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办公室里一时没人说话。

半晌,江颖拍拍江黎的肩,低声说:“没事了,先回去上课吧。”

江黎神色有点难堪,明明得了江颖的许诺,还是慌张的泪眼汪汪的。

她忍不住飞快瞥了一眼窗边面无表情的周砚识,抖着声音用屋子里的人刚好都能听到的音量跟江颖说:“老师,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的心思都写在脸上,江颖好歹教了这么多年书,一看就明白。

她脸色立刻拉了下来,声音也不比刚刚温柔,不耐烦道:“怎么回事一会儿蒲主任回来就知道了,赶紧回去上课,分班考试要是掉出年级前十就让你父母来跟我见一面,听见没有?”

江黎彻底懵了,原本窝在眼眶里的眼泪大滴从眼角划下来,完全想不通平时对自己温柔耐心的班主任怎么突然这么凶。

她不敢再出声,被身边的王洁劝了两句扶走了。

顾听还站在原地没动,江颖烦躁地送走两人,扭头一看她更来气了,皱着眉恶声斥道:“你也回班里去!站这干嘛!一天到晚就会找事!”

顾听正要离开的动作一滞。

她顿了两秒,突然做了什么决定似的,抬眼看向江颖,很认真的说:“老师,找事的不是我。”

她说完,不等江颖反应,扭头出去了。

江颖愣在原地,简直不敢相信平时闷不吭声任由搓扁捏圆的顾听敢公开出声反驳自己,她一口气梗在胸口,涨红着脸想把人叫回来发作一通,刚要出声,余光瞥到一直不声不响在办公室里的周砚识慢悠悠地从自己身边晃了过去。

她下意识把话憋了回去,眼睁睁看着周砚识晃悠了出去,然后当着她的面“咔嚓”一下关上了门。

“……”

直到这天放学,顾听也没能等到两人的处理结果,也再没人找她聊过这件事,像是就这么把这篇揭过了。

王洁放学路过顾听桌子时,故意撞掉了她放在桌边的文具袋。

文具袋里的笔顿时撒了一地,一盒自动铅笔签被摔开了,几根细细的灰色笔铅掉出来,摔断了,横七竖八躺在地上,把灰黑色的水泥地切出触目惊心的断口。

王洁一手撑在她的书桌上,在放学时刻的嘈杂声里一字一句地在顾听耳边说:“别以为蒲主任护着你你就万事大吉了,这学校最终还是校长说了算,校长收了我们家不少钱,不会开除我的。至于你——”

“你得罪了周砚识,害他差点被处分,又惹恼了江老师,就等着一个月后考不到实验班被赶走吧,小聋子。”

......

王洁走后,顾听安静在位置上坐了会儿,等教室人都走光了,她才突然回神似的,蹲下.身,一根一根捡起自己被摔在地上的笔。

她动作太慢,捡完笔,天已经黑透了。

她没再像前两天那样单独留下自习一会儿,随便往书包里拣了两本书就离开了。

回家的一路她都走的有点磨蹭。

脚底下踢了个不大的小石子,蹂.躏了一路,脑袋里琢磨着怎么跟她妈说可能要转学的事儿。

到家时她妈沈兰蕴女士已经在家了。

沈兰蕴女士穿着几年前买的深蓝色雪纺衬衫,袖口处已经洗的有点发白了,但却很整洁干净。顾听进屋时她正坐在沙发上,姿势端正,翻看着手里的明显已经不新的书。

家里也收拾得很干净,饭桌上用盘子扣着两道菜。

这房子是沈兰蕴为了方便顾听上学、自己一个人跑了半个月找来的。她预算有限、又不想女儿住的太差,求了很久才跟房东讲到一个不错的价格。

房东急缺钱,同意低价的前提是要求母女俩一下子交清一年的房租和押金,沈兰蕴卖掉了自己唯一一块表,才攒够了钱交上。

签好合同那天,沈兰蕴欢天喜地的带女儿看房,又做了一顿好吃的,笑眯眯的庆祝女儿转进新学校。住进来之后,还会时不时在门口的花店买几支当日打折的鲜花回来装点房子。

顾听一路上脑子里转着的念头说辞一下子都消失了,她低头借换鞋的动作迅速调整好情绪,扬声道:“妈,我回来啦。”

“听听回来啦?”沈兰蕴听见声音放下书,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过来接过顾听肩膀上的书包,“今天在学校累不累?”

顾听顿了下,说:“不累,挺开心的。”

“开心呀?那就好,学习虽然重要,但身体才是第一位的嗷。”沈兰蕴边说边把顾听的书包放到客厅,又拿了一个包装袋拎在手里走过来,“别学那些熬夜不睡觉的,累垮了身体才是大问题的,咱们开开心心的就行嗷。”

顾听眼眶有点热,垂着脑袋胡乱点了点头。

沈兰蕴没发现女儿的异常,喜滋滋递来手里的白色纸质袋子,“给,看看,给你买的小裙子,试试合不合适。”

顾听愣住,她垂着头,视线里同时映进来崭新的袋子和沈兰蕴洗的发白的袖口。

她觉得自己喉咙口被一股热乎乎的气梗住了。

他没接,吸了吸鼻子,说:“我不要……你给自己买条裙子,你好多年没买新裙子了。”

沈兰蕴不以为然,“我有裙子的呀,你妈我存货多着呢,你爸爸年轻的时候给我买过不少的。再说啦,我都这么大啦,你正是漂漂亮亮的时候,就该穿漂漂亮亮的衣服,妈妈给你买衣服妈妈开心的呀。”

“去试试,快点,妈妈一眼看中的……你今年夏天都没买裙子呢,这怎么行?”

顾听只好去试。

衣服是商场里一个经典的少女牌子,在商场里算平价的,可也并不便宜,从头到尾买一套,至少也要小一千。

顾听把袋子里的衣服拿出来——沈兰蕴眼光很好,选的是条白色的连衣裙,领口是大大的荷叶边,裙身上有点泡泡的褶皱,配上粉绿色的刺绣碎花,清新漂亮。

顾听皮肤白,穿上后像朵刚刚出水的小白花,又乖又干净。

沈兰蕴喜欢死了,先夸了自己两句眼光好,又夸了夸自己基因好,最后才舍得夸夸自己女儿漂亮。

又说:“你爸爸如果看见了,肯定也会喜欢的!”

顾听沉默着点了点头。

吃过晚饭,她又拎起自己的书包,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房间。

......去他妈的转学。

顾听随手写了张励志小纸条,默念两遍,随手塞进一本书里,深吸一口气,开始学习。

她必须考上理科实验班,留在拂林。

她不能再让沈兰蕴为她无限奔波牺牲,她的日子已经够苦了。

......

顾听已经接受了王洁这件事会不了了之的结局。

第二天早上到教室时,王洁正凑在江黎桌子旁边和她说话,见顾听来,毫不掩饰地冲她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来,又说了一句什么。

顾听听不清她的声音,但看懂了她的口型。

她说了句“二十八天”。

也就是分班考之前还剩下的天数。

无聊。

顾听没理会,正背着书包要回自己的位置,身后突然有人传话,“顾听,江黎,王洁,江老师让你们去她办公室一趟。”

“知道了。”王洁应了声,她像是早就知道预先知道了结果,毫不慌张,跟江黎一起慢慢晃了过来,站到顾听身边,毫不掩饰语气里的恶意,“走吧,新同学。”

“你们先走,我要放书包。”顾听冷静道。

“别啊,那怎么行,我们等你啊。”王洁笑嘻嘻地大声说:“万一你去蒲主任那里告我们不团结友爱怎么办?这事你也不是没干过,是吧?”

顾听深吸一口气,忍不住了,“你为什么认定是我告的状?”

“全校人都知道是你。”王洁冷笑,“再说了,那天是我亲眼看见你就站在旁边,不是你还能是谁?”

“你既然亲眼看见,那说明你也在现场,为什么不可能是你?”

王洁瞪大眼:“我怎么可能会去害周砚识?”

她这声说的很大,话音刚落,周遭正在看戏的同学顿时“吁”了声起群哄,王洁反应过来自己当众说了什么,脸上起了点薄红,顿时又羞又恼,“你别胡搅蛮缠!”

“我没有胡搅蛮缠。”顾听自打失聪后就不再习惯成为众人焦点,这会儿跟人当众对峙,已经是这段时间以来做的最大胆的事。

她莫名想起那天在升旗台上,周砚识尖锐到不顾一切的模样。

她像是筚路褴褛的士兵慌乱中懒得计较是敌是友,随手扯下一件护甲护体,想象如果是升旗台上的周砚识处在自己这个境地会怎么做,强迫自己条缕清晰地辩驳:“我和周砚识也没仇,也没道理害他。是你跟大家说是我告的状,对不对?你凭什么没搞清楚事实就到处散播谣言?”

王洁顿了下,“我只是实话实说,你别狡辩了!”

“我.....”顾听皱了皱眉,还要再说,一直安静站在王洁身边的江黎突然开口道,“小洁,别让江老师等太久了。”

“知道。”王洁应了声,随手扯下顾听的书包丢给一个看热闹的同学,“走吧,新同学,总不会真让我们等你吧?”

顾听面无表情地朝教室外走。

学校的走廊建的实在不算宽敞,因而顾听隔着助听器,都能清晰地听到后面两个人在大声讨论,“江江,你猜蒲主任会让我们写多少字的检讨?二百还是三百?总不能五百字吧,那太多了,这样我就得让我爸找校长再谈谈了。”

江黎笑了两声,说“我也不知道。”

顾听面无表情地加快脚步。

快到办公室门口时,王洁的声音又苍蝇似的从后面传来,“对了,新同学,新学校找好了吗?”

烦死了。

顾听本来懒得理会她,这会儿实在被吵得烦,眼睛瞥了眼窗外,一顿,脚下快速挪了两步,路过前面的那扇窗户时顺手一推——

窗户外被风卷过来的那一坨白乎乎的柳絮便正好扑到了后面跟上来的两个人脸上。

两个人躲闪不及,被整坨柳絮直直摔在脸上,顿时头上脸上鼻子里嘴巴里都沾满了柳絮,呛的直咳。

“......咳。”王洁咳得眼泪都出来了,恼怒地指着顾听,“你故意的!”

顾听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说:“这季节这种烦人的东西多,一不留神就会遇上,躲也躲不掉,怎么能怪我呢?”

“你!”

顾听微微一笑,学着刚刚王洁丢给自己的话,“我只是实话实说。”

王洁还欲发作,前面江颖办公室的门已经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江颖沉着脸,低声骂道:“闹什么,还不快进来!”

王洁朝里看了眼,确认办公室里只有江颖一个老师,顿时更放心了,顶着满脑袋白毛从顾听身边走过,“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