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一星期后,我们到达巴黎。

说过要开心,说过要玩得尽兴,但自上飞机开始,我们却渐渐沉默起来。

Sake对我仍然很好,很关怀很照顾。而我的手上,戴着他送的那只巨型钻石指环。

我没再提起些什么,只是,有了种不知是什么的芥蒂。

他也自觉对不起我吧,变得这样小心翼翼起来。从前我和他的相处,不由他不承认,有很多时候,他也不把我看作我。

我是这样想的。事到如今,似是冰释前嫌了,但我真的这样想。

他与我都带了些杂志小说上飞机看,我们很少交谈,各自看书,各自假寐。当然,偶尔醒来四目交投时,我们会互相微笑说声好,然后赠对方一个轻轻的吻。

他说要重新开始。我尊重他,我会给他时间。而且,我知道,我根本不想与他分开,我舍不得。明白吗?这真是极之奇怪的事情,从小到大,我都不是模仿能手,谁知,在接近二十六岁的今天,我居然得到模仿冠军。重新开始,我相信他,他要学习爱上真正的我。今次旅程,我一件杏色的衣服也没有带去。

他问我:“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逛博物馆!”我立刻回答:“所有大小的博物馆也要参观,然后买些艺术复制品。”

他同意,点下头来。换了是从前,他有很大机会说不。

他和Sabrina一定到过巴黎吧,不知道,Sabrina爱去些什么地方。不其然地,我好奇起来。

四月,巴黎依然是冷,而且下着灰灰的雨。

“怎么样,喜不喜欢?”他问,他是指这城市。

“喜欢,就这样望过去,已经似幅画了。”我说,我伏在从机场出发的酒店轿车车窗上,看着鸽子由一幢楼房的栏杆飞到另一幢之上。我相信,这城市是浪漫的,有种颓废美。

然而,我会不会真的喜欢这里?

下机的时候是黄昏,今个晚上,Sake说要与我吃一顿丰富无比的法国餐,然后乘船夜游巴黎河畔。我没有异议,但很想问他来过巴黎多少次,与Sabrina是否也会乘同一条船看同一样的夜景。

当Sabrina诉说夜色迷人时,Sake是否也就心满意足了?

从不知道,与心爱的人同游一个这样美丽的城市,会如此多感慨。

晚上在精致的餐厅里,我让他为我点菜。

他为此显得战战兢兢。他点每一道菜都在事后问我好不好,为了保持气氛,我尽量说好。然后我知道,我与Sabrina的饮食口味,真的很相似。由我和他的第一餐晚餐开始推敲,我完全知道Sabrina的口味。

食物很好,我的心情,其实也不差。但是,我和他都很少说话。

后来我们乘船游河畔,风很刺骨,我太冷了,于是让他抱着我。船驶过一道又一道的桥,其中一道桥,桥顶有一排人头雕像,我指着那些雕像,频频赞叹它们漂亮,就在我手舞足蹈之际,我见他本来想说什么似的,最后却没说出来。

大概是一些不赞同的话,却又不敢对我说。

我的心一沉。我与他的关系,会有一段很艰难的适应期。

他不敢说不,是怕我误会他仍以Sabrina的喜恶行事。

如果我是惨,他便是凄凉。

晚上睡觉,我故意不穿衣服,让他抱着我时醒觉到,我是他现在的人。

我是真的很没很没安全感。

翌日,天色尚算明媚,我决定要笑多些。我穿上红色衣服,束起了头发,开开心心的。

从早餐开始,我便不停口说话,也吃了很多,又果汁又牛奶,奄列也要了两份,他看见我这样子,似乎也就放心下来,他也笑多了,比早前要起劲。

我们先去罗浮宫,看了大半天之后,又到百货公司Shopping,最后把搜购回来的东西放回酒店房间,急急梳洗,然后外出晚饭继而去看色情表演。

那是真人大战,后来又有人狗大战,吓得我掩住脸。

因为看了这些东西,余下的晚上我们便口沫横飞地说了半晚,用来谈话的话题,也就很充足了。

安乐地睡了一觉,醒来后我们去了Museed\'Orsay,他乖巧地陪我逛了半天。午后,我提议去罗丹博物馆,他开始脸有难色。

我便笑了:“我们分头行事吧!勉强无幸福。”

他立刻一脸兴奋:“感激女皇皇恩浩荡!”

我们在公园内吃了美味的鹅肝酱面包,然后他送我到罗丹博物馆,一路上都有说有笑,直至在目的地附近,给我看到一张海报,上面用很大的字写着:Sabrina。

Sake也看到。我看见他故意装作看不见的样子。

我们都不动声色。在博物馆门前,他与我吻别。

本来还是微笑着的我,一转身步进博物馆内,立刻收起挂着的笑容。

Sabrina,那是张怎样的海报?

我买了入场票,开始在罗丹那些雕塑中兜兜转转。我看得很急很快,没有心思细看。渴望了那么久才有机会看到的艺术品,却因为一个英文名字,捣乱了我所有的心情。

突然间我决定,不如走出去把海报看个究竟。决定了之后,我急步跑出街外去。

Sabrina。黑底白字的海报印着,这是一出舞台剧。从前柯德莉夏萍也有一出叫Sabrina的戏,可会是同一出?

我没有再进入博物馆,我坐在外面的长凳上,眼巴巴地瞪着那张海报。当鸽子飞近我脚边时,我起脚踢过去。我心情不好。

三小时后,他回来接我。他路经那张海报时,依然装作看不见。“雕塑品好看吗?”他问。

“不好看。”我晦气地说。明知这是幼稚的行为,但我就是想用这种态度对待他。

他没说什么,然后我说累要回酒店,他却说不如找间餐厅坐下来。

我一直僵着脸,不苟言笑,他却一脸和颜悦色,居然还说起笑话来。我是否太多疑了?也太善妒了吧!他答应要重新开始,我为什么不好好地制造相处愉快的机会?

想着想着,我泛起了笑容,Sake看见我笑,他似乎也就心宽了。

我告诉自己,放下一切妒忘,他爱着的,是我。

无惊无险,我们又过了一天。

在假期的第四天,我们去了跳蚤市场,我买了一条手工很精巧的刺绣披肩,所以开心得很。然后我们商量晚上的节目,我提议去看一场法国电影。

Sake也说好,然后我们买票去,继而去吃一个轻巧的晚餐。

就在晚餐时,Sake开始说不舒服。

我很慌张:“你没大碍吧?”

他护着肚子。“大概是肠胃不适。”

“我们回酒店好了。”我说。

“不不不,既然买了戏票,你去看戏好了,我一个人回酒店可以的了。”

一番挣持后,我让他回酒店去。而我自己则依他所说,独自去看电影。

与巴黎人一起看法国电影,起初觉得很有风味,后来就变得不是味儿了,我的法文没有我想像中的好。

也挂念起Sake来,不知他的肚子好了没有??于是就在戏播到一半的时候,我从戏院走出来。在街外买了朱古力薄饼,我边吃边行,巴黎晚上很热闹,我决定徒步行一个地铁车站的路程然后再搭地铁回酒店。

路边的巨型广告柱上,我再看见Sabrina的海报,一路上满满地张贴着,似乎上演的地点就在附近的样子。薄饼的朱古力味比我想像中要浓很多,我咳了两声。

而就在我垂头倚着广告柱咳嗽时,我看到一件熟悉的大衣在我眼前掠过,连忙抬眼一看,那居然是Sake。

他不是该留在酒店的吗?他在这里干吗?

我朝他走出来的方向一望,那边有张大大的广告牌,写着Sabrina。我明白了,那就是上演这出舞台剧的场地。

Sake去看过。

他是临时决定去看,抑或……

心里禁不住涌起了一阵纳闷。

我故意在街上绕多两个圈才回去。酒店房间内,他穿着浴袍躺在床中央看电视。“回来了吗?电影好看吗?”

“嗯,不过因为我的法文不够好,看不完一整常你呢?你休息够了吗?”

“睡了两小时,好得多了。”他说的时候一脸自然。

我的心一凉,他说谎。

“你没出去吧,外面很冷哟。”我要证实他真是在说谎。

“没有。肚子不舒畅,出去干什么。”

我皱起眉头。

“你去洗个澡,然后我们抱着聊天。”他说。

我应了一声,走进浴室。他究竟在干什么?

我开了水喉,用水泼了泼脸,还是决定出去问他。我站到他面前,说:“为什么你要欺骗我?”

他不肯承认:“你说什么?”

“你去看了那出《Sabrina》。”

他没作声,望着我。

他不狡辩,我反而冷静下来。“我看到你在那个舞台剧表演场地附近走过。但你又不认曾经外出。”

“是的,我去看了。”他承认。

“好不好看?”我问。

“不好看,”他说。“不是我要的Sabrina。”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却是一贯平静的表情。

“我不相信你在这儿可以看到你的前妻。”我说,坐到沙发上,刹那间,有点天旋地转。

“所以我说不好看。”他再说一遍。

我咬了咬牙。“想不到她跟到巴黎来了。”我抬起头来。“你与她曾经在这儿留下过很美好的片段吧!”

“我与她在这个城市度蜜月。”

我仰脸叹了口气。我抓住我左边胸膛,它在痛。

“你说过我们要重新开始。”我望着他。

他却由始至终没望过我。

“我正在努力。”他说。

“可有成绩?”我问。

他老实说出来。“很困难。”

我双手掩住脸,怎会如此的?

“阿彗,对不起。既然是你先把事情说起来,我也不怕告诉你,我仍然是爱着她的。昨天我在街上看见她的名字,一整夜满脑子都是她。我相信,今生今世,我也不可能忘记她。我答应过你的事,对不起,恕我难做到。”

他终于望向我了,在肯定了Sabrina是永远不可被取替之后,他才肯望过来。我的心很痛很痛。“你有没有爱过我?”忍不住,我还是问了。

他想了想。“我不知道。”

我抱住自己,我是自取其辱。

“对不起,阿彗,我曾经以为我下半生可以就此与你一起。我真的真心以为过。”

我点头,我是明白的。大概,我是明白的。

忽然,我冷笑起来。“爱得这样深,真辛苦了你。”

他没回应。

“与鬼魂谈恋爱的男人,我还是头一回碰见。”

他依然没说话。

“你这算是什么?她可能已转世投胎做人了!她有她新的生命新的缘分!她已与你无关了!”“对不起。”他只是这一句。

由始至终,也是我在沙发上他在床上。这一次,他没有安慰我,没有挽留我,他要我走。

这是我最后的问题:“你对我说过的所有承诺,所有充满爱意的话,根本不是与我说的。”

他没作声。那,即是我说对了。

我打开房门,往走廊走去。

巴黎,是他与她度蜜月的地方。他们爱得很深很深,这个城市,每一方寸也充满着他与她的爱意。

所以,我讨厌这城市。讨厌得要死。

我跑到大街上。“讨厌!讨厌!”我叫我跺地,身边擦过的人卑视地朝我望过来。

对面街有电话亭,我要提早返回香港。我致电航空公司,确定明天的航班。

然后,突然的,我想听听简文瀚的声音,我知道他会安慰我。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站在我这边,我是知道的。

香港那边大概还未天亮。“喂——”是文瀚,他有那沙哑的、未睡醒的声音。

“我是阿彗。”

一开口,我的眼泪便涌了出来。刚才对着Sake,我明明没有哭。

“你在哪里?”他问。

“文瀚!”我哽咽。

“发生了什么事?”他显得很担心。

本来想告诉他Sake对我说的那番话,然而,说出口来却变成了:“那时候你答应与我到欧洲度蜜月是真的吗?”

“真的。”他没加考虑。

我吸了口气,再问:“我们将来的孩子,都以D字作英文名字的开首?”

“是的。”

“你对我是真的吗?”

“是的。”

“那么,”我已流满一脸的泪。“你要等我回来。”

是的,我要回去了,那里有一个对我一直很真很真的男人。

今天晚上约了简文瀚和他的父母、兄弟姊妹吃饭,今天是他爸爸的寿辰。

只是简单的寿宴,我例牌地买了个金牌,恭祝他老人家健康长寿。他笑得合不拢嘴,文瀚的妈妈则说想快点喝新抱茶。

他们毫无困难地重新接受我,这年头的父母开明得很。

真的好像任何困难也没有。简文瀚也似乎真的变了很多,他甚至很接受Luna,不介意与我和Luna一起shopping、喝下午茶、看电影,从前他介意得要死。

我很愉快,与他重新开始,比我想像中容易。

我告诉Luna在法国发生了的事,她终于也赞成我离开Sake,重投简文瀚怀抱,“最紧要是那男人爱你。”她说。我点点头,何尝不明白?

反应最大的要算是Kelvin。

他说:“为什么会选择姓简的?”

“他一直都很爱我,对我不离不弃,我又那么的信任他。”我说。

他沮丧起来:“你知道,我也一直很爱你的。”

“Kelvin——”

“你为什么还不选我?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也不选我!”他目露凶光。

“就是你这种脾性,令我不能爱上你。你对我好,是有条件的。”我也不怕照直说。

“那是我应得的!”

“Kelvin,”我沉住气:“我们是朋友。”

“你这是在小看我。”他竟然这样说。

“我们一向是好朋友!”

“我不想只做朋友!”

“别野蛮。”我开始讶异了……这个男人。

他拉长了脸孔,不说话。我看着他,也只好不说话。

半晌后他说:“如果我们做不成情侣,我也不想再做朋友。”

“不要这样。”我恳求。

他抬起头来:“你选择吧。”

“我们一直是好朋友。”我只能说出这一句。

于是,他便站起来,这样对我说:“那么,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当作没认识过好了。”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

“我不稀罕你这个女人。”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就那样,Kelvin离开了我,留下我在咖啡室之内。

我呆了半晌,然后忍不住致电Luna,她听后也感到啼笑皆非。

我从此失去了一个亲密的朋友,他那么有恒心,也那么坚持,这三年来,也真辛苦了他。

怀着可笑又可惜的心情与简文瀚约会,我把事件的前因后果告诉他,他也觉得不可思议。忽然,我想起了珀月,不知她可好?简文瀚一直没有说起她,我也一直没有问。

“珀月呢?这半个月来,你没有提起过她。”

他喝了口酒,大概有点难以开口。“她辞了职。”

“我过意不去。”我是真心的。

“她会明白。”他说,没有望我。

“她在香港?”我问。

“她正在找工作。”简文瀚说:“我与她协议,半年之内不会找对方。”

说起珀月,我与他都心情大跌,不用说出来,也明白,我们对不起她。我知道,我与简文瀚的重新开始,将会有很长很长的内咎阶段。这件事,我很难这么快便看得开。

相信只有Luna才会这么想:“爱情是自私的嘛,不是你便是她,一定要赶尽杀绝的啦!”

我没作声。

“那个珀月那时候不也是把简文瀚抢走?”

“她没有。那时候我和他已分了手。现在,是我抢走了简文瀚。”

“这不叫抢!这叫做缘分。”

是吗?

“我与我男朋友那些女人,便是抢了。”

“发生了什么事?”

“他在外面收起了个选美季军。”Luna苦着口脸说。

“你查出来的?”

她摇了摇头。“他告诉我的。”

这就形势不妙了。我安慰她:“那些女孩子没内涵,他很快便会厌弃她。”

她一脸苦恼。“我要用尽一切办法赢他回来!”

“Luna。”我担心起来。

“除了他太太外,他只能有我!”

我告诉简文瀚Luna的烦恼,本是想他以男人的角度想办法,他却说:“被人包的女人下场就是如此。”

我为Luna申辩:“他们是有感情的。”

“就算有,也是建基在金钱上。”

“可能起初真是为钱,但一段长时间以后,便会是感情,就如普通人一样的感情!”我坚持。

“她一世不会幸福!”他却以此结论。

我心生讨厌起来,立刻挂了线,他怎可以这样说Luna的?凡事怎能只看一面?枉他平日对Luna一脸温和,原来他只是口是心非。

未几,电话铃响,是他。

“对不起,”他道歉。“公司不够人手,我太忙了,说错话,请你见谅。”

“不够人手便登报纸请人好了!”我晦气地说。

“珀月走了之后,她的account要我跟……”

“算了,”我不让他说下去。“别因为别人伤了我们的感情。”

“好,”他似是笑起来。“那么周末夜,你想做什么?”

“我约了Luna和她的朋友喝东西,你不喜欢的了。”

“谁说的?我也来。”

“文瀚,别勉强。”

“不会的,现在工作需要多些人事网络关系。”

因为他这么说,周六夜我便与他以及Luna一班朋友到兰桂坊喝酒,然后又到97跳舞。

他们第一次见简文瀚,招呼过后便没有特别理会他。简文瀚一身T恤牛仔裤波鞋打扮,比起其他人是不够时代感,大家都以貌取人的时候,他便吃亏了。

有个女孩子对我说:“阿彗,你选男朋友着重老实!”她一说,全体哈哈大笑,简文瀚也笑,而且似乎有点自豪。但我认识那个女孩子,她说话向来有骨。她是在鄙视我。

我开始不作声。

后来他们说时装、shopping、朋友间的是非,简文瀚更是格格不入。

我不想他难受,悄悄在他耳边说:“不自在的话可以先走。”

他却说:“我很enjoy嘛。”

我有点愕然,他enjoy些什么?这一班人不见得会enjoy他的存在。

我明白他是为了我才参与这一晚的聚会,但我不想看见任何勉强的事。

他不肯走,我便开始黑起口面。

到97跳舞之时,他被守卫拦着不准他内进,他的衣着不合格。Luna在门外周旋一轮,还是不得要领,我就在这一刻发晦气,拉着他离开那一带。

他跟在我身后。“你不高兴了。”

我没作声。

“是那间夜店的人白鸽眼。”

我转头说:“是你不懂规矩!”

“我衣着整齐呀!”他不肯承认。

“唉,”我发作起来。“你这种装扮,十年前读书时的确很醒目,就算在大学时代,也叫做很合适。但你明知今晚我们会去很白鸽眼的地方,干吗你不好好准备?”

他面有难色。“我不懂。”

“不懂便不要来!我一早说你不适合来的!”

“阿彗,是我不好。”

他认错,我也就没那么凶。

“我会去学。我买时装杂志参考好不好?”

我用力深呼吸,试图平静下来。

“你会帮我吗?”

他的眼神满是哀求。

“算了吧,”我收起了火。“小事。”

然后,他趋前拉起我的手。

在他送了我回家,得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我才突然地反省,或许,错不在他,在我。

他们嫌弃他的衣着,这种思想和行为根本肤浅得可以,为什么我竟然不站在他那边?

是否,我也如他们一般肤浅?为什么我会觉得他们是对,而简文瀚是错?

说真的,我也介意他不追上潮流。从前读书时我没所谓,但今天,在我很重视这些细节的时候,我也希望我的伴侣能与我同步。

虽说是旧情复炽,但简文瀚与我,似乎还有一段调整期,当初真的没发现。

因为自觉对不起他,这星期我对他很好,很温柔。最好笑的是,他也自觉对不起我,所以对我更好更温柔。

他订了很高级的餐厅,与我吃一顿昂贵的晚餐,并且他穿了件绿色贴身恤衫,剪裁很前卫的那种。

“在Joyce买的,好不好看?”他兴致勃勃地问。

一点也不好看,穿在他身上只有惹笑的效果。但我忍着不告诉他,只是说:“文瀚,这件太古怪了,不衬你的气质。”

他失望起来。

我于心不忍。

“我陪你再买好不好?”

他尴尬地笑了笑。

我们吃很昂贵的菜式,喝高价的酒,但我没有预期中特别受宠若惊的感觉,可能,自出来工作以后,每逢见客也吃得很好,而且后来与Sake拍拖,每一餐也精巧,试得多了,便不会兴奋,只不过是理所当然。

反而替简文瀚肉痛。这阵子市道不好,他的公关公司一个月也竞争不到一个新客户,反而有三个旧的客户退出了。

我对他说:“文瀚,这种贵价晚餐,一年吃一次便可以。”

“你喜欢嘛。”

“不是的,与你一起,就算吃得普通也很开心。”

他听后显得很高兴。

“你的公司生意可好?”我关心地问。

“今个月很差。”他很忧虑。

“过两个月便会好的了。”我安慰他。

“我请不到人代替珀月。”他又说。

“要不要我介绍人给你?”

他就这样说了:“不如你来帮我。”

我一怔。“但……我目前的工作很好哇。”

“我信不过外人。”简文瀚懊恼起来。

我呷了口酒。这个我真的不能够帮助他,我对他的生意没兴趣。

后来我向Luna说起,Luna便说她认识电台高层,可以介绍简文瀚到电台任时事节目主持人。我知道后很兴奋,急忙告诉他,谁知他却一点正面反应也没有,立刻便拒绝我。

“那些空口讲白话的节目不适合我。”他说。

“怎么会?电台不知制造出多少名嘴!现在时事节目很流行,可能是新事业!”

“我还是坚持我的生意。”

“生意可退可攻嘛,现在市道差,要蚀一阵子的埃”

“我已按了母亲的屋,注了资。”

“什么?”我没听他说过。

“这盘生意是我的前途,我不会放弃。”

既然他这么说,我怎可以再说下去?他未沮丧我便先沮丧下来,我根本帮不到他。

作为一个伴侣,我理应支持他,无限量地支持他。但我根本不想他继续经营他的公关公司。我是否太自私了?

我从没打算紧贴他的目标。

非常懊恼。我找着Luna诉苦。

“我在嫌弃简文瀚。”

“啊?”她正在做facial。这次是她自己动手做。

我问她:“你的私人美容师呢?”

“炒了!”她耸耸肩。“他减少了给我的月费,所以我也要削减开支。”

“没问题吧?”

“我正密谋反攻,我准备把那选美季军的不干净底蕴告密到周刊去。她做过夜总会小姐的!”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她怪叫。“她抢我的男人!”

“唉,”我叹了口气。“如果我像你这样义无反顾便好了。”

“你和简文瀚有问题?”

“我有太多不满他的地方。我不满他的外型、性格、职业。”

“哗,即是全部!”

“还有生活态度……好像也有些格格不入。他愈是故意迎合我,我愈是不自然。”

“看定一点才作打算,你俩才一起个多月。”

我没作声,在她的大床上翻身。就是只有个多月才觉得不妥当。旧情复炽,不是应该很浪漫迷人的吗?

“Sake呢?他有没有找你?”

“没有。”他真的没有找我。

“他也真是绝情啊!”Luna说。

“他完全没有爱过我。”一说起他,我的心便一片凄凉。他是真的没爱过我。

“他真是奇怪的男人,怎可以这样对待你!”

我说出了真心话:“就因为他如此,我才知道简文瀚珍贵。但天呀!我居然开始看他不顺眼!”“更看不过眼才再作打算吧!”她总结。

也就是,现在我什么也不可以做。

既然决定了复合,便好歹也要尽力。从前,我们不是很好的吗?我与他一起度过了最单纯、真挚的四年。四年来,我都那么幸福,没理由在大家都成熟了的今天,反而掌握不到重来的福气。

对,我决定要努力面对。

我的二十六岁生日快到了,我要与简文瀚尽情庆祝,别辜负这个我与他重聚的第一个生日。

“二十六岁,很大件事啊!”他夸张地说。

“哈哈,不就是!所以呢,要花点心思!”

“转眼你又二十六岁了。”忽然他感叹。“认识你的时候,你才十九岁。”

“七年,居然就这样过了七年。”我也不禁莞尔。“但其实自某一天开始,我便忘记了自己的年龄,相信再过多两年,你打我我也不会记得起。”

“大家都经历了很多事。”他躺在我的床上叹气。

“人生真是奇怪,是不是?”我也躺到他的身边。

“我们又在一起了。”他转过脸来望着我。

我笑,他的脸孔是这么接近,看着看着,心便温暖起来。我捧着他的脸,深深地吻他。

他捉住我的手。“阿彗,我们可以一生一世。”

“嗯。”我亲密地应了声。然后,我的肚子发出声音来。“我肚饿啊!”

“我们去吃饭。想吃什么?”

今夜很想怀旧。

“去金凤!”我叫。

简文瀚灿烂地笑,他也很想去。

同样的餐厅,同样地大排长龙,看那餐牌,也只不过是涨价了十块八块,六十元有找的美味牛排餐,真是件奇闻异事。

餐厅老板已认不出我们,我们被挤到一角去坐,但仍然吃得很滋味。

“味道一点也没变啊!”我惊异。

“没变便是好。”简文瀚说。

那牛扒软绵绵的,那种软*嫩滑,根本不似是肉类。就在享受着这旧有的美味时,我提议。“不如今年生日也玩怀旧!我们乘直升机去澳门!”

他定定地望着我。

“我怎样也想试一次!”

他却说:“那是个伤感的回忆。”

“今次不伤感便可以了!”我真心地说:“与文瀚坐直升机是我的心愿,我知道,我们两个都会很开心。”

简文瀚柔声回应:“那么我们便去乘直升机。”

当我正想大力点头之时,侍应忽然冒失地把一杯冻柠茶倒到我的肩膊上,我正要开口表达不满之际,那名侍应却恶人先告状:“是你坐得太近路边!”

我抹着身上的污渍,皱着眉,餐厅老板走过来,竟然也这样说:“你坐得入一点便没事啦!”

仿佛真是我错。我把刀叉拍在台面上,不想吃了。

简文瀚开口说话:“你的手*刚才伸得太出。”

我气上心头。“在质素好的餐厅,遇上这种情况,赔罪的必然是餐厅!”

“这餐厅的可贵之处就是它够街坊。”

我抬起头来,我的表情极之讶异,他居然教训我。我从手袋中掏出一百元放到台面上,然后转身便往餐厅外走。

我走在这旧区的街道上,绕过身边那些卷起上衣的男人,他们在我走过的时候又笑又叫,我按着肩膊上的污渍,很狼狈尴尬,但又不能朝他们骂去,只好低头走得更急。

我很厌恶这地方。虽然,我也是穷女孩出身,但今天,我不讳言,我真的讨厌这种态度永平的东西。

既然有能力可以得到更好的,为什么不伸手去拿,要白受这些委屈?

富裕的圈子也当然会有委屈给我受,我的上司、客户都不好惹,就算是Sake,他也是阴沉和难看透的。但我宁可与这些人掩着半边心玩心理游戏,也不愿与那些街坊、街里无聊人作任何交际。

最讨厌没礼貌、以低微身份作武器的人。刚才在餐厅内,真是我不对吗?简文瀚居然不单止不替我说一句半句,还替那些人说话,这算是保护伴侣的态度吗?就算是我不对,也该在见我尴尬不满时,说些安慰我的话,但他完全没有。

回家后气还未消,便致电Luna投诉。

她说:“最错就是简文瀚,对吗?”

“不就是。”我赌气。

“但如果,换了是Sake在餐厅教训你,你猜你会不会听得入耳?”

一言惊醒,对啊,如果是Sake。

“你一定乖乖照他的话去做,然后自己好好反剩”Luna这么代我回答。

她说对了,我一时作不了声。

“阿彗,看来你真的不算太喜欢简文瀚。他太容易惹恼你,你对他毫无包容的心。”

“你这样认为吗?”我听得心寒起来。

“女人喜欢一个男人,便会愿意被他驯服,就如《小王子》中的狐狸遇上小王子的情景一样。嗯……狐狸是用驯养这个词的呢!”

是的,无论吵得再厉害,我最终也会屈服于Sake之下,甚至是从前的简文瀚,我也尽可能有理性地迁就。但如今,我似是没理性地不迁就他,也有一点点不尊重他。

“Luna,谢谢你。”我感激她搞通了我一点点。

“唔,看来你真要细心考虑清楚。”

我大字形躺在床上,头就这样痛起来。电话铃响,我知道是简文瀚。

“阿彗,你回到家了吗?”真是他。

“回到了,很安全。”

现在我已有气无力,不想与他吵架。

“你是不满意我?”他问。

“对啊,你应该替我和那侍应理论嘛。”

“我只想息事宁人。”

“唉,算了吧。”我不想再说下去。

“阿彗,”他的声音很哀伤。“你会不会从此不与我见面?”

我按着额头,我心软。“别傻。”是的,我也不想做任何决定。

“那就好了!我们可以乘直升机到澳门!”他故意扮傻。

而我,眼眶热了起来。

我不会舍得。

一次又一次不满意他,但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他。

后来,我便去办乘直升机到澳门的事,往同一所旅行社办理数年前的同一件事,订同一间酒店,日子也同是我的生日。

忽然,连我也觉得,怎么,竟要这样来怀旧。

也衍生了很不好的兆头。我与简文瀚重新开始,是否也是一种怀旧?

是在了却一个心愿吗?

我拿着直升机的票、入住酒店的单据,心里慌乱起来。

是否。

我慌慌张张地想着。最后,还是真的与简文瀚坐了直升机去澳门。

就像先前的预料一样,我在直升机上大呼小叫,简文瀚也如我所料地紧紧抱着我俯瞰香港景色。但在叫嚷完毕之后,我瞬即收起了笑容,和原本兴奋的心情。

就像玩海盗船,玩完叫完,便没有多余的感情。

我还记得那一年我在直升机场等待他的兴奋和紧张,那一天,我由早上盼望到黄昏。今日真的实现了,却完全不是期望中的那样。

我没有说出来。然后,我与他人住豪华的酒店。

“我们来多玩一个节目如何?”简文瀚问我。

“什么?”我坐在酒店的大床上问。

“我们这两天也足不出户,只叫roomservice!”

我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与我重温那一年的国内旅行。我与他都没有参加旅行团安排的行程,留在小酒店的小房间拚命地做爱。那是我和他的第一次呢,大家都沉迷到不得了。

我没异议,那的确是个好回忆。

我们也就叫了很丰富的晚餐和两瓶红酒。起初,我也吃得很高兴,简文瀚替我叫了很美味的炸鹌鹑。但当他递给我生日礼物时,我的心情便下沉了一半。

太厉害了,居然又是星星镀金书签。

“我对你一生也不变。”他每年也是这一句。

半晌,我才挤出个笑容。

“你不喜欢?”他问。

“不不不,”我还是不敢承认。“只不过好奇,怎么这款书签会长久发售。”

“是订造的,”他终于说出来:“是美国一间美术博物馆的海外订造服务。”

差不多是立刻,我流泪饮泣。这是很有意思的礼物,这些书签原来不会在市面发售,他这独一无二的心意,我却由始至终没有欣赏过。

为什么他从来猜不透我的心意?除了我与他开始时的那款早餐B?

我喝下一杯斟得满满的酒。“太想喝了。”我说。

“你没事吧!”他很紧张。

我斟酒,再灌下一杯到肚里,“文瀚,其实我很讨厌这份礼物。对不起,我一直没告诉你。”

“你是嫌弃它不够名贵。”他也不欢起来。

“不!”我解释:“我是讨厌一切不变的东西!人是要变更的!怎可能你想不变便不变!”

“但我对你的心,一世也不会变!”

他瞪着我,而我看着他。一个男人对你说出这样的话,你还怎可能怪他。

于是,我不说话,坐下来不停地喝。

他也沉默起来,怔怔地对着电视机。

在差不多喝光一瓶酒之后,我便开始醉,很想很想呕吐。

在我伸手把第二瓶酒抓过来之际,突然,胃壁一抽,不能自制地俯身呕出来,哗啦哗啦地弄得满身满床都是。

简文瀚过来扶我,我冷静地摇了摇头。“我去冲凉,之后便会没事。”

脱掉身上脏的衣服,我开启水龙头,我想浸在那大浴缸里。水温与水力很好,我躺在水中,舍不得起来。然后,水蒸气替浴室盖上了薄薄的一层雾,在这片雾里,我更加醉,更加迷惘。

浴室外的那个人在干什么?干吗他会与我一起?为什么这样便复合了?

复合的原因是——对了,我在巴黎很不快乐,Sake不爱我。

于是我找来了一个爱我的人。姑勿论,我是否爱他。也没理会,他是否适合我。

忽然,我明白了一件事。我与Sake之间的事,我明白了,是渴望一个替身的无助感。

曾经,Sake也像我现在一般无助吧。不不不,他应该是一直都这样无助。

我需要简文瀚,正如Sake需要我。

然而当中就算关系再亲密,也不是爱情。

那层雾已是又浓又厚,我伸手,看不到尽头。

“啊?”我尝试发问。

没有回音。

但我看到一些东西呢!乌黑的、飘散的、跋扈的、明目张胆的。那是Sake的黑长发。

我伸手去捉。手伸进雾中再缩回来,我发觉我竟然抓住了他那双凌厉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闪,非常霸道地闪。

Sake,我明白了。你的眼睛不用再闪得这么狂。

我伸出指头,在浴缸旁的玻璃上写了:Sake,我终于明白。

是的,我明白了,他为什么不爱我……

后来,我是被救醒的。我昏迷在浴室内。救我的当然就是简文瀚。

他把我送到医院,让我睡了一天之后,便送我回香港。

他一直都不离不弃,纵然他也看到了玻璃上的字。

他在我康复之后问我:“你是想分手吧。”

我点头。

“我明白的。”他说。

“我们不适合对方。”我说。

“这一句,在我与你第一次分手时,是由我说的。”他笑。

“始终是不适合。”我也微微地笑起来。

“我曾经以为,只要我改变来配合你,我们是有可能的。谁知道,你变得比我想像中要快很多。”他说。

我细细叹了口气,简文瀚的目光是满满的无奈。

“与珀月复合吧,她与你才最相衬。”

“她大概不会理会我了。”他苦笑。

“她不会的,她那么爱你。”

“但我怕,她又是另一个替代品。”

简文瀚这样一说,我与他都沉默了。

半晌后,他又问:“有什么打算?”

“我?”我想了想,“继续赚钱升职买衫食饭,好好享受人生。”是了,这就是我下半世的打算。

随后我加了句:“如果有机会的话,当然会再恋爱。”

简文瀚了解地点头,一双眼睛,仍然充满爱与温柔。

这个男人,真是好男人。

就在离别前,他这样说:“如果你仍然是那个坐在学校餐厅,只求一份早餐B便满足的小女孩,我们便不会发生那么多事。”

我垂下眼。是的,但我变了,并且,我喜欢我的改变,怎可能叫我返回那个阶段?

但那早餐B,我依然记得,那沙爹牛肉公仔面是多么惹味……

现在,我当然不会为一碗这样的公仔面有任何盼望。

我吸一口气,抬起眼来告诉简文瀚。“我还是深爱早餐B,但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应有不同的早餐B。”

他很愕然。但我知道,他很快便会明白。

我告诉自己,嗯,我也搞通了,早餐B,是一个能爱我、满足我、照顾我所需的男人。

很快很快,全新的、非常丰富精巧的早餐B,会每朝放到我的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