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五日,意欲解去兵权以息疑谤
早饭后因身体患病,谢不见客。旋改告病摺一件。又改近日军情片,是日凡改三次。围棋一局。幕友来见者数次。已刻,庞省三来久谈。午刻核科房批稿,写对联六付。中饭后,唐中丞来话别,渠于本日回籍省墓也,谈约一时有半。阅本日文件甚多,核批札各稿。酉刻出城送唐中丞之行,傍夕归。发报三摺、五片。夜阅《古文书牍类》,二更三点睡,倦甚。日内因户部奏摺似有意与此间为难,寸心抑郁不自得。用事太久,恐人疑我兵权太重,权利太大。意欲解去兵权,引退数年,以息疑谤,故本日具摺请病,以明不敢久握重柄之义。
这时候,南京城已经合围,太平天国已经不太再有可能闹出动静来了。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时候对清帝国威胁最大的,已经不再是洪秀全,而是他曾国藩。曾国藩对此心知肚明,自述说:用事太久,恐人疑我兵权太重,权利太大。所以他干脆直接打病休报告,请假回家养病。
这个姿态是一定要有的。如果没有这个姿态,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把放大镜放在你的身上,屏心静气的在你身上找麻烦,正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饶是你天生的圣人,也禁不住太多的人跟你过不去。
而这份病休报告递上去,这时候正准备来找麻烦的人,就会突然醒悟过来:坏菜了,如果老曾请假回了家,这时候洪秀全又闹腾起来,那岂不是惨了?不行,老曾不能走。
走还是不走,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需要一份病假报告。中国人的心思,就用在这方面上了。说到底,还是政治体制的过,这种皇权体制,就是以玩弄人为特色,你身陷局中,不可不玩。
五月十七日,闻熊礼元之子与妇在江中为游勇所杀
早饭后清理文件,写沅弟信一封,习字一纸。见客一次。司道来见,一叙,令将石案细看一遍,自辰正阅起,至申刻止。余亦常至外厅与之一叙。又见客,李壬叔等久谈,陈心泉来一谈。小睡片刻。午刻核科房批稿,写对联三付、挂屏一幅。中饭后与司道一叙,阅本日文件,核批札各稿,阅石案卷宗,庞省三来一。剃头一次。傍夕与眉生一谈。夜再核批札信稿甚多,二更二点毕,三点睡。是日接沅弟信,亦拟请李少荃前来会剿,兄弟意见相合。闻熊元礼之子与妇在江中为游勇所杀,杀数人,抢去银物而凿沉其船以灭迹。游勇之凶悍如此,可畏也。
正所谓治兵如治虎,统御一架恐怖的战争机器,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于曾国藩而言,对他最大的威胁并非是朝臣的无理性攻讦,而是这部战争机器的残暴,与战争所引发的人性横决。
这里有一桩骇人听闻的刑事案子,一对小夫妻在江心遭受到劫持,船上的人悉数被杀,财物被抢。而后劫匪又将船凿沉以灭迹。这是脱离了军队的职业军人干出来的,杀人的人,已经习惯于不重视人的宝贵生命。
曾国藩表示震惊,曰:游勇之凶悍如此,可畏也。
这句话是一个可怖的信号,是到了解决湘军的时候了。那些由曾国藩苦心训练出来的铁血军人,他们被遣散之后,流落四野,衣食无着,徒劳的在呼唤着新的战争时代。
拆除一部战争机器,并不比打造一架战争机器更容易,但这难不住曾国藩。他的价值,不唯是平定太平天国之乱,更多的是将湘军之乱,提早的扼死于萌芽之中。对此,西太后慈禧是他在朝中的知音,所以才给予是曾国藩以更宽裕的时间。
至少,要等到南京城攻克之后。
六月二十八日,验洪秀全之尸
早饭后清理文件。旋见客数次,观九弟与杏南围棋数局,余与鲁秋杭围棋一局,与沅弟说家常事甚多。中饭,与诸客黄冠北、勒少仲等一坐,而自另吃蔬菜饭,因天热,略禁油荤,稍觉清澈也。熊登武挖出洪秀全之尸,杠来一验,胡须微白可数,头秃无发,左臂股膀尚有肉,遍身用黄缎龙包裹。验毕,大风雨约半时许。旋有一伪宫女,呼之质讯。据称道州人,十七岁掳入贼中,今三十矣,充当伪女侍之婢,黄姓。洪秀全于四月二十日死,实时宪书之二十七日也。黄氏女亲埋洪秀全于殿内,故知之最详。旋作挽联。傍夕写祭幛挽联,核批札各稿,夜核科房批稿极多。
这么快,洪秀全就魂登极乐了?
他死得太迟了。为了这个精神病患者,中国人付出了比两次世界大战还要多的人口牺牲,才终止了他的颠狂继续。有关直接死在这个疯子手中的人数,有种夸张的说法是超过一个亿,略保守一些的说法是不少于七千万。最保守的数字,也承认决不会少于两千万人。
这厮造了多大的孽啊。
美国人S·W·威廉,在他的《中央王国》一书中,对洪秀全的历史贡献,作如是评价:
他们的存在整个就是一场灾难,自始至终只有不幸伴随他们左右,他们未曾付出丝毫的努力来重建已遭破坏的事物、保护残存的世界,或是偿还他们所偷盗的东西。在他们离去之后的土地上,野兽自由的徜徉,在废弃的城镇筑起它们的窝巢。居民忙碌的喧闹声已经止息,取而代之的是野雉飞腾的嗖嗖声。人们一度勤劳耕耘的土地,已被野草或树丛覆盖。银子一千万两一千万两无可挽回地丢失了,毁灭了,幸存者忍受着贫困、疾病与饥馑,除此之外,据居住在上海的外国人估计,从1851年到1865年的整个时期内,足有二千万人的被害与太平天国运动有关(摘自美国黑尔《曾国藩传》,王纪卿译,湖南文艺出版,2011年7月版)。
如前所述,洪秀全以一介精神异常人士,而祸国如此,最狠的是他敢于自称是耶稣的弟弟耶弟,除了他,神智稍微正常一点点,也不敢这么玩。而他的失常恰恰构成了太平天国的理论基础,但是他对这一切并没有什么明晰的认知。说过了,他根本就不具丝毫的思维能力。
洪秀全有三子五女,都是由不同的女人替他生育的,他对于教育自己的儿女很用心,禁止儿女阅读任何不是他亲自撰写的书,生怕下一代被阶级敌人夺走。可是他后宫的性伴侣数量过众,导致了他压根没时间写书,最多只有他在人生创业初期写的《十全大吉书》、《三字经》等几本,内容也都是讲述他在天庭上如何与天父耶稣并耶嫂联手,合力大战撒旦的故事。这个意思就是说,他的孩子们根本就没书可看。但经年累月的读他那几本怪书,字终究还是识得的。
除了幼天王洪天贵福之外,洪秀全的子女,悉死于乱军之中。而幼天王的名字竟然有四个字,这也是洪秀全那天马行空的思维所形成,洪秀全这人就这样,任何事他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才不理你那么多。
还有就是洪秀全每天的口味,超级的怕人。据幼天王洪天贵福透露,天王洪秀全每顿饭只吃特大号的蜈蚣,用油煎了食用,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对他的胃口。
人们很关心洪秀全的下一代,是因为许多人还对洪氏抱有幻想,说不定太平天国立住脚之后,再过几代人,就慢慢的规范了。由此我们需要了解一下洪秀全对儿子的教育成果。
幼天王洪天贵福被俘之后,写了三首名诗,内容如下:
跟到长毛心难开,东奔西跑多险危。如今跟哥归家日,回去读书考秀才。
如今我不做长毛,一心一德辅清朝,清朝皇帝万万岁,乱臣贼子总难跑。
如今跟到唐哥哥,惟有尽弟道恭和,多感哥哥厚恩德,喜谢哥哥再三多。
诗中所提到的唐哥哥,就是负责看守他的唐家桐。而曾国藩读了他的诗,由不得瞪圆了眼睛,脱口叫道:这是个瓜娃子——原话是,童騃,意思是这孩子脑子缺心眼,不正常。
总之,疯子就是疯子,除了傻子,谁也不会寄希望于疯子。
七月初六日,阅李秀成之供
早饭后清理文件。旋围棋一局。是日小睡二次。申刻阅本日文件,馀皆阅李秀成之供,约四万馀字,一一校对。本日仅校二万馀字,前八叶已于昨日校过,后十叶尚未校也。酉刻将李秀成正法。夜再改摺稿,二更四点睡,不甚成寐。
一代名将陈秀成,就这样沦为了曾国藩的俘虏。
如李秀成这般光明磊落,慈悲心肠的名将,注定了会在更长时期内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早在他被曾国藩杀掉之初,就引发了朝廷的无限惊恐。因为朝廷有命,如李秀成这般重要人物,必须要押赴北京受审,而后千刀万剐。可是曾国藩和曾国荃,却抢在圣旨到来之前,抢先杀掉了李秀成。这让朝廷惊心不已,曾国藩那厮,是最老道的老家伙了,这点道理他居然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抢先杀掉李秀成?他杀掉的,是不是真的李秀成?如果不是,那么他杀的是谁?李秀成又躲到哪里去了?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史学界又曾爆发出了一次激烈的大吵架,吵架的双方阵营,分为忠疯派和正常不忠疯派。前者认为李秀成一生为太平太国沥血苦战,是忠于疯子洪秀全的。后者则认为李秀成在自白书中声曾国藩为老中堂,感激曾国藩的恩情,并表示他愿意为曾国藩招抚太平军残部,所以李秀成是不忠于疯子洪秀全的,他怎么可以不忠于一个疯子,而非要当一个正常人呢?这属于犯下了严重的政治错误。由是当年的史界大争吵,给李秀成的政治错误定了性,谓:晚节不忠,不足为训。
事情还没完,到后来曾氏后人又有猛料爆出,声称有资料表明,李秀成是假意投降,想做三国时代的姜维,劝说曾国藩起兵反清,诸如此类。
这些争论,都很有意思,但都不属于正常的史学讨论范畴。
正常的史学讨论范畴,你至少要把李秀成视为一个有尊严的、有独立人格的正常人。你不能神经错乱到强迫一个正常人,向一个精神异常者表达什么忠诚。李秀成忠诚的是他的事业、家人与友人。他之所以为太平天国血战,不是他对疯子洪秀全有什么感情,而是他必须要奋起保护自己的血族至亲。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与淮上巨捻苗沛霖没有多大的区别,只是更磊落,更光明,更慈悲。
以李秀成的智慧,绝无可能劝说曾国藩做什么皇帝。皇帝那东西,岂是正常人做的?正因为洪秀全精神状态不正常,他才阴差阳错的成了天王,与洪秀全相比,曾国藩虽然距离正常人有较大偏差,但还不够疯,断无可能敢当皇帝。
那么,曾国藩何以冒着忤怒朝廷的风险,强行杀死李秀成呢?
这,大概是曾国藩的仁者心肠吧。李秀成是在为自己的家人朋友,血族至亲而战,曾国藩也同样,他们两个只是战场上的对手,而绝非私下里的仇人。两人之间有的只是彼此尊重与爱惜,断无龌龊卑鄙的私欲掺杂其中。所以,他杀死李秀成的理由,只有一个:他必须要杀死李秀成,那是一个赢者的荣誉。
他必须要杀死李秀成,结束两人这场漫长的荣誉之战。他不能让李秀成落入到扎堆在朝廷上的那些小人之手,让那些卑劣的小人,把李秀成千刀万剐。如果曾国藩将李秀成押赴京师,那他还算什么千秋仁者?
就是这样,当我们用正常人的理性思维来看历史,得出来的就是正常的结论,这些结论能够引领我们走向善,走向光明和富有尊严的人生。而当有谁用颠狂的史观解读历史之时,得出来的只有颠狂的结论。颠狂的史观可以有效的破坏这个社会,杀伤这个社会,但不具丝毫的建设意义。
九月二十一日,闻程伯敷家闯入游勇,遂派人首往弹压
早饭后清理文件。旋见客,坐见者二次,与薛炳炜围棋二局。又见客,立见者四次,坐见者二次。核改批稿。午正请客,谢立夫、梅世兄、陆世兄、朱世兄等,未正散。阅本日文件,旋又改批稿一件。申正至沅弟处鬯谈,灯后为弟改谢恩摺,二更三点归寓。闻程伯敷家来游勇八人,闯入内室,可虑之至。派戈什哈二人、勇八人前往弹压,困在彼巡逻一夜,四更拿获二人。余因此悬悬,不能成寐。
老湘军这部可怖的暴力机器,在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之后,仍然固执的存活着,并力图重新体验那鲜血与战乱的不羁风情。
简单说来就是,战争培养出了以杀戮手段解决冲突的思维模式,这种模式大行其道。无数散兵游勇行走于街头,怅然追忆着他们的黄金时代。这样的失意者一旦聚集起来,就意味着新的混乱,在下一个时点爆发。
再说残酷一些,仅管洪秀全的太平天国造成了大量人口的死亡,但人口的降低数量,仍然未脱离社会崩乱的临界点。新的战乱,新的战场,在召唤着曾国藩,捻军的风云时代,在太平天国落幕而后,冉冉而来。
本章所涉曾国藩年谱纪事:
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曾国藩54岁。
正月二十一日(2月28日),曾国荃湘军克天堡城,进扎太平门、神策门外天京完全合围。
二月二十四日(3月31日),左宗棠率军克杭州。
三月初七日(4月12日),鲍超军克句容。
三月三十日(4月25日),鲍超克金坛,回籍省亲。
四月初六日(5月11日),李鸿章克常州。
四月二十七日(6月1日),洪秀全死亡,年五十岁。
四月:多隆阿死于陕西。杨岳斌(载福)奉旨督办江西军务,黄翼升实授长江水师提督,李朝斌被授江南提督。
五月三十日(7月3日),曾国荃克地堡城。
五月:杨岳斌被授陕甘总督。
六月十六日(7月19日),曾国荃湘军入天京,天平天国宣告失败。
六月十九日(7月22日),李秀成在天京城外方山被村民驱逐,捆送萧孚泗营。
六月二十四日(7月27日),曾国藩由安庆动身赴江宁视察。同日,曾国藩赏加太子太保衔,赐封一等候爵,世袭罔替,赏戴双眼花翎。
六月二十九日(8月1日),曾国荃赏加太子少保衔,赐一等伯爵,节臣典封一等子爵,萧孚泗封一等男爵,三人皆赏戴双眼花翎。
七月初六日(8月7日),曾国藩杀李秀成于江宁。
七月十三日(8月14日),下令裁撤江宁城内外湘军二万五千名。
八月二十七日(9月27日),以病势日增为由,代弟曾国荃陈请开浙江巡抚缺,回籍调养。
九月初一日(10月1日),由安庆启行移驻江宁。
九月初八日(10月8日),行抵江宁,两江总督衙门暂设于原英王府内。
九月初九日(10月9日),洪仁玕等在江西石城被俘。
九月初十日(10月10日),接清廷上谕,批准曾国荃开缺回籍。
九月:左宗棠赐封一等伯爵,鲍超赐封一等子爵,张运兰赴福建按察使,死于途中,所部老湘营由刘松山、易开俊分领。
十月初一日(10月30日),曾国藩离江宁返湘。
十月初六日(11月4日),洪仁玕等在江西斩决。
十月十三日(10月13日),接奉驰赴鄂、皖一带,督军进剿捻军和太平军之命。
十一月初五日(12月3日),接奉上谕,撤销前令,毋庸赴皖。
十一月:补行江南乡试,会考江南优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