一事合乎国法,于私、压制藩王也合朕心,只是此番若能寻到那单鹏是先昭细作的铁证便罢、若不能……”
“即便寻到也难动摇五哥根基,”谢玹摇头淡淡接口,“帐下藏雀最多不过失察之责,既难治其罪、便难夺其权,难成陛下削藩之愿。”
三个“难”字越发直露,原来三清境中的飘渺仙人并非不问世情、只是等闲不愿开口罢了;谢艾微皱起眉头,接道:“话虽如此,却至少能有一桩好处。”
“什么?”
“那日明堂之上他曾大言不惭讨要先昭公主,如今若被查出藏雀之失自然便难再同朕开口,”谢艾眯了眯眼,十九岁的少年其实已是满腹算计,“朕的这些个叔叔本已手握重权,若再借迎娶姜承宇之女谋得先昭遗民之心,不知会再闹出怎样的乱子。”
“长江以北、寿州以东……此战新得的国土百姓,朕必都会紧紧握在手中。”
听他提起那位公主、谢玹的眼神似有些许变化,清淡仿若一阵涟漪、稍不注意便悄然散去,晶莹的白玉棋子被执在指尖,他的声音也像玉石一样剔透:“昭皇已死,千机四殿群龙无首,若其仍存复国妄念、眼下最该做的便是护佑姜氏遗脉——陛下对那位公主该多防备些,‘黄雀’之事她或也知晓几分。”
谢艾闻言陷入沉思,片刻后点头道:“清查细作势在必行,朕也会命人盯紧怀英殿动向,也愿这些无主之人自行散去莫再作怪,以免继续搅得人不得安生。”
顿一顿,他又一笑,补道:“不过依朕看十四叔是多虑了——那先昭公主不过才十七岁,一介女流又懂得什么?听闻姜承宇膝下原本只她一女、几年前才老来得子又生麟儿,如今大约六岁了、被南楚掳了去,打那孩子出世后她便不再得宠,在大昭不过只占个公主的虚名。”
“千机四殿今已崩毁,莫说他们穷途末路已无招数可使、便是当真还残存几分势力也该去南楚护着他们的小太子,焉会在小小一个公主身上白费力气?”
言语随性神态淡漠,确是未将丧国之人放在眼里,谢玹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嗒”的一声,又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说到别国,眼下局势也实在教人忧心,”谢艾并未察觉继续说了下去,“灭昭一役三家得利,我大燕却远比不得突厥人捞到的好处多——开年之后多半又要再起战事,若是家门之内迟迟料理不清,朕只怕会……”
——的确。
周亡之后群雄蜂起、最混乱时中原有多达十余个政权,百多年来几番清洗,终于只余燕、凉、楚三家可堪问鼎——论军力土地人口、皆是西凉一家独大,突厥人一向穷兵黩武暴虐恣睢,开岁后必磨刀霍霍再掀战端。
而南楚,又偏偏……
谢艾暗叹口气,再看向谢玹时神情便显出几分郑重,开口道:“十四叔,朕需要你的帮助。”
——他的确需要他。
李循虽深受皇恩材优干济,却到底不过只是区区从五品刑部司郎中,对上五叔这等手握实权蛮横霸道的亲王、如何镇得住场面?但如今他必须压住他,否则朝内一乱越年战事更难顺遂,若被他借诉冤屈讨要了那先昭公主去、此前对昭一役他这个大燕天子便是彻底为他人做了嫁衣。
谁能襄助李循主审此案、替他稳住眼前局势呢?
——必得是同样出身宗室的亲王。
纵观当下,三叔与五叔对帝位的觊觎最是昭彰、皆巴不得出什么乱子拉他这个侄儿下马,由此便生两派:四叔、六叔与三叔同气连枝,七叔、十叔则与五叔沆瀣一气,要说中立的只有八叔和九叔,只是此二人一个酒囊饭袋、一个富贵闲人,自就藩后便对朝政不闻不问,自是无心替他排忧解难。
唯独十四叔……能够成为他的臂助。
“陛下……”
谢玹微微叹口气,回望他的目光平静又透彻。
“臣已蛰居崇州多年,观洛京诸事便如隔山云霭,况旧疾缠身多有负累,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实在见经识经,闻弦歌而知雅意、不必天子开口便能晓他心中所想,只是推辞之意却很分明,言语间更有几分暮气。
谢艾心头一沉,思及十四叔生平一时难免也有几分唏嘘——他说自己“蛰居崇州多年”确不是诳语,寻常藩王十六岁就藩、偏十四叔刚满十二岁便离开了洛京,所谓“封地”不过一个幌子、谁都知晓崇州远僻苦寒与流放之地无异。
若不是因为那件事,他原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