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功德(1)

大雪纷飞,洛京城中一片皑皑。

自承福门出东城,洛水以北同驼以南的地界是近来最热闹的,燕帝命工部在此修筑功德台以贺大战新胜、宣示自己登基以来最为卓著的一桩功绩。

工部上下手脚也麻利,自知这是天子立威收聚民心的手段、安敢轻忽怠慢?不出三月便召集数千工匠修出一座高逾五丈、阔达千尺的登眺台,其上又筑无量馆,栽四季之花、植八节之果,足可匹配任何一桩堪入青史的丰功伟业。

帝大悦,据说已有意将除夕大宴移至此处兴办,如此既可彰显圣德、又可与民同乐,不失为一件美事;廿八日高台告竣,大内中便有使者前来检视打点,消息辗转传至十八王宅、各位归京不久的藩王便起了凑热闹的心思,功德台下风云际会,各路神仙实要晃花人的眼。

“安义王殿下——安义王殿下——”

眼见五王谢瑀领着一众亲王不由分说往无量馆中闯、宫中内官便急得满头大汗,一边小跑着跟在祖宗们身边赔笑,一边小心劝说道:“无量馆新近落成、尚未经得宫中查验,诸位殿下身份贵重,若是磕了碰了奴婢们可怎么担待得起?”

五王今日兴致颇高,听言大手一挥道:“工部差事一向办得妥帖,哪还需得你们来验?本王不过要与诸位兄弟登楼一游,无量馆还能就这么塌了不成?”

说着脚步不停又向楼中去,那内官擦擦额角的汗、顾不得含蓄又将话挑明几分,道:“此地自可由诸位殿下恣意游赏,只是除夕未至、陛下亦还未曾亲自……”

至此顿住不说,意思却已十分明了——所谓“功德无量”乃是天子写照,如今正主还不曾踏入御阁、又岂能被几个亲王捷足先登?总要讲究一个君臣尊卑上下之序罢。

五王也听懂了此番言下之意,一旁的三王谢璠又出言笑道:“老五,看来你这安义王的名号还是不够响亮,到了洛京仍登不得台馆的大雅之堂。”

语罢众人皆笑、多少有几分奚落之意,五王眉头一皱,又冷眼看向那内官,拂袖道:“此地既名曰‘功德台’,便是专为有功之人而造——与昭一战本王身先士卒,蓟北之兵更夺下首功,如何不能登台?遑论陛下一向同本王亲厚,如此区区一件小事,又岂会同本王这个做叔叔的计较?”

言语夹枪带棍,说得那内官越发汗流浃背,只好低眉敛目喏喏应声、哪里敢再阻拦?五王不再同他周旋而与一众兄弟扬长而去,登楼之后凭栏远眺,只见雪满洛京处处风流、比那西边的上阳宫还要高出不少,一时心中畅快豪气干云、兴致是越发盛了。

“可惜今日人没有来齐,不然此等胜景正宜你我兄弟欢聚!”九王谢瑾遗憾慨叹道。

景帝膝下子嗣兴旺、包括先皇在内共计有一十四子,如今除却那些早夭和亡故的,尚有九子各自执掌一方——三王谢璠,四王谢珩,五王谢瑀,六王谢珏,七王谢环,八王谢珑,九王谢瑾,十王谢琅,十四王谢玹。今日人来了大半、只缺了谢环与谢玹,五王见状哼道:“他二人倒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门心思躲清闲。”

说着心下又生不忿,暗道自己今日闯了无量馆,皇帝侄儿虽面上不会多说什么、心里却必会默默记上一笔,老七和老十四怎能独自躲去这一遭?不如大家一起下水,法不责众也能少生是非。

“去,将他二人请来,”他遂转头吩咐自己身边的下人,“就说今日五哥做东,邀他们一同登高览胜。”

下人领命去了,几位亲王眼明心亮、自都知晓五王此举何意,只是各自都不点破,纷纷转头交谈起来;不一会儿又有奴婢手捧瑶盘走到近前,低头恭敬道:“诸位殿下……请、请饮酒。”

语气有些瑟缩、听口音不像是燕地人,仔细分辨方觉有些昭地味道,再观模样身段都是细致漂亮,与那些出身卑下的粗使奴婢大不相同。

“美人儿,你从何处来?”

十王谢琅微一扬眉,勾着那奴婢的下巴调笑起来。

方才阻拦诸位王爷入无量馆的内官因恐被这群祖宗记恨,此时便也殷勤上前卖起了乖,一听十王发问便热络周到地回答:“回殿下的话——这是先昭勋贵之后,陛下仁德使她们免受流离之苦、准长留洛京侍奉宗室。”

“哦?”

几位亲王闻言来了兴致,纷纷打量起那柔弱狼狈的先昭贵女来,转头一看、功德台上下都是这样漂亮的女侍,比什么教坊司出来的都要新鲜有趣上百倍。

“侍奉宗室?那就是赏咱们的了?”八王谢珑大笑起来,抬手便勾住一个婢儿的香肩,“只不知这些美人如何分至各府,又要本王苦心等到何时?”

他是一贯急色,浪荡做派引得众人发笑,三王谢璠却悠悠一扬眉,道:“虽确是美人不假,却不如……”

说着隐隐侧目看向帝宫的方向,分明是指那位如今正在怀英殿中小住的先昭公主;几位亲王彼此对视,各自眼中都有几分异色,五王深知他这三哥醉翁之意不在酒、此时提及姜岁晏乃是在告诫众人莫要同他相争。

——呸。

凭什么?

天下至高之位人人想坐,若得先昭公主则遗民之心尽在掌中,皇帝侄儿要她稳固社稷、藩王兄弟要她谋夺江山,他堂堂蓟北之主大燕五王、如何又争不得?

“既如此,不妨便也将公主从宫中请来,”五王看向三王,眼神挑衅志在必得,“适逢今日人凑得齐,也好将昨日未能在明堂上说清的话一一说个明白。”

这是要不问圣裁私下决断先昭公主的去处、全然未将他们那个皇帝侄儿放在眼中,三王听言淡淡一笑,只应四个字:“有何不可?”

自功德台至帝宫驱车只需一柱香功夫,五王身边的侍者忠心耿耿、只用不足两刻便到怀英殿前将姜岁晏“请”了出来。

她晨间甫一起身便被迫着出了殿门登上马车,彼时妆面尚且素寡、衣衫也是十分单薄,即便如此一路也频频受到催促苛责;谈霏心下不忿、难免要分说两句,便同那侍者道:“我家公主再如何落魄也是大燕天子座上宾,安义王区区一介藩王,焉有这般蛮横无理强逼人赴会的道理?仔细我等去告御状,要你家王爷好生吃一顿责罚!”

那侍者闻言目露轻蔑,冷哼一声道:“四方诸王之中五王殿下乃是翘楚,出入宫闱全凭心意,又有谁敢置喙?今日请你家公主赴会是赏了颜面,便是奏到御前陛下也不会怪罪的。”

说着又不耐烦起来,高高在上训斥她们:“尔等在大燕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少说几句听从安排就是了,仔——”

凌翊一路随车而行,自不会眼见姜岁晏受人冒犯,听到此处耐性耗尽、便一扫剑鞘点上那侍者双膝,看似不大的力道却令对方重重跪倒在地,厚厚的积雪将人埋了半截,硬是折腾许久方才从雪窝中费力爬起。

“你,你——”

那侍者十分恼怒,面对冷脸的凌翊却又不敢出言不逊,车中的姜岁晏声音平静,只浅浅叹了一句:“好了……走吧。”

出得宫门随车拜至功德台下,洛京那日的雪已渐渐停了。

她被谈霏扶下马车,远远便听到高台之上传来嘈杂纷乱的声音,呼喝欢笑、惊叫吵闹,含含混混分辨不清;一步一步走上石阶,目之所见便渐明晰,皑皑雪色是萧索的苍白,而那些雪中的人们则是形影相吊面目各异。

“公主——”

她听到有人大声叫她,转头看去才见是一个模样陌生又有几分熟悉的男子,如此寒冬只着一件单衣,唇色都被冻得泛起乌紫;可他的眼睛很亮,看到她就好像忽然看到了什么希望,迫切的目光带着恳求、似渴盼她能就此将他拉出泥沼。

嗖——

她尚未及反应耳中便闻利箭破空之声,“噗”的一下钉入血肉,滴落的鲜血是刺目的赤红——一支长箭射穿他的肩胛,倒下前的一刻双瞳瞬间放大,那远远注视她的目光充满痛苦与绝望。

“啊——”

有人尖声大叫起来,是几个同样衣衫单薄的女子,与此同时高处又传来一阵嬉笑,她抬头去看、只见昨日才在明堂见过的诸位亲王正衣着锦绣齐聚无量馆上,为首者是持弓的五王,居高临下注视众人的模样坦然又张狂。

“去看看活着还是死了。”

她听到他随口吩咐左右。

楼中很快有侍者走出,探罢那倒下男子的鼻息便笑着大声道:“回殿下的话——还活着呢,只是吓晕了——”

说完楼上便哄笑起来,十王接口道:“昭人庸懦、只一箭就被吓破了胆,莫怪当初那般容易便被五哥破了城——”

五王神态自得、大约也被吹捧得十分惬意,懒洋洋朝僵立在楼下的她斜睨了一眼,意有所指道:“知他们无用、本也无意为难,只是昭国已亡、我大燕可没有姜姓的公主,有些规矩总要立一立,以免乱了分寸扰了贵贱。”

姜岁晏手心一片冰凉,默然看着功德台下的侍卫将方才被射伤的男子抬了下去,鲜血拖成长长的一线,恍惚又与那日绾城被破的光景重合——她忽然想起来了,此人是大昭世家之后,父亲曾任太常少卿、母亲也尝得封诰命,昭亡后或许便同她一般被敌所俘,只是不如她的运道好、被那些高高在上的大燕王公当作随意取乐的人肉靶子了。

“老五你这规矩立得虽好、可此一筹却是落了下风,”楼上谈笑还在继续,是四王在出言调侃,“我们有言在先,射中这些昭人头顶的活靶才算得筹,若见血弄污了陛下新竣的功德台便要算失手、需得换人执弓,亦不能再挑那些漂亮的美人儿了。”

……“弄污”?

成王败寇,原来俘虏男子的性命只是他们游戏的赌注、而女子则是可有可无的战利品;五王果然浑不在意,摆摆手道:“此一筹不计也罢,给了你们便是。”

言罢又回头在席间扫视一周,目光一定,粗声道:“十四,该你了。”

一阵寒风吹起,即便不再落雪也是刺骨的冷,姜岁晏再次抬起头,顺着五王的目光看到了坐在角落的谢玹,仍是一身雪白的狐裘,仍是一派卓然的气象;某一时他似也侧首远远看向了她,低垂的柳叶目含蓄而疏离,既像在这里又像不在这里,口中答五王道:“既知射艺粗疏,岂敢班门弄斧——皇兄不必顾念,也免十四贻笑大方。”

五王闻言皱眉、多少有些不满,一旁的十王却先冷哼一声,抢话道:“他是一年到头都病着,五哥又何必抬举?莫如让弟弟来吧——”

他与五王的关系大约颇为亲近,后者冷眼审视谢玹片刻、终还是转手将弓递与谢琅,十王接过后很快张弓搭箭,所指却是……姜岁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