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菲波利斯的城堡踞在高高的峭壁之上,俯临斯特里蒙河的一个大拐弯,恰在河流入海以前。这城市昔日曾被雅典和斯巴达筑防,马其顿予以加固扩建,每个征服者都给它添上一座堡垒或塔楼。守卫们无论从琢石城墙上的哪个方向瞭望,皆有旷阔的视野。天朗气清的日子,他们会指给亚历山大看色雷斯的辽远地标,或是阿索斯山的巅峰,而他则会努力告诉他们来这里以前,他幼年见过的地方。但是七岁到十三岁的那些年很悠长,往事在他心目中逐渐微茫了。
他缠杂地记得他母亲的车舆、她帐篷里的侍女和宦官、佩拉的宫殿、他祖母在多多纳的宅邸;他太记得皮德纳城了;他记得母亲怎么都不肯告诉他祖母如何了,尽管那些仆人当然在谈说;他记得他姑母帖撒罗妮加放声痛哭,尽管她要结婚了;他母亲来这里的路上也哭,不过她现在安居了。他生活里只有一件事始终不变:士兵总是在他周围。自从凯贝斯被调开,他们就是他唯一的朋友。
好像他从来不会遇见别的男孩子,但他可以外出打猎,只要有士兵陪同。好像每当他跟他们熟络起来,一同开玩笑,赛跑,让他们说出自己的故事时,他们就会被派往别处,陪伴他的士兵就会再换两人。但是五年中相同的人一再轮班,不难重拾旧谊。
他们之中有些人不苟言笑,一同骑马很乏味;但五年之内他学到了策略。那统领格劳西亚斯三几天来看他一回,他会说这些士兵极有意思,在跟他讲亚洲征战的种种;那么他们很快就会被调遣开。当谈到他的朋友时,他愁眉苦脸,那么他们就能待上一段日子。
于是他听说安提柯,那亚洲统帅,在以他的名义发动战争,希望把他带出安菲波利斯,做他的监护人。安提柯来见他的时候他才两岁,只记得一个独眼大怪物,一走近他就吓得尖叫。现在他懂事了,但仍然不想被他监护。他现在的监护人不烦,因为他一向不来。
他盼望他的监护人是托勒密;并不是他记得这人,而是士兵们说他是亚历山大的朋友之中最受喜爱的,打仗的风范也直追亚历山大,这样的人今天很稀罕了。但是托勒密远在埃及,没法子给他带话。
然而最近,战争好像结束了。卡桑德罗斯、安提柯与别的将军讲和,同意卡桑德罗斯继续做他的监护人,直到他成年。
“我几时成年呀?”他问过朋友们。不知怎的,这问题让双方都吃了一惊;他们比平时更语重心长地叮嘱他,不要在别处念叨他们说过的话,否则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他们永远是两个人,直到昨天,裴若斯的马儿行第一里就跛了,他央求桑索斯跟他跑一阵马再回家。于是裴若斯在那儿等,他们去了跑马。暂停让马匹喘息的时候,桑索斯说道:“这一个字不能说啊。可是,外边有很多讲你的话呢。”
“有吗?”他说,顿时打醒精神,“这里以外的人对我一无所知。”
“是你这样想啰。但人是闲不住嘴的,我们不就没闲着吗。士兵们有告假的时候。大家都说,你父亲在你这年纪就杀了人,还说你是个有前途的小伙子,应该认识你的人民了。他们想见你。”
“告诉他们我也想见他们。”
“告诉他们?除非我想挨鞭子。记住,一个字不能说。”
“不沉默就没命!”这是他们的一句口头禅。马蹄轻疾,他们回到等候的裴若斯那里。
罗克萨妮的套间布置着长年旅行的家具摆设。巴比伦那辉煌的王后套间、透雕隔扇和睡莲盛开的鱼池,已经有十二年之遥;她从那里留存的只是斯塔苔拉的首饰盒与珠宝。最近,她也莫名所以,却把那些东西收进了平常见不着的地方。但她有丰富的装饰品和生活享受;卡桑德罗斯准许她带着一个行李车队,运了她的物品来安菲波利斯。他说过,把他们母子送往此地是为安全计,这些年他们已经受尽了惊险;无论如何,务必要让她居停惬意。
然而她感到十分寂寞。起先,统领之妻和另一些军官的女眷向她示好,但她自感是太后的身份,又没打算长居,便保持着礼法的庄重。谁知一住经年,她觉得懊悔,放出一点纡尊降贵的小信号,却太晚了,冷淡的客套已成定局。
她儿子身为国王而只有侍女和普通士卒做伴,教她焦灼不安。她对希腊式的教育所知虽少,也知道不可荒废学业;否则他将来亲政,怎够在朝堂上主持大计?他对学过的希腊语愈发生疏,渐渐讲起他同伴们粗鄙的多利亚土话来了。他的监护人来探望时,对他会是什么观感?
他今天就会来。她方才听说他不宣而至,已经在城堡里面,正与统领私下会晤。这孩子的无知,至少能让摄政明白他必须有学业,有文明的同伴。再说,她自己也早该回到正规的宫廷里,有贵妇和女官侍候,不能总是困在乡气的无名之辈当中。这一回她要据理力争。
亚历山大进来了,骑过马,风尘仆仆,脸色潮红,她让他去洗浴更衣。长日无事,她给他们俩缝制了美丽的衣服。梳洗完毕,他换上了边缘镶金线的蓝色宽袍、刺绣腰带,使她觉得他在波斯的优雅之外添了希腊的典范美。看到他的样子,她突然感动得几乎泪下。近来他长得很快,已经比她高了。他细软的黑发和精致的眉毛是她的;他的眼睛虽是棕色,但深眼窝中的专注却有点什么触动着她的回忆。
她穿上最好的袍服,戴上嵌蓝宝石的光灿灿的金项链,是她丈夫在印度赠送的礼物。然后她想到斯塔苔拉的首饰里有蓝宝石耳坠,便从衣橱中找出那匣子,戴上。
“母亲,”等候时亚历山大说,“别忘了,桑索斯昨天告诉我的一个字都不能说。我承诺过的。你没对人说吧?”
“当然没有,亲爱的。这些人里面,我能对谁说呢?”
“不沉默就没命!”
“嘘。他来了。”
卡桑德罗斯对同行的统领点了个头让他退下,自己进来了。
他注意到她在清闲的年头里身材发福了,尽管依然有明净的象牙色皮肤和亮闪闪的眼睛;她则发现,他看上去老了,消瘦到憔悴的地步,颧骨上破裂的血管一片泛红。他郑重地向她施礼请安,问候她的健康,然后不等答复,转向她的儿子。
亚历山大在他进门时坐着,这时站了起来,却是经过思虑的。他久已知道国王无须为任何人起立。另一方面,这里是他的家,他要行主人待客之礼。
卡桑德罗斯看在眼里,并不置评。他没有表情地说:“我从你身上看到你父亲了。”
“是的。”亚历山大点头道,“我母亲也看到了。”
“不过,你的身量已经超过了他。你父亲不高。”
“可是他强健。我天天锻炼。”
“哦?你别的时间怎么打发呢?”
“他需要一个教师。”罗克萨妮插话道,“倘不是我逼着他,他连字怎么写都会忘掉的。他父亲受过一位哲学家的教导。”
“这些都可以安排。嗯,亚历山大?”
男孩思索着。他知道自己正在被衡量,看他多久可以成年。“我常到城墙上去,观望船舰,尽可能向人请教它们都从哪儿来,那些地方、当地的人都是什么样的。我天天骑马锻炼,有人护卫。其余的时间,”他仔细地续上,“我考虑为王之道。”
“当真?”卡桑德罗斯锐利地说,“那你打算怎样统治呢?”
亚历山大对此早有所思。他立刻说:“我会找来所有我能找到的、我父亲信任的人。我要问他们关于他的一切。而在我做任何决定之前,我会问他们他会怎么做。”
一时间,他惊讶地看见他的监护人变得苍白,以至于面颊的红斑呈现近蓝的颜色;他思忖他是否生病了。但他脸上再度变红,只说道:“如果他们说法不一呢?”
“那我就照自己的想法来做,毕竟我是国王。他就是如此。”
“你父亲是——”卡桑德罗斯制止了自己,尽管差点情不自禁。这小子幼稚,但是那母亲从前显露过狡诈。他补上:“……一个侧面很多的人。因此你会发现……好吧,我们会考虑这些事宜,乘便实行。再会了,亚历山大。罗克萨妮,再会。”
“我表现好吗?”他走后亚历山大问道。
“非常好。你跟你父亲神似。我在你身上看到的他比从前更多了。”
次日秋霜初降。他与桑索斯和裴若斯一起沿岸骑马,头发飘动,尝到海风的味道。“等我成年了,”他回头高喊,“我要航行去埃及。”
他回来时满心都是这个思绪。“我一定要见到托勒密。他是我伯父,或半个伯父。他从我父亲出生一直到他死都认识他。凯贝斯告诉我的。而且我父亲的陵墓在埃及,我应该去那儿献祭。我还没有向他奉献过任何东西。你也一定要来呀,母亲。”
有人叩门。统领之妻的一个年轻女奴步入,捧着一个香气腾腾的壶,两只高脚深杯。她放下饮具,行了屈膝礼,说道:“这是夫人亲手为你们烧的,希望你们赏脸喝了祛寒。”她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一字不落。她是色雷斯人,觉得希腊语很难。
“谢谢你的女主人。”罗克萨妮和蔼地说,“告诉她我们会享用的。”那姑娘去后,她说:“她仍旧希望获得注意。毕竟,我们在这里不会待很久了。也许咱明天应该请她来。”
带盐分的空气使亚历山大口渴,他很快饮空杯子。罗克萨妮的绣活儿处于一个棘手的阶段,她缝完那朵正缝着的花,才喝了自己那一杯。
她正在给他讲一个她自己父亲打仗的故事——他应该记住自己母亲那边也有战士——忽见他绷紧面容,眼睛越过她瞪着。他急迫地望着门,然后奔至一个角落,弓着背,使劲干呕。她跑到他身边,抱着他的头,他却像受伤的狗一样挣开她,再次用力吐。出来了一点,闻得见呕吐物和香料,和另一种先前被香料掩盖的气味。
他是从她眼睛里看懂的。
他蹒行到桌前,在地板上倒空了壶,看到底部的渣滓。又一阵抽搐攫住了他。忽然他目光里怒火狂烧;不是幼年的耍脾气,而仿佛是男人的愤怒;像她唯一一次见过的他父亲的暴怒。
“你说出去了!”他喊道,“说出去了!”
“没有,没有,我发誓!”他几乎听不见她的话,在疼痛中咬牙切齿。他快要死了,不是老年而是现在;他又痛又怕;但是比痛与怕更压倒一切的是知道他的生命被剥夺,连同他的朝代、他的光荣;他去埃及的航程、他证明自己是亚历山大之子的机会。虽然他抓住母亲,他知道自己期求的是凯贝斯,他对他说过他父亲的事迹,他如何毅然面对死亡,失声后还用眼睛问候每一个士卒。但愿桑索斯和裴若斯在啊,做他的见证,说出他的故事……没有一个人,没有人……毒药进了他的血管,他的思绪在疼痛和恶心之中消溶;他僵卧着,瞪向屋顶的椽子。
罗克萨妮正感到第一阵反胃,她蜷伏在儿子身上,呻吟哭泣。她见到的不是那嘴巴发青的硬脸,不是湿发底下汗津津的白额,却看见斯塔苔拉半成形的孩子,清晰恐怖,在佩尔狄卡斯手中皱着眉头。
亚历山大的身体狂暴地缩紧,眼睛凝定了。她自己胃中的绞疼变作一种痉挛痛楚,刀扎似的。她双膝着地爬到门边,叫喊:“救救我!救救我!”但没有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