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世子当日的午后,罗鸿在夫人郑氏的院中用了饭,小坐了片刻。
国公爷这些年渐渐不与夫人热络了。用饭就寝都是几个妾室作陪。这次,郑氏院中的人皆激动不已,十分勤谨着服侍。
岂料,婢女一个手滑,温热茶汤泼了罗鸿满身。他当即大发雷霆:“府上的下人,何时这般没了规矩?”
郑氏一皱眉,犯错的丫鬟立刻被拖了下去。
“老爷莫要生……”
罗鸿抬手就打断道:“罢了。夫人既然久居内宅,管着中馈,也该好好盯一盯下面的人!国公府的大小事,岂能任由他们摆弄?”说罢便转身离开。
郑氏送他离开之后,面色陡然阴沉了起来:“就说正院怎么来了位稀客,老爷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在点我呢。”
“去查查方才前院出了什么事,让他大动肝火。”其实,郑氏隐隐有了个答案。此番与其说是调查,不如说是去证实。
不多时,一个嬷嬷附在耳畔低语几句,郑氏心道,果然。
又是她那好侄女惹出的祸事。
郑月秋非是罗家人,而是夫人娘家的娇客。她犯了错,国公爷不好直接训斥。便转借着约束下人不利的名头,给自己这个做姑母的没脸。
相似之事,不知发生了多少次。
郑氏揉了揉眉心:“你去把月秋请来。”
嬷嬷称是,心底却止不住叹气。
老爷不上心、嫡子不亲近、庶子更是荒唐。就连娘家侄女也未出嫁就外向,从不与夫人一条心。夫人在国公府,委实过得艰难。
郑月秋提着裙摆而来。见郑氏半倚在榻上,她攒出甜蜜的笑,眼底却透着几分心虚:“月秋请姑母安。”
“有你在,我怎能安?”郑氏面不改色地撒谎:“方才老爷来了,特特点了你的名字。今日又犯了什么事,惹了什么祸,你且一一说给我听。”
郑月秋一听国公爷点她,顿时急了。国公爷可是她未来的公爹!当下不敢隐瞒,将自己那些见风就破的小诡计倒了个彻底。
她每说一句,郑氏的面色便凝重一分。
“我且问你,今日登门的贵客是谁?”
“……”郑月秋沉默,她还真没注意:“听国公爷唤他什么世子。”
世子。郑氏的心头一咯噔。
英国公的品级在勋贵中数一数二。值得罗鸿另眼相待者,不过一掌之数。而其中被称作世子的,唯有一人。
倘若是那位……被月秋坏了好事……
郑氏只觉,国公只训斥她一顿,已是给侄女留了天大的面子。
郑月秋不知自己的好运,兀自愤愤不平道:“也不知那女子给国公灌了什么迷魂汤,怎么只训斥了姑母呢?明明在场之事,她也有份。”
“真不知国公看上了她什么!父母双亡一孤女,外祖又那般见不得人。娶了她能给表哥什么助益?该不会府上的流言说的是真的,国公和她母亲……”
“噤声!”郑氏再忍不住怒火:“长辈的事,是你能议论的吗!”
“你是郑家的嫡小姐,做甚要像乡野丫鬟那般学舌!学的还都是捕风捉影的事情!”
郑月秋被吼懵了。姑母屡次劝过她,但从未如此疾言厉色。
她登时红了眼眶,嘴上却不肯服软:“哪里是捕风捉影,分明都是真的!不然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何国公瞧不上我,那般属意唐妩做她儿媳!她除了那一张脸,还有什么值得人高看一眼的?”
“姑母你去听听,外面到底是如何传的?等下国公只训斥我,放过那女子的消息流出去,只怕会传得更广!”
郑氏怎会没听过?这流言早在当年她嫁进来时就流传甚广。还是她亲手弹压下去的。
但这些话如何与小辈说?
确如郑月秋所说,前院的喧哗,有不少人目睹了去。
英国公府拢共五百余仆婢,却有一千张学舌的嘴。郑氏的正院还好些,旁的地方就没了约束,漫天信口胡说。
阿妩去膳房提晚膳时,经过廊下。远处三二丫鬟聚在一处说些什么。见她的身影,忽地露出异样的神光,笑作一团:“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她拧起细细的眉,瞧了过去。
她们议论的是自己。
这事并不稀奇。阿妩并未上前理论,而是加快了步子。
身后隐隐绰绰的声音传来——
“她可真是好命,父母走了还有个姨父。今日不就又偏袒了一回,为了她,给了夫人好大一个没脸!”
“怪道国公爷不肯毁约,我看是想借着儿女姻缘,了却自己的遗憾。”
“你可小声些——”
“小声什么?她能跟夫人告状?还是找老爷评理?我要是她……可真真丢不起这个人!”
阿妩鸦睫一颤,雪肤上落下一片细小的阴翳。
姨母离世之后,府内传起了一桩离奇的流言。说她的婚约并非姨母拍板做主……而是国公曾经恋慕她母亲,才借儿女婚事了却当年的遗憾。
可阿妩却记得分明。
她父母俱在之时,只来过国公府做客过数回。母亲与国公见面的次数更是寥寥。偏偏,传流言之人说得有鼻子有眼,将这寥寥的数面增添了无数桃色的细节。
直到新夫人过门,流言才有所收敛。
可是,仆婢们对夫人收敛,对阿妩却没了顾忌。甚至吃准了阿妩身份尴尬的软肋,几次三番当她的面说道此事。
见她快步离开的身影,背后讥笑声不减反增:“哟,还没开始说,人怎么就走了?是不是知道我们说的是什么呢?”
阿妩垂眸,捏着食盒的指节已然发白。
她无数次想辩驳那些荒谬的无稽之谈,理智却紧紧扯住了这根弦。……事关母亲名节,一旦此事摊开在青天白日下,国公与母亲便再也扯不开关系。
即使,他们本无关系。
“唐小姐若想咬死了这门亲事,不如默认了此事。毕竟她除却母亲与国公的“情分”,再无旁的长处了。”
阿妩的眼前发白了一瞬。
此刻,她除了泼天的愤怒,还生出微末的惶惑。
她要为了这门婚事忍气吞声至此么?
……她真的要嫁进国公府么?
日光渐疏,连照见的人影也淡去。这条通往住处的小径,阿妩走过了无数遍,可当她抬头,只有举目四顾的惶然。
“阿妩!”偏院的大门前,遥遥立着一个人影。见她来了,几步奔至她身前,顺手接过了食盒。
察觉手上的力道,阿妩面色陡然复杂了起来。
罗元绍见她如昙花般清幽秀美的面庞,心神摇荡了片刻,才道:“说了多少次,让你去我院里吃饭,偏也不听。你一人去提膳,他们能给你什么好的?”
“多谢表哥的好意。只是你也知道,下人们的嘴不会饶过我的。”当然,郑月秋也会变本加厉。只是这些,没必要说与表哥听。
下一刻,罗元绍的话却令阿妩错愕不已,猛地抬头。
“你在国公府久住,亦是半个主人,往后月秋亦是你的表妹,须有些容人之量。若是什么小口角都惊扰了父亲,让他给夫人和表妹没脸,这不是公府的待客之道。”
许是他的语气太理所当然,让阿妩连愤怒都忘了,甚至怔忪了片刻。
片刻后,她静静问:“这些,你从哪听来的?”
“不是么?”罗元绍并未察觉阿妩的异样:“国子监课业艰深,我三日才能归家一回。一回来,便听到有下人议论,说你与月秋争执,惹父亲大发雷霆。”
他面上闪过一丝隐晦的自得之色:“阿妩,你是我的表妹,月秋亦是。我是最希望你二人和睦的。她在家是掌上明珠,脾气难免娇贵,也心直口快了一些。你便当作耳旁风,忍忍就过去了,何必闹到父亲面前……就当是为了我罢,好不好?”
阿妩深吸一口气。
须臾,心绪已似冰雪般冷静。
话说到这份上,今日究竟是郑月秋陷害她,还是她招惹郑月秋,已无关紧要了。左右表兄眼中,皆因郑月秋“脾气娇贵”“心直口快”。
阿妩直直看向罗元绍:“你觉得我陷郑月秋于不义。可训斥夫人的是国公。莫非,表兄不仅怨怪于我,也质疑国公小题大做?”
罗元绍面上忽地乍青乍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质疑生父,便是有违孝道。这是他们读书人最忌讳之事。如今却被阿妩点了出来。
他以为是自己话说重了,连忙安抚:“阿妩,我方才那些话,自然是因为你我之间与旁人不同。你是我未来的妻,待我在国子监学业小成大婚,也算了却父亲一桩遗憾。”
罗元绍满以为,自己这些话说出口,阿妩定会满面羞红,再与他嗔闹几句揭过此事。
岂料,她的面色一瞬雪白。再那之后,任他再说什么,都再未有只言片语。
他百思不得其解,转身回了自己院子。
推开偏院的门,只有一片漆黑。春夜的暖风吹开窗牗,阿妩却浑身发冷,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手脚冰凉地点了灯。昏黄灯光映着幢幢人影。
阿妩一直以为,国公与她母亲之间的飞短流长,不过是下人们毫无根由的揣测。又或是看她不顺眼,才生出的编排。
……直到方才,表兄那般自然地说出“了却我父亲一桩遗憾”。
他身为公府的嫡子,不仅知晓此事,甚至默认了。
那国公也定然知晓。知晓,却放任自流。
甚至,她心中浮现出一个惊险的猜想——流言的源头,会不会就是国公本人?
食盒中的饭菜凉了。阿妩却顾不上这些。
她从竹床底翻出个书箱。一拂,纤指上尽是灰尘。箱角的红漆略有磨损,是一件有些年岁的旧物。打开生锈的锁,纸墨的香气扑鼻而来。
“找到了。”
阿妩翻开几张发黄的纸,墨痕却清晰如旧。
这些皆是她父亲的旧作。十七年前的探花郎,满腹才学震动京畿,一曲诗赋无数人传抄,引得洛阳纸贵。
却鲜有人知,他生花妙笔着墨最多之处,非是经天纬地的浩瀚文章,而是为妻子所撰诗词。
韵致有声、字字皆情。
国公府皆道国公与阿妩母亲有一段欲说还休。
他们却忘了,阿妩的父母才是当年名动京城的神仙眷侣。
那一日打马游街,芝兰玉树的探花郎引得无数女子掷果盈车。他却独独将人群中为他欢喜的姑娘抱上马背,一起看尽了长安花的风流。
倚马斜桥,红袖依偎。
阿妩怔怔翻着那些诗稿,半晌,揩掉眼角的一点晶莹。
她做了一个决定。
昏黄灯光映着海棠似的娇靥,美得惊心动魄。雪白宣纸上,清新挺秀、风骨铮然的小楷逐渐勾成了三个字。
《青梅记》。
她要让真正的传奇,压过那些似是而非的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