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送康子弦上机,想到他过往的采花事迹,心里颇不是滋味,忍不住扣住他下巴凶巴巴警告:“说,外面的洋花你采不采?”
他冲我柔柔一笑,低下头附耳说了一句话,又让我脸红心跳了许久。
“你是我世界仅有的那一朵。”
送康子弦上飞机后的第二天下午,菲哥电话打过来,说她已经在火车站了,我开车去接她。
跟菲哥碰头,菲哥往常生龙活虎的,永远给人精力充沛的感觉,可这次见她回来,居然神情憔悴,大概因为方易恒那书呆子,没怎么睡好。
我们在车上简单合计了下,决定还是马上去学校看看老校长不知道他家住哪,先去学校碰碰运气,好歹我是警察,应该能帮上校长一点忙。
开车去的路上,我辗转想了想,决定把我和康子弦的事向菲哥坦白。“菲哥。”
“嗯?”
“他昨晚在摩天轮下面跟我表白了,说非我不可。”
菲哥静了会,而后一声溢叹:“亮亮,这个人你看准了吗?”
我沉吟一会,坚定点头:“看准了,我确定他喜欢我,而我,也喜欢他。”
“那好,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那是天做媒。假如你喜欢他,而他不喜欢你,那是天开玩笑,亮亮,我不拦你了,我只求你睁大眼睛,好男人是要用心看的,不要像我,被男人折腾到崩溃。”
我郑重点头:“好,菲哥,我答应你,我用心看。”
菲哥疲惫地闭上眼睛。
到了久违的高中门口,少年时荒唐却有趣的回忆就潮水般鲜活涌进来,我跟菲哥相视一笑,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童心未泯的自己,不禁都有些怅然。
问了传达室大伯,以前那个瘦瘦的顾大伯已经不在,换了个矮矮胖胖的大伯,简单介绍了身份,我试探着问校长今天是否在学校,大伯点点头,遥指实验室楼的方向:“早上看到杨校长出来买早饭了,昨晚大概又没回去。唉。”
我跟菲哥自然没有错过这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心情莫名沉重,于是颇有默契地不再说话,两人并肩静静地走向实验楼。
周末的校园格外宁静,一路上没有见到学生,坐落于学校最偏僻方位的实验楼更是鸦雀无声,静得人心慌,多年前它就是这个灰白的样子,多年以后再入眼,兴许是心境所致,不知不觉添了丝萧索。
就快见着陷入囫囵的老校长,老人家一生受人尊重,晚年时却不得不接受旁人同情惋惜的目光,对一个老人来说,未免也太残忍了些。
我跟菲哥某些时候心有灵犀,怀着沉甸甸的矛盾心情沉默走进实验楼,往左拐,默不作声走向昏暗走廊的最边上的那个小房间。
越走越近,等快走到门口,小房间的门大概半开着,从里面传出老人家熟悉却激动沧桑的声音。杨校长似乎在跟谁打电话,说的还是泰语,叽里呱啦的听不懂,他情绪激动,大概在跟对方争执,边高声说话边哭泣,听起来很歇斯底里的状态。
站在门开停下,我跟菲哥愣了愣,现在这状况实在突然,人极度脆弱的时候自然不希望被人撞见,特别是被晚辈瞧见,菲哥朝我挥手做了个手势,意思是回去吧,今天不是时候,我心领神会点点头。
刚要挪开步往回走,门背后的校长突然把泰语换成了中文,听到他出口的那一句时,我脚底像灌了铅,挪不动步子了。
“楚老板,我……我问你,为什么普密特说有警察已经注意到我了?为什么?你们当初向我保证过的,没有人会知道的……有内奸?……你们把他杀了又有什么用?……晚了,晚了啊。”
“你们毁了我,毁了我啊。”
门内老人暗哑的咆哮接近崩溃边缘,伴着绝望的哭声,门外的我五雷轰顶般恍惚了一下,只觉得残酷的事实犹如血盆大口,咬的我措手不及,我脚底一软,赶忙背靠向墙面,怔怔的,一时还难以接受这样可怖的真相。
菲哥也听出了不对劲,面色异常凝重,却又摸不着头脑,刚下意识想张口,我回神过来朝她竖起食指“嘘”了一下,然后偏头听着门内老人还在对电话里的人发狂怒吼,拉着菲哥无声地往回走。
老人略显压抑的哭声渐渐远去,恍惚中他多年前的谆谆教导犹在耳边回荡:亮亮你不能一辈子都坐在警车后面,你要坐前面,你可以的。顽石蒙蔽了所有人的眼睛,亮亮,拂去你身上的沙尘,向所有人证明你是一颗金子……
我内心凄凉。
多年以后,我已成了金子,而你,却被沙尘蒙蔽,堕入了人世的浊流中。
怎不教我唏嘘?
走出实验楼站在阳光底下的那一刻,我全身冰凉,从脚底渗入的寒气弥漫至全身,彻骨的寒冷将我无情吞没,我喘着粗气,双唇微微颤抖。
菲哥见我古怪,急着追上我问,“亮亮,怎么了?他妈的到底怎么了啊?校长做什么事了让警察盯上了?我听着怎么这么渗得慌啊。”
我的心彻底乱了,想不好要不要告诉菲哥,校长的仁善形象已经在我心里垮塌,那种偶像溃败的轰塌感太过伤人,我不忍心菲哥也有这样的体验,只是抿紧唇,无头苍蝇似的往前猛走:“先别问了,咱们赶紧走吧。”
“亮亮你他妈要憋死我啊,到底怎么了?你脸色怎么这么白,咱们老校长是不是犯事了?”
“你别他妈摆死人脸给我看啊,吭一声行不行?急死人了。”
菲哥一直不依不饶地百般追问,我坐在车里,两手抱头靠在方向盘上,试图让自己混沌的大脑镇静下来,菲哥坐我边上巴巴盯着我看,眼神焦急,沉默好半晌,我抬起头视线涣散地盯着前方,静静说:“菲哥,我现在一个字也不能说,我只告诉你,校长他……有麻烦了。”
听我以这样严肃地口吻说这番话,往常嬉皮笑脸的菲哥缄默,我们一路无话,各自沉浸在无穷无尽的心灵折磨中。
而获知真相的我,显然更加痛苦一些。
我想,也许我是这个城市里唯一知晓“龙哥”就是杨校长的警察,这中间讽刺意味十足,多年以前,当他还是清清白白的教书匠时,他在我人生最迷惘的时刻,站出来无条件支持我做警察,多年以后,他成了我的嫌疑人,我不得不为他戴上沉重的手铐。
是基于恩情放了他,还是出于道义抓捕他?
放了他,我会良心不安,抓捕他,我还是良心不安。
上天或许在惩罚我,它近乎无情地冷眼看着我在道义和恩情苦苦煎熬,要我必须从中做一个选择,可无论选择哪一个,我都将毕生遭受良心谴责,忠孝不能两全。
我怎么挣扎,都是错。
送菲哥到家,菲哥跨出门时我叫住他:“菲哥。”
菲哥转头看我,眼神伤悲。
我握着方向盘问她:“如果有人要你在,道义和恩情里选一样,你会选哪样?”
菲哥深深地看我一眼:“能不选吗?”
我摇头苦笑。
神情颓败回到家,傻坐了一会,我打电话给李放,问他海神会的据点是不是在泰国,那个黑帮里头有没有人是姓楚的。
李放在电话里并不诧异:“是,他们的帮会总部在泰国来着,这两年千方百计想渗透进国内来,这主要是因为帮里有个风头很旺的华人老大,没错,就姓楚,手段毒辣,据说是个笑面虎呢。”
“那个国际刑警派进去的卧底怎样了?”
“啊?这倒不清楚,很久没传来消息了,反正这案子悬了,咱谭局十之八九要毁在这案子上了。”
黄昏渲染了内心悲伤,远方晚霞晕出一片浓艳的血色,我置身于蔼蔼暮色一个多小时,晚风习习,杨校长的哭声犹在耳边回荡,我的脑子渐渐清明。
当年他劝我迷途知返,而今角色轮换,我亦应该站出来告诉他,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在酿成无法挽回的罪孽之前,他还能自我救赎。
一旦想清楚,我冲出门跳上车,驶向母校。
迫不及待地飞车到母校门口,门口大伯探出头来,见我,招招手放行,停好车,在车里静坐了会,手紧抓着方向盘,内心不安惊慌内疚交织在一起,想劝校长投案自首,自己却有种犯罪的错觉,赶赴刑场一般地忐忑不定。
走在黑暗的走廊上,只有走廊尽头那个房间有暗淡的光漏出来,我缓缓向前走,脚步沉重,伴随着刻骨的煎熬,短短的路从没有走得这么久。
还未走到门口,门内已有苍老的声音响起,伴随着轻微的咳嗽声。
“是亮亮吗?进来吧。”
我从黑暗中幽幽走出来,而陋室内的枯瘦老人坐在桌子前,满头银发,脸色蜡黄,眼底肿大的眼袋泄露深深的疲惫,憔悴到下一秒就能倒下去似的。
他温文平静地朝我沧桑一笑,整个人却仿佛笼罩在一股悲怆中,令旁观者伤心动容。
我苦涩地喊了一声,“校长。”
这两个字喊出,却蓦然发现连挤笑的力气也没有,只是忧伤地看着校长。
校长点头,在灯下苦笑,眼底却是一片豁然:“亮亮,我在等你,我知道你会来。”
“下午听大伯说你和葛菲来过,却没见到你们,我就有数了。”
我苦涩点头:“大概是天数,我刚好在查这案子。”
“原来是天意。”抿唇艰涩点头,形销骨立的校长趔趄着站了起来,他背已经微驼,踱步到窗口,窗外黑漆森然,老人蹉跎的背影令人扼腕。
我在他背后说:“校长,我不明白。”
“亮亮,连校长自己也不明白,怎会走到这地步。”校长已经不复下午时的激动情绪,此刻口吻异常冷静平和。
“校长的上半生颠簸流离,在泰国的时候,正逢华人被排挤,日子过得苦,为了养活老婆孩子,我什么都做过,凭着两分聪明,凡事都能做得像模像样,所以……这就是那帮人现在还惦记我的原因。”
“上半生流离,下半生安于校园,本以为这辈子就可以这样过去,没想到……现在想来,因果相报,上半生的孽债,下半生自要来偿还,逃不脱,终究是逃不脱。”
“校长……”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泪珠滑过脸颊,只为眼前娓娓道来的凄惨老人。
“亮亮,我已经没有资格再让你叫一声校长,我下半生教书育人,其实最愧对孔夫子遗训。别人都说我桃李满天下,可是我自己的儿子却没教好,几十年过去,只现在才悟出来,我不配啊。”
老人口气极度伤悲,我低头擦着泪:“您别这样说,在我眼里,您还是您,没有您,就没有今天的方亮亮,而且……而且事情还有挽救的余地,只要您跟我们配合,一定可以帮您把您儿子救出来的……”
屏息等待校长的反应,背对我的他却安静如一尊雕像,而后深重叹息。
“亮亮,晚了,校长这几个月太累了,撑不下去了。”
“一个人,太辛苦了。”
“木已成舟,那孩子应该能活下去了,而我,也该歇歇了。”
我心一窒,在这平静又绝望的语气中听出不对劲,摇头疾呼:“不会的,还不晚,真的还不晚。”
我心急火燎地快步奔到他边上,想要劝解老人家,谁料刚跑到他身边,低头一看,赫然见到他裤袋里插着一把刀,露出半截刀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
“你想干什么?”我高声惊呼,上去就要夺刀:“不要想不开!”
校长见我伸手夺刀,猛地退了一步,拔出袋中的刀:“不要管我,让我死!”
额前的几缕白发耷拉在他额头,显出一丝潦倒,他的情绪已经张狂失控,双眼泛血丝,舞着刀:“不要过来!”
抬手就要往自己的脖子抹去,眼看刀锋就要触到柔软的皮肤,我毫不犹豫地冲上去,一把拽住他的手,用尽力气往外扯:“不要,校长,把刀给我,把刀给我!”
“不!”
一心求死的老人力气格外大,一旦下决心死去,他就全然失去理智,凛冽绝望的神情让我的心突突跳,咫尺外,灯下锐利的刀锋泛着死亡的冷光,眼看一条鲜活生命正要寻求死亡解脱,我的人生从来没有这般凶险过。
这样力量悬殊的争夺我毫无胜算,校长虽年迈,毕竟是男人,他拼尽力气把刀指向自己的心口,我努力把刀的方向掰回来,谁料老校长突然脚步不稳,向前颤了颤,整个人压了过来,下一秒,只觉天昏地暗,胸口传来异样的感觉,异物戳中的疼痛伴随着巨大恐惧排山倒海袭来,痴痴低头一看,胸口正汩汩往外流着殷红的血,染红了白色的T恤,红得刺眼,红得我视线模糊。
脚步一软,捂着流血的胸口,我虚靠在墙上直喘气。
刚才痴狂求死的校长终于清醒过来,目瞪口呆地望着我,惊恐的眼眸映出即将凋零的我,老泪纵横,喃喃着:“天,我做了什么,我都做了什么……”
“您什么也没做……您要好好活着,等孩子回来。”
满手是血,殷红的液体拼命往身体外流走,在死亡的气息完全席卷我之前,我勉力说出这样一句话,而后眼前是一片令人惊恐的黑暗,死亡的冷意在全身流窜,我好想睁开眼睛,但是太困了,我使劲撑开眼皮,却还是无力。
在最后一丝光明被灭顶的黑暗驱逐之前,我的眼前划过许多人的笑脸,我妈、我爸、菲哥、石头、东子……最后是那个人笑意缱绻地站在童话般的摩天轮下,对我款款说:答应我,在我不在的日子,好好保护你自己。
对不起,我终究没有兑现承诺。
我不知道人死时是不是都会像我这样,肉体很重,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灵魂在空中飘浮,时起时落,我听到很多人的声音远远近近地传来,听着很熟悉,他们是不是我在人间的亲人朋友,在彼岸那头呼唤我回来,请我不要离开,不要抛下我们独自去天堂。
不是的,我不想离开的,我想大声的回应他们,可是发不出任何声音,于是我拼命挣扎,拼命摇头,要克服残破肉体的束缚,只为了最后看他们一眼,让他们知道我也留恋。
努力让我的灵魂回到肉体,努力睁眼,可是为什么眼皮这么重,睁眼,我要睁眼看世界,失败,于是用力,再用力一些……
“啊天,醒了,醒了,亮亮醒了,傅辰,快来啊傅辰……”
将眼皮撑开一些些,白光刺得我再度闭上眼睛,耳边传来的是我妈聒噪的大嗓门,紧接着四周人影攒动,或远或近的声音吵得我头痛,老Alan在惊呼“god bless”,菲哥在大喊“醒了醒了,傅辰,傅辰……”
然后又是听东子在急哄哄招呼:“康哥,师姐醒了!师姐醒了!”
梦中我松了口气,终于可以肯定,我没死。
纷乱的脚步声朝我急切走来,震得我头痛欲裂,难以抵抗的困意再度凶猛袭来,我闭上眼睛,耳边却响起一道具有共鸣感的低沉嗓音,一遍遍地鼓励我:“亮亮,不要睡,不要睡,醒过来,你可以的。”
是的,康子弦,我可以的,我要醒过来重新兑现对你的承诺,你要相信我,我方亮亮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仅仅是睁开眼睛这一小小动作,却好像跋涉了千山万水,其中艰辛大概只有自己体会,度过最初眼睛遇光所产生的不适后,我欣喜地见到了每张熟悉的脸,往左看,我妈在拭泪,菲哥眼眶湿润,石头欣喜若狂,傅辰身着白大褂,正俯身一脸凝重地翻查我的眼皮。
感觉右手被大手暖暖包住,似感应到什么,于是缓缓挪动僵硬的脖子往右看,撞上他幽深似海的黑眸,眼里满满都是我,他胡子拉碴,发丝凌乱,眼底有一团黑影,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邋遢模样,见我看他,他抿紧薄唇一言不发,紧了紧握住我的手,生怕我跑掉。
我朝他虚弱笑了笑,感觉到他手一翻转,与我十指相扣。
望着众人聚在我身上的殷切眼神,无不流露出不安与不确定,心里一股暖流徐徐淌过,悬空的灵魂终于归位,兴许是被老天的幽默感传染,我扬起嘴角朝众人笑,学起电影主角的口吻。
“Hi,I'm ba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