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是在山坡上。郊区的路灯暗淡了夜空中闪耀的星星。钟声敲响,一声回响之后,又是11次回声。我找到了我们的窗户,一阵喜悦,一阵狂喜,就像一波海浪,席卷而来,把我淹没。接着就是平静。
地球上的事务,渺小却又激烈!超宇宙的现实,猛烈喷发的创造之泉,溅出的水花——无数的世界,在瞬间就都不见了。消逝了,转换成了幻觉,转换成了极端的细枝末节,无关紧要的事情。
小小的地球,渺小却又激烈,外层薄薄的大气;表层薄薄的海洋;颤抖的薄薄的生命带,断断续续,多种多样;幽暗的山丘;朦胧的大海,无边无际。灯塔,变换着灯光,一闪一闪;还有那轰隆隆的敞篷火车。我的手轻轻地抚摸着石楠花,粗糙却让人舒服。
超宇宙的魅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所梦到的真实并非是这样的,它更加微妙,更加令人敬畏,更加精彩。而且无限地接近家。
也许我所看到的在结构的细节上都是虚妄的,也许它在整体形态上更是虚妄的,但是在特质上肯定是相关联的,也许在特质上它甚至是真实的。肯定是真实的它促使我构思出那幅场景,每个主题和方面都是虚妄的,但是在精神上是真实的。
路灯上方星星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伟大的恒星,还是夜空中萎靡的亮点?传闻中,星星是指引方向的光芒,将人心从尘世的纷乱中召唤回来,但是又用它们冰冷的长矛刺穿人们的心脏。
坐在我们小小的行星上,坐在石楠花中,仿佛四周都是深渊,未来也是深渊,我躲避不及。寂静的黑暗,无形的未知,比想象中所有的恐惧都还令人生畏。目光所及之处,看不到任何确定的东西,人类的体验中没有一件东西是确定的,确定的只有不确定本身。各种理论的浓雾之下,产生的只是难解的晦涩。人类的科学不过是数字的迷雾,人类的哲学不过是文字的雾霭。地球这个小小的石头,人类对它的理解不过是转瞬即逝、谎话连篇的幻影。即使是人类本身,这个看似中心的事实,也不过是蛊惑的幻觉;即使是最诚实的人也应该质疑自己的诚实,他是这样的非物质,甚至应该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存在。还有我们的忠贞!我们自欺欺人,我们被误导,我们的构想就是错误的。我们苦苦追寻,我们因为仇恨变得乖戾!还有我们的爱,在亲密无间的关系中,应该受到谴责,因为我们视而不见,我们自私自利,我们沾沾自喜。然而呢?我看到了我们的窗户。我们在一起非常幸福!我们发现了,或是说我们创造出了我们的共同体。这是波涛翻滚的经历中的一块岩石。这块岩石,不是浩瀚的宇宙,不是无边无际的超宇宙,也不是我们小小的行星,但是就是这块岩石才是存在坚实的基础。四周,混乱、暴风雨,还有汹涌的波浪已经浸透了我们的岩石。岩石四周,翻滚的黑暗之中,一张张的脸,一双双祈求救援的手,模模糊糊,随即又消失了。
未来?世界的疯狂卷起的风暴越演越烈,未来一片黑暗,黑暗中,一个新的强烈的希望、闪耀的光芒穿透了黑暗,希望能建立一个更加幸福、理智并且理性的世界。在现在和未来之间还有着什么样的恐惧?压迫者不可能温顺地离开。而我们两个,成长在稳定温和的环境中,只适合生存在一个友好的世界里。在那里,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会感到折磨,都不会绝望。我们只适合生活在风和日丽的环境中,我们只是常人,没有什么高风亮节,也做不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我们适合生活在一个公正安宁的社会。但是,我们却发现自己生活在一个卷着惊涛骇浪的战争年代,黑暗无情的力量和光明绝望的力量在世界破碎的心脏中相互搏杀,殊死一战;我们处在一个接一个的危机当中,不得不一次次地做出重大的抉择,没有多少简单或是熟悉的原则可以遵循。
从河口那边的铸造厂跳出了红红的火光。附近的夜色中,金雀花幽暗的轮廓给郊区布满脚印的荒地带来一丝神秘。
在我的想象中,我越过我们的那座山头,看到了更远的地方,看到了看不见的山坡。我看到了平原,看到了树林,看到了田野,看到了田野上各式各样、特别的叶片。我看到土地从我的脚下沿着曲线的弧度延展而下。我看见阡陌交通、火车铁轨还有嗡嗡作响的电缆电线将乡村串联在一起,就像是蛛网上的雾珠。到处都是城镇,灯火通明,就像是一个星云状的发光体,撒满了恒星。
田野的尽头,就是霓虹灯下沸腾的伦敦,就像是污水当中取样后,放到显微镜下制作的幻灯片,挤满了探头探脑的微生物。微生物!从星星的角度来说,毫无疑问,这些生物不过是微小的寄生虫,但是在它本身,或是它们相互之间,它们肯定比星星真实得多。
目光越过伦敦,想象中我看到了英吉利海峡那片模糊的水域,接着我又看到了整个欧洲,农耕文化中混杂着沉睡中的工业主义。越过诺曼底的白杨树,就是巴黎,巴黎圣母院的塔尖。再过去,西班牙的夜空被屠杀中的城市映衬得通红。往左边望去,就是德国,它的森林和工厂,它的音乐,它的钢盔。在教堂的广场上,我似乎看到了成千上万的年轻人,意气风发,着魔疯狂,朝着探照灯下的元首敬礼。意大利也是,充满回忆和幻想的土地,暴徒的偶像迷惑了年轻人。
再往左边,就是苏联,在我们的地球上微微凸起,幅员辽阔,在黑暗中,星星和云层之下,泛出一种雪色的苍白。我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克里姆林宫,还有它前面的红场。列宁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躺在那儿。再远处,在乌拉尔山脉的脚下,想象中,我看到了羽状熊熊的火红火焰,还有烟尘笼罩下的马格尼托哥尔斯克城。山的那边透过晨曦的第一道光线;虽然我这儿还是半夜,但是亚洲已经迎来了它的白昼。金色的光线不断前进,西伯利亚铁路上,小小的牵引车冒出的烟升到了空中。往北走,坚硬如铁的北极圈将他们流放的营地挡在外面。往南是富饶的山谷和平原。但是在那儿,我看到的是大雪皑皑中的铁轨。在亚洲的村庄中,小孩醒了,该上学去了,在这儿也能听到列宁的传奇。再往南,就是喜马拉雅山脉,皑皑积雪一直从山腰覆盖到顶峰,我越过它们山脚下的乌合之众,又看到了拥堵不堪的印度。我看到了摇摆的棉花作物,我看到了麦子,我还看到了那条圣河,带着喀美特峰的水,流过水稻田,流过爬满鳄鱼的浅滩,流过加尔各答,一座航运和办公区云集的城市,然后就进入海洋。处在英国的午夜,我把目光投向了中国。清晨的阳光扫过洪水漫过的土地,给祖先的坟头镀上一层金色。长江,一条闪着光芒皱皱巴巴的带子,冲出了峡谷。穿过朝鲜地区,漂洋过海,矗立着富士山——一座1707年后休眠至今的火山。可是这座火山周围的人,如火山口的岩浆一般,翻腾跳跃。它的军队和贸易已经延伸到了整个亚洲。我又把目光投向了非洲,我看到了人力造就的河流从西延伸到东,接着我就看到了清真寺的尖塔,金字塔,还有一直等待在那儿的狮身人面像。再往南,黑人们睡在大湖边上。大象践踏了庄稼。再往南,英国人和荷兰人靠着百万黑人赚了大钱,虽然还有些含糊不清,但自由的梦想已经激荡在这些黑人的心中。越过整个非洲,越过白云下的桌山,我看到了狂风暴雨的南大洋,看到了冰雪覆盖的悬崖,看到了海豹和企鹅,看到了白雪覆盖下的一片高地,世界上唯一没有人口的大陆。想象面对午夜的太阳,穿过了南极点,跨过了阴阳交界的黑暗界,泻出火红的岩浆流到了他的貂皮长袍上。北面是夏季的海洋,新西兰,那儿的英国人更加自由,却少了几分清醒;过了新西兰,又是澳大利亚,在那儿,眼睛清澈的骑马人正赶着他们的羊群。
坐在小山上,凝望东方,我看到了太平洋,海面上散布着一座座岛屿。接着我就看到了美洲,在那儿,欧洲人的后裔,用枪支和枪支带来的傲慢,控制了亚洲人的后裔。大洋的旁边,南北之间,是古老的新世界;拉普拉塔河;新英格兰的城市,古老的新生活和思维方式从这里向四处辐射。纽约,下午时分,昏暗的阳光,一簇簇的玻璃大楼,现代的巨石阵。就像水里的鱼小心翼翼地追逐着涉水者的脚,大型飞机从四处飞来,簇拥在林立的高楼周围。我还看见了海面上的轮船,迎着落日的光辉,船舱和甲板上泛出红光,破浪而行。火炉前的船工大汗淋漓,瞭望塔上的水手瑟瑟发抖,舱门打开着,飘荡出舞曲,随即就淹没在风声中。
小小的地球,芸芸众生,营营役役,而我所看到的是一个竞技场,宇宙的两大对手,两种精神体,披着地球上某个地区的伪装,正准备殊死一战,在我们半觉醒的精神世界中斗个你死我活。一座座城市里,一个个村庄中,数不尽的农庄、农舍、草舍、窝棚,还有任何人类可以生活的犄角旮旯里,人们专注于自己小小的安逸和成功,逃离尘世的繁杂,可是每一处都酝酿着我们这个时代的大争斗。
其中一位对手,表现出一种愿望是,敢于追求众人都渴望得到的合理的快乐新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每一个人都能为人类服务,过上充实的生活。而另外一个对手表现出来的,在本质上就是一种对未知短视的恐惧,或是它还有更为邪恶的本性?难道它就是那奸诈的祸心?为了能一人独揽大权,煽动起古老的部落情绪,仇恨理智,怀恨报复?
这场即将来临的暴风雨似乎会破坏一切我们无比珍视的东西。所有的个人幸福,在艺术、科学和哲学领域中所有爱和创造力的成果,我们所有审视的能力,思辨的想象力,还有所有创造性的社会建设;在公共灾难面前,常人生活的目标都成了愚蠢可笑、自我放纵的行为。但是如果我们没能把这一切保留下来,那什么时候它们才能重生呢?
如何面对这样一个时代?作为一个常人,如何才能有勇气来面对这一切?怎样才能做到既能面对这个时代的斗争,又能保持完整的心灵?怎样才能避免这个时代的斗争摧毁我们心中精神的完整性?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就是为了完整的精神而活。
有两盏指路的明灯:一是我们小小的发光的共同体原子,它给予我们的所有指示;二是星星冰冷的亮光,代表着超宇宙的现实和它清澈的欣喜。很奇怪,在这种亮光中,即便是最珍贵的爱,得到的也只是它冷峻的鉴定;而我们半觉醒的世界可能遭受的失败,经过它的思忖,也会得到赞扬,人类危机反而让我们增加了分量。很奇怪,加入这场斗争的紧迫性似乎是加强,而不是减弱了;在终极黑暗来临之前,我们这些微小的生物,在短暂的时间里,尽力提升着自己神智的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