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应当假定银河系中智慧种族的正常命运就是获得胜利。至今为止,我所讲的都是幸运的“棘皮世界”和“鹦鹉螺世界”,他们最终得以成功地进入更觉醒的状态,我还几乎没有提到成千上万最终毁于灾祸的世界,因为篇幅有限,我只好做这样的选择,而且这两个世界连同我在下一章会描述的更奇怪的星球一起对我们整个银河系的命运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但是许多“人类”等级中其他世界的历史和我提到的世界差不多悠久。居住在那些星球上的人们也跟别处一样形形色色,生活也一样充满了痛苦和欢乐。有一些成功了;另一些在最后的阶段走了下坡路,或急或缓,绚烂的悲剧就这么发生了。但是因为这些世界并非银河系的重心所在,所以想必我们已经默默地错过他们了,我们错过的还有那许许多多从未达到“人类”等级的世界。如果我一定要深加追究他们的命运,那我一定会像那些对私人生活事无巨细一一描述,而忽略了整个社会模式的历史学家一样犯错误。
我已经说过,看到世界被摧毁的经历越来越多,我们越来越为宇宙的浪费和似乎毫无目的的宇宙而沮丧不已。这么多世界在经历了这么多悲痛之后,在离实现社会的安宁祥和仅一步之遥的当口,却被永远地剥夺了这个机会。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灾难往往引发自不起眼的诸如性格上的小瑕疵,生物特性上的一点点不足。有些种族的智能不够发达,有些缺乏社会意志力,他们都没有办法解决世界统一体中存在的问题。还有些在医学还不够成熟的时候就因突如其来的细菌而灭亡了。还有的则毁于气候变化,许多星球是因为大气层的丧失。有时,密集尘埃云和气体云的撞击,或者大批巨型流星的撞击也会带来死亡。相当多的世界是由于人造卫星的陨落而灭亡的。星际之间密布着异常稀薄的粒子云,更小一点的天体经年累月地在其中开路,但是终会丧失掉动力。它的轨道会收缩,起初比较缓慢,不久就非常快了。它会引发大天体海洋上惊涛骇浪般的潮汐,大天体上大部分文明就被淹没了。随后,由于行星收缩引起的引力不断增加,大月亮开始四分五裂。海水泛滥,最开始没过人的头顶,然后没过山脉,接着是其核心巨大炽热的碎片。如果这些还不足以毁灭整个世界,那么它难免会以另一种方式灭亡,虽然这可能会发生在银河系最后的岁月里。由于致命的压缩,行星自身的轨道会使得万物都极度靠近它的太阳,剧变成生命无法忍受的环境,一代又一代,所有的生物必定逃不过被烤焦烧死的命运。
在我们目睹着这些悲惨灾难的时候,沮丧、恐惧、惊骇不止一次震慑了我们。对这些世界上最后幸存者痛苦的同情是我们要学习的一部分。
最发达世界的毁灭不需要我们的同情,因为它的居民似乎能够平和地面对无比珍爱的世界的终结,甚至是以一种神奇的不可动摇的欢乐来面对,我们在探险的最初根本无法理解。但是很少,极少有世界能达到这样的境界。这许许多多世界中,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可以克服种种障碍到达人人都在摸索向往的社会安宁和圆满。此外,在更低等的世界,即使是在不完美天性的狭窄范畴内也几乎没有个体能够获得生活的满足。难怪几乎在所有的世界中,到处都有一两个不仅仅发现了幸福,而且还发现了难以理解的欢乐。但是,因为看到成千上万的种族痛苦不堪,但又毫无价值,我们几乎要崩溃了,所以对我们来说,不管是零星个体的还是整个世界的,这欢乐本身,这狂喜,终究必然是一个错误,那些发现欢乐的人终究必定会因为他们自己非正常的精神幸福而麻木。这一定会使他们丧失对于周遭惨状的敏感性。
维持我们漫游朝圣的动机是一种渴望,这种渴望以前曾驱使地球人探究上帝。是的,我们一个个都离开了母星球,我们把宇宙视为一个整体,去探索那种在心底隐约明了却犹豫着要不要去重视的精神——那种在地球有时被称为人道的精神是宇宙的上帝,还是叛逆之徒?是万能的,还是被钉上十字架的?现在我们开始明白,如果宇宙有上帝的话,那么他不是那种精神,而是别的什么,他创造无止尽的世界之泉的目的不是慈爱地对待他创造的生命,而是事不关己,是非人道,是黑暗。
但是,当我们感到沮丧的时候,我们也感到那种想要去看,那种不管何为真正的宇宙精神都要无畏地去面对的渴望在增加。在我们漫游朝圣的途中,一次又一次旁观从悲剧到笑剧,又从笑剧到辉煌,从辉煌又常常到最后的悲剧,我们越来越感觉到一种可怕的、神圣的,但同时也是超乎想象的、可恶的、致命的感觉隐秘地潜伏着,我们差一点就能感知了。一次又一次,我们在惊骇和入迷,在对宇宙(或说造星主)的道德愤怒和非理性崇拜的两极中左右为难,备受折磨。
我们在那些和我们的道德水平相当的世界上也看到了同样的冲突。我们冷眼看着这些世界,看着他们发展过程中走过的各个阶段,我们尽全力向着精神发展的下一个水平摸索,最终亲眼看到了所有世界朝圣之旅的第一个阶段。即使在最原始的阶段,每一个正常的智慧世界中总有某些生物会有想寻找和赞扬某个普遍东西的冲动。一开始,这种冲动可能会和渴求某种强大力量的保护相混淆。很自然,这些生物推断他们所崇拜的东西一定是力量,崇拜不过是一种安抚。因此,他们开始构想宇宙的万能君主,视自己为他的宠儿。但是最终,他们的先知明白了,力量本身并非歌颂之心所崇拜的。于是理论推崇智慧,推崇法则,推崇正义。经过一段时间对有名无实的立法者,或者说神圣的合法性本身的顺从之后,生物们发现这些概念本身完全不够用来描绘心灵面对万物、默默赞颂万物时那种不可名状的荣誉。
但是现在,在每个我们造访的世界,礼拜者面前有许多备选方式。有人希望可以通过内心反省式的冥想来与蒙着面纱的神单独面对面。通过净化自己所有的渺小,所有微不足道的欲望,通过努力冷静地、普遍同情地看待万事万物,他们希望融入宇宙精神。他们常常在自我完善、自我觉醒的路上走很远。但是因为内心的全神贯注,他们中的大部分变得对不如他们觉醒的同胞迟钝麻木,对他们自己种族的共同事业满不在乎。在不少世界,所有最有活力的人都群集在这种精神方式中。
因为这个种族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内心生活上了,所以物质不发展,社会没有进步。物理科学和生命科学从未得到发展。他们不知道什么是机械能,也不知道什么是医药能和生物能。其后果是,这些世界停滞不前了,他们迟早都会毁于本可以避免的意外。
还有另一种表达忠诚的方式,这种方式存于性格更实际的物种身上。在所有的世界上,这些生物兴高采烈地研究周围的宇宙,他们首先发现了崇拜的东西体现在他们的同伴身上,体现在人与人之间双向洞察力和彼此相爱的共同纽带中。在自己身上,在彼此之间,他们珍视超越其他一切的爱。
他们的先知告诉他们,他们一直崇拜的东西,诸如宇宙精神、造物主、万能的上帝、大智,都属于博爱的范畴。因此要他们尊重彼此间的现实爱情,要他们敬拜爱神。所以在或长或短的一段时间里,他们软弱地去争取爱,努力成为对方的一部分。他们编造出种种理论来为爱神的理论辩护。他们为了侍奉爱,创设了神职,建造起寺庙。他们渴求永生,因此他们被告知去爱就能获得永生。所以不求回报的爱被误解了。
在大多数世界,务实的头脑支配着喜好冥想的头脑。追求实践的好奇心和经济需求迟早会催生崇尚物质的科学。这些生物用科学探索了每一个地区,他们发现不管是在原子中,还是在星系里,任何地方都没有爱神的踪影,在“人”的心中,也同样找不到爱神的蛛丝马迹。伴随着机械化的狂热,伴随着主人对奴隶的剥削,伴随着部族间不灭的硝烟,伴随着对所有体现出精神更觉醒的行为越来越忽视、越来越无动于衷,这一切的一切使得他们心中赞美的热情消沉到了前所未有的低谷,以致他们已经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一丝热情存在于心。至于爱之火焰,教义一直以来都强迫人们仰慕的爱之火焰,此时也快因为生命彼此间的迟钝愚笨而熄灭了,即使偶尔释放出阴郁的温暖,也常常被误认为是色欲的热火。饱受摧残的生物痛苦地大笑,心怀愤怒,现在,在他们的心中,早已把爱神的形象赶下了神坛。
没有爱,没有崇拜,不幸的生物面对着令人咬牙切齿的机械化世界所不断产生的棘手问题。
这样的危机在我们自己的世界里司空见惯。银河系中的许多世界从未越过这道坎。但是有一些世界,因我们还无法想象的某个奇迹使得这些世界上的平庸思维飞跃到了更高的心智水平。关于这一点,我稍后会详述。同时,我只想说,在奇迹发生的极少数世界,我们注意到,在那个世界生物的思维提升到我们无法理解之前,总会对宇宙产生一种新的感觉,我们很难和他们一起体会到这种感觉。我们只有学会在自己身上也召唤起类似的感觉,才可能追随那些世界的命运。
但是,当我们的漫游朝圣之旅进展下去的时候,我们自己的欲望开始发生了变化。我们不禁怀疑,宇宙如此严苛地统治着神圣的人道精神,那种我们在自己身上,也在所有世间凡俗同胞身上十分珍视的人道精神,我们是不是还不够虔诚?我们越来越不要求爱来主宰诸星;我们越来越希望仅仅是前进,敞开心怀大胆地接受能为我们理解的一切面貌的真相。
在我们漫游朝圣前阶段的后期有那么一刻,那时,我们一起思考,一同感受,我们对彼此说:“如果造星主是爱,我们知道那一定错不了。但是如果他不是,如果他是别的什么,某种人道精神,那也一定是对的。如果他什么也不是,如果星星和其他的一切不是他的创造,而是独立自存的,如果我们崇拜的精神不过是我们思维的精致产物,那么这也是对的,只可能是这样,不会有别的可能性。因为我们不可能知道爱的最高地位是在宝座上还是在十字架上。我们不可能知道精神究竟支配着什么,因为在宝座上坐着黑暗。我们已经看见,我们知道在诸星的荒漠中,爱被牢牢地钉在十字架上;公正地,为了证明自己,也为了宝座的荣耀。我们在心中珍视爱和一切人道精神,但是我们也向宝座和宝座上的黑暗致敬。不论是爱或非爱,凭着高翔的理性,我们的心赞美它。”
但是在我们的心适应这种新的、陌生的感觉之前,我们还要走很长的路才能理解这些与人类等级相当而千姿百态的世界。我现在有必要讲讲和我们的世界非常不同,但是在本质上并没有更成熟的几个类型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