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提帕特罗斯的府邸坐落在阿奇劳斯建于佩拉的雄伟宫殿旁。房子稳重而不张扬;房主一生秉持法度,向来避免帝王家的气象。仅有的装饰是一个带柱门廊、一个台基。
全宅悄然,门户紧闭。稻草和灯芯草铺在台基地面上。一小群人站在礼貌的距离之外,观望着医者和亲属来来去去:当中有被好奇心和戏剧感吸引来的本城人、等候吊唁信号和葬礼安排的幕宾、卖祭奠花环和随葬品的小贩。更谨慎地盘桓着的,或是由探子代表的,是附庸城邦的驻外使节,那人的生死于他们最是利益攸关。
无人知道这老者最终撒手人寰时谁会接过权柄,或者他的政策是否延续。缠绵病榻之前,他最后一桩举动是绞死两个从雅典前来请愿的使节,因他发现这父子俩和佩尔狄卡斯曾有书信往返。安提帕特罗斯既未被年龄,亦未被他的消耗之症所软化。如今只要他儿子卡桑德罗斯一出现,看客们便会扫视这肃穆而蹙眉的脸,企图辨认未来的征兆。
佩拉王宫,那著名的北国奇观,就在附近,住着两位国王及其家室。那里的气氛像开弦弓一样紧张。
罗克萨妮站在窗内,隔帘望着那些沉默的群众。她在马其顿始终没有安家之感。亚历山大的母亲并未在此迎接她,欣赏她的孩子,似乎她发誓只要安提帕特罗斯在世一天,就决不踏足马其顿。她依然在多多纳。对罗克萨妮,摄政举止恭谨;但是他们渡过赫勒斯滂海峡前,他打发了她的阉仆们回家。他告诉她,这些人会使她被看作外夷,而且他们会遭人虐待。如今她希腊语流利,可由马其顿仕女陪侍了。她们客气地指导她当地的风俗,客气地给她合宜的服饰打扮,还非常客气地指出,她对儿子娇惯过甚。在马其顿,男孩从小要受训长成男人。
他现在四岁,在这异国他乡往往会粘着她;她感到寂寞,也难以忍受他一刻不在眼前。很快安提帕特罗斯重新出现了——那些仕女无疑是他的间谍——宣称他诧异亚历山大的儿子竟然只会说几句希腊语。是时候给他配个教仆了。此人翌日而至。
安提帕特罗斯判定,依常例配个审慎的奴隶是不够的。他选了一位精力充沛的贵族青年,廿五岁,已经是平定希腊叛乱的老兵。安提帕特罗斯注意到他恪守军纪,没有机会注意到他喜欢孩子。
在亚历山大麾下打仗,是凯贝斯一生的梦想;他曾入选安提帕特罗斯预备带去巴比伦的部队。他默默承受了梦碎,履行他厌恶的、跟希腊同胞作战的义务,尽管他的士卒觉得他不苟言笑。由于习惯而非有意,他不苟言笑地接受了任命,摄政全然不知他内心的亢奋。
初见那皮肤柔软、身材丰满的黑发孩子,他感到失望;但他没有期待一个微型的亚历山大。对那母亲,他是有备而来的。她显然预计她儿子离了她的呵护就会受欺负和挨打;孩子呢,见自己被期望表现出害怕,便挣来挣去,哼哼唧唧。被坚决而不纠缠地带走后,他显出活泼的好奇心,迅速忘了眼泪。
凯贝斯知道,著名的斯巴达保姆们有个准则:永远不要让幼儿面临恐惧,要让他自信地迈入童年。以一个个安全的小阶段,他渐次打开这孩子的眼界——见识马匹、大狗、士卒操练的噪声。在家中等着安慰自己受虐的小宝宝的罗克萨妮,却发现他说个没完,描述着早上的各种快乐,而且只懂得用希腊语来说。
他学希腊语进步很快,不久便一天到晚讲他父亲。罗克萨妮对他说过他是世间最强大的君王的儿子;凯贝斯叙述了那些传奇功绩。亚历山大跨入亚洲之时他是个十龄童,见过正当少年、英姿勃发的他,以想象补足其余。如果孩子要效仿还太小,也已经可以孜孜向往了。
凯贝斯的工作令他乐在其中。现在,跟众人一样在铺着稻草的台基前等候,他感到前途难卜给他的成就蒙上了阴影。说到底,这孩子的潜质会大于他当年认识的、一般人家的同龄男孩吗?是否伟大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了?他和他的侪辈会继承什么样的世界?
哭丧声在他沉思之际响起。
罗克萨妮在窗口听见号哭,看到等待的人转脸向着彼此,便走回房中踱步,偶尔停下把孩子抓到胸前。他警觉,问是怎么了,得不到回答,只有喃喃的自语:“以后我们怎么办?”
五年前,在埃克巴塔纳的夏宫,亚历山大对她说起过卡桑德罗斯,摄政的子嗣,被他留在马其顿以防他图谋不轨。亚历山大身故时他在巴比伦;很可能是被他下毒了。在佩拉,他来拜望过她,借口是代生病的父亲来的;真实的来意,无疑是要看看亚历山大的儿子。他态度和善,但并不由衷,只是掩饰其目的罢了;他红红的雀斑脸、淡色的凌厉眼睛,别有居心的神态,使她又恨又怕。今天她比叙利亚军心浮动的时期更觉得恐惧。倘若她能留在巴比伦多好,置身一个她了解的世界,她懂得的人中间!
卡桑德罗斯在病榻前怨怼地瞪着父亲老缩的尸体。他无法让自己俯身去合上他的眼睛;一个老姑母带着责备之色,抹过那干瘪的眼皮,拉上毯子。
床对面一侧站着神情淡漠的波利伯孔,年届五旬,颔上因守夜而现出未刮的灰色的胡茬;他做了个循例的敬谨致哀的手势,心思已经转到自己新的职责上。安提帕特罗斯把国王们的监护权托付于他,而非卡桑德罗斯。一生行事缜密的他,陷入昏迷前召来了所有的贵族大员见证他的遗命,并让他们起誓保证在集会上投票表决。
他从昨日起昏迷不醒;断气只是一道正式手续而已。一向尊敬他的波利伯孔,庆幸这累人的守候终于结束,可以处理积压的国务了。他没有追求过这新职位;安提帕特罗斯对他动以哀恳。那情景可惊可怖,就像看见他自己凛然的父亲匍匐相求。
“看在我的分上,”他喘息道,“老朋友,求求你接受此任吧。”波利伯孔甚至不是个老朋友;他在亚洲随亚历山大打仗,直到在克拉特鲁斯的队伍中返国。亚历山大离世时他在马其顿,在平定南方之乱时屡有战功。当摄政前往近东迎接二王归国时,波利伯孔作为副手驻留。那是事情的发端。
“我对腓力,对他的后嗣立了誓言。”弥留的人清了清喉咙,连那也费力。他的声音如干芦苇沙沙作响。“我不能”——他咳起来,停了一会儿——“让我儿子背弃誓言,损害我一生的节操。我了解他。我知道他会……答应我,朋友。以冥河起誓。我求求你,波利伯孔。”最终他起誓了,以便停止这一切,逃脱。现在他被诺言束缚着。
当安提帕特罗斯最后的气息熏臭了空气,他能觉出卡桑德罗斯的憎恨隔着尸体冲他飘来。唔,他面对过硬汉——在腓力麾下的喀罗尼亚战场,在亚历山大麾下的伊索斯和高伽米拉。他的军阶到旅长为止,但亚历山大选中他担任近卫之一,那就是他获得的最高信任了。波利伯孔有毅力,他曾经说。
很快他就得去拜见王室的两家,带上长子亚历山德罗斯;他期望这孩子将来不负令名。卡桑德罗斯极其在乎别人怎么看他,至少可以相信他会办出一场风光的葬礼。
摄政辞世时,欧律狄刻在外骑马。她早知道死讯将至;一旦噩耗传来,她就得受困于枯燥、窒息的哀悼仪式,怠慢了又会失礼。
在她身边随侍的有两三个马夫、她家里的一个健壮少女——选她,只因她是山地姑娘且骑术精良。她以骑兵为扈从的日子已经结束;安提帕特罗斯严密监视她,防止她跟士兵串通图谋。腓力本人伤心流涕,才劝得他留下了克农。虽然如此,有时她仍会得到致敬,也仍会领受。
调转马头返回佩拉,斜阳在她身后,山影潜上潟湖,她感到一种天命的骚动,命运之轮节奏的改变。她等待哭丧声的时候不无希冀。
其父患病时,卡桑德罗斯不但去谒见过罗克萨妮,还来拜会她。就礼节而言,他拜会的是身为她丈夫的国王,却一边尊敬地和腓力交谈,一边机巧地显现出他的话是讲给她听的。在罗克萨妮眼中是凶狠野蛮的面容,在欧律狄刻眼中则是一张本国男子的脸而已;没什么英俊可言,但刻印着决断和力量。无疑,他会有他父亲的强硬;但也有他父亲的才干。
她预计他会继任他父亲的位子,因为他显然作此打算。当他说马其顿人幸运地拥有一位血脉纯正的国王,王后也同样是国胄时,她深知其所指。他恨亚历山大,决不会容许那蛮女的孩子执掌国柄。在她看来,他们是有默契的。
波利伯孔被选举为监护人的消息使她不知所措。她从未和他会晤,只勉强认得他。现在,她骑马归来,发现他在国王的厅堂中跟腓力交谈。
想必他来了有些时候了。腓力在他面前似乎很轻松,漫无边际地告诉他一个在印度遇蛇的故事,“克农发现它在我浴盆底下,拿棍子打死了。他说那些小的是最可怕的。”
“是的呀,陛下。它们可以爬进靴子里,我的一个部属就是这么死的。”他转向欧律狄刻,以她丈夫的健康夸赞她,又恳请她有事找他效劳,便告辞离去。如今摄政仍未下葬,探问他的计划显然太早;但他对她一字不提,又不顾她的缺席而朝见腓力,她不禁生气。
参加冗长铺张的葬仪时,行走在送葬队伍里,头发削短、黑裙撒灰,将她的号哭混入呜呜的诵唱,每当卡桑德罗斯出现,她便注视他的脸,搜寻意图的端倪。只见它严肃凝重,是这种场合的一副面具。
后来,男人们走到葬台前焚化遗体,她和妇女们一同站在一边时,听见一声很响的喊叫,火堆旁有些骚动。然后克农穿过那大群高官显贵跑了过去。须臾他和仪仗队的一两人出来了,抬着腓力,四肢萎软,嘴巴张开。她羞惭而拖拉地走过去,和他们一起步向宫殿。
“夫人,”克农咕哝道,“但愿您可以跟将军谈谈。他不熟悉国王,不知道何事会惊扰他。我向他进过一言,但他叫我要守本分。”
“我会告诉他的。”从脑后,她能感到罗克萨妮鄙薄地看着她的背影。有朝一日,你不敢把我小觑,她想。
在王宫里,克农给腓力脱了衣,洗了浴——发病之际他弄湿了袍子——然后安顿他上床。欧律狄刻回到她的房间,褪去丧服,篦头,把细软的炭灰剔出为送殡而抓乱的头发。她想,他是我的丈夫。我接受他之前知道他的根底,那是我自由的选择,因此我和他荣辱与共。母亲若在,也会这样告诉我的。
她命人炖一份温蛋奶,洒上点儿酒,然后捎去他房中。克农带着脏衣服出去了。他恳求地抬头看着她,像一只病狗看一个心硬的主人。“瞧,”她说,“我给你带了点儿好东西。你突然生病没有关系,那是不由自主的。很多人不喜欢观看火葬。”
他如蒙大赦地看着她,然后以脸就碗。他庆幸她没有提问。他脑袋里开始擂鼓并闪过那可怕的白光之前,记得的最后一样是那尸体的胡须在火中变黑、发臭。那令他忆起许久以前的一天,当时他尚未随亚历山大远行。他们告诉他,那是国王的葬礼,但他不知道他们指谁。他们给他铰短了头发,穿上黑袍,弄污他的脸,让他跟很多哭着的人一起行走。而他慑人的、多年不见的父亲就在那里,躺在一张木料和枝条的床上,床罩阔大,他面容阴冷,死了。他从前没见过死人。亚历山大在那里。他也剪了头发,金色短发在太阳下闪亮。他作了个演说,挺长的,讲的是国王为马其顿人做了什么;后来,忽然间,他从一个举着火炬的人手里接过它,将火炬插进那些枝条中。腓力悚然,眼看着火焰腾起,噼里啪啦,火苗沿着刺绣的柩衣边缘蹿跳,然后烧穿柩衣;然后那头发和胡子……其后好久好久,他夜里会尖叫着醒来,无法对人诉说他梦见了着火的父亲。
光滑的大理石门关闭了安提帕特罗斯的墓冢,一种不安的平和笼罩着马其顿。
波利伯孔公开说他没有独揽大权的意愿。安提帕特罗斯是代在外的君主而治理。如今他和大臣们共商国政才合宜。马其顿人赞许者众,以之为彰显古风的贤德。有些人则说,波利伯孔优柔寡断,企望少担责任。
平和减少了踧踖不安。人人对卡桑德罗斯注目。
他父亲并未全然舍弃他。他被指定为喀力阿克,波利伯孔的副手,那是亚历山大赋以重任的一个职位。他会安于现状吗?他在佩拉来来去去,众人注视他神情漠然的红褐色面孔,对彼此说,他从来不是一个会忍受轻视的人。
然而,葬毕父亲,他在丧月之中静静做事。除服后,他拜会了腓力和欧律狄刻。
“问候他,”听说他来了,她对丈夫说道,“然后别谈话。可能事关重大。”
卡桑德罗斯对国王略事寒暄,便转向王后道:“我会离开一些时日,去我们家在乡下的属地。近来的事已教我心力交瘁,如今我打算请些老友来猎聚一番,忘掉公务。”
她祝愿他猎事愉快。他把她发问的目光看在眼里。
“您的友善,”他说,“对于我一直是慰藉和支持。时当乱世,您和国王是可以信任我的。陛下您,”——他转向腓力——“您是您父亲毫无疑问的儿子。您母亲的生活从未招来舆论的非议。”对欧律狄刻他说:“您无疑知道,亚历山大的身世始终是有疑窦的。”
他离去后,腓力说道:“他讲亚历山大的话是什么意思?”
“不妨事。我不确定他的意思。往后我们会知道的。”
安提帕特罗斯的乡间别墅是一座破旧的老山堡,俯临一片经营颇佳的肥沃农庄。他长住佩拉,土地交给一个管家打理。他的众子多次使用这地方举办猎会,但这次猎会本来是个幌子。
在粗朴的塔楼的上层房间里,排烟孔下的圆炉膛生了火;山间的秋夜寒气侵人。火炉周围,旧长凳或山羊皮小凳上坐了十来个年纪尚轻的男子,穿着白天的皮革和粗纺羊毛衣服,身上有马臊——听得见马匹在楼下各种窸窣和咬嚼子的声响,说色雷斯语的马夫们在给马具修理、上蜡。
卡桑德罗斯,红炉火前一个红红的人,坐在他弟弟尼卡诺尔身旁。伊奥拉斯从亚洲回家不久便去世了,死于从巴比伦沼泽染上的一种三日疟;他迅速虚脱,没怎么挣扎。四弟亚历撒库斯没有被邀请。他学问广博,有点疯狂,主要从事于发明一门新语言,是给他从神启幻觉中见到的乌托邦预备的。他非但无用,也难保缄口。
卡桑德罗斯说道:“我们到此地三日,没有人来查探。可以着手行动了。德达斯、阿忒阿斯,你们明天早晨能动身吗?”
“成。”火炉对面那两人说。
“在阿布德拉换马,埃诺斯;非换不可的话,最多在安菲波利斯。在安菲波利斯要小心行事,远离卫戍军,说不定有人认识你。西马斯和安提丰可以过一天出发。在路上你们要相隔一天。两个人不会引起注意,四个就招人打量了。”
德达斯说道:“还有给安提柯的口信呢?”
“我会交给你们一封信札。如果你们不引人注目,那是足够安全的。波利伯孔是个蠢材。我在打猎,很好,他又可以高枕无忧了。安提柯读信时,他想知道什么都告诉他。”
他们在树林里猎了一天野猪,装模作样;其后这团队很快就寝了,在这大房间远的那一头,兽皮帘子后面。卡桑德罗斯和尼卡诺尔在炉边徘徊,轻轻的嗓音因楼下马厩的声响而愈显低弱。
尼卡诺尔是个高挑、瘦削、淡棕肤色的男子;作战称职,忠于家族,信奉有仇必报,眼光看不到更远。他说:“你确定安提柯信得过?他有野心,那是显然的。”
“所以我才信得过他。他在亚洲伸展势力的同时,会乐意波利伯孔在希腊疲于奔命。他会把马其顿留给我;他知道亚洲会占去他全部时间。”
尼卡诺尔挠头;猎聚时似乎总会惹上虱子。他捉了一只,投入火中。“你对那姑娘有把握吗?她会像安提柯一样危险,要是她更老练的话。她给父亲惹了不少麻烦,再往前是给佩尔狄卡斯。若不是她,腓力无关紧要。”
“唔,”卡桑德罗斯沉吟道,“所以我要你在我外出时盯着她。我什么也没告诉她,当然。她会站到我们这边,将那蛮女的孩子排挤在外。这一点她对我显露过。”
“至此都好。可她是国王的妻子,有志做掌权的王后。”
“是的。以她的家世,大概我将来得娶她。”
尼卡诺尔苍淡的眉毛抬起,“腓力呢?”
卡桑德罗斯做了个简单的手势。
“我在想,”尼卡诺尔深思道,“不知她肯不肯。”
“噢,我敢说是不肯。但事情发生后,她断不会守着织机和针线过日子,那不合她的性情。她当然是会嫁给我的。然后她就要听话。否则……”他再次做了那手势。
尼卡诺尔耸肩,“那么帖撒罗妮加呢?我以为你愿意考虑她。她是腓力的女儿,不是孙女。”
“是的,但血统只在父亲那一方。欧律狄刻优先。我做了国王之后两个都可以娶来。老腓力从不把这些当一回事。”
“你笃信你的运气。”尼卡诺尔担忧地说。
“是的。自从巴比伦,我就知道我的时代来临了。”
时隔半月,雨雾交集的一天,波利伯孔在薄暮中来到王宫,紧急求见国王。
他几乎等不及通报。腓力仍在克农的帮忙下,收拾一个他花了一整天精心加工而成的石子阵。正在给她胸甲上的皮革打蜡的欧律狄刻,也没有时间藏起它。波利伯孔先向国王施礼,她怨怼而视,才郑重地向她鞠了一躬。
“我差不多收好了,”腓力抱歉道,“是个波斯禁苑。”
“陛下。我要请您明天出席一个国务会议。”
腓力惊恐地看着他,“我不会演说的。我不想演说。”
“不用演说,陛下。等别人投过票,您同意就行了。”
“什么内容?”欧律狄刻锐利地问。
波利伯孔是个老派的马其顿人,他心想:可惜阿敏塔斯活了太长,生出这么个爱管事的婊子。“夫人。我们听说卡桑德罗斯跨过了亚洲,而安提柯欢迎了他。”
“啊?”她吃惊地说,“我以为他是在自己农庄上打猎呀。”
“那是他希望我们相信的说辞。”波利伯孔阴沉地说,“我们要明白现在是开战了。陛下,日出时请您就绪;我会过来接您。夫人。”他鞠了躬,准备离去。
“等等!”她怒道,“卡桑德罗斯和谁开战了?”
他在门槛上回首,“和马其顿人。他们投了票遵从他父亲的遗命。他父亲认为这儿子不适宜管治马其顿人。”
“我希望出席这会议。”
波利伯孔对她翘起灰白的胡须,“恕难从命,夫人。那不是马其顿人的风俗。我祝您晚安。”他扬长而去。他痛恨自己没有监视卡桑德罗斯的举动,但起码他无须容忍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
国务会议衡量了国家的危险,认为非同小可。显然,卡桑德罗斯在亚洲只会待到获得所需的兵力。然后他就会对希腊下手。
自从腓力一朝的最后几年,以至亚历山大御宇的全部年头,希腊城邦皆是依马其顿的规定而治理的。民主派领袖遭到放逐,参政权限于有产者,其寡头领袖必须是亲马其顿的人。亚历山大远在天涯,安提帕特罗斯便放手自为。由于他的支持者以抄没许多流放者的财产而自肥,当亚历山大从蛮荒归来,谕令让流放者返国、归还其土地时,一时有激烈的恐慌。他传召摄政去巴比伦向他述职;卡桑德罗斯代表父亲去了。亚历山大驾崩,希腊人群起暴动,但被安提帕特罗斯镇压下去。因此,各城邦如今仍由他的附庸管治,他们会拥护其子,不言而喻。
这些时日,希腊使节一直在佩拉盘桓,自葬礼以来便等着了解新政府对各城邦的政策。现在他们被匆匆召见,接到一份诏书。上面说,希腊各地施行了不少亚历山大从未认可的事。现在,其继位人——两位国王——支持他们恢复他们的民主制度,驱逐寡头首领,亦可处死之。他们所有的公民权都会得到捍卫,条件是对两位国王忠诚。
波利伯孔护送腓力从会议厅回来,向欧律狄刻一丝不苟地解释了这些决定。像尼卡诺尔一样,他反省到她捣乱的本领极大。不应该无谓地激怒她。
她一路听完,很少评论。会议权衡国事的时候,她也有时间思虑。
“一条狗进来了,”监护人一走腓力就说,“叼着一块很大的骨头,生的。我跟他们说,必是它从厨房偷来的。”
“嗯,腓力。安静下来,我要想事情。”
看来,她猜对了;卡桑德罗斯来谒见她时,是表示要和她结盟。如果他打赢了这场战争,就会废黜那蛮女的孩子,就任监护人,拥立腓力和她。他把她视为一个实力均等者而交谈。他会让她做真正的王后。
“为什么你不停地走来走去?”腓力恻恻地问。
“你得把你的漂亮袍子换下来,会弄脏的。克农,你在么?请帮帮国王。”
她在那个有雕窗的房间踱步,内侧满满一面墙上彩绘着与实物等大的壁画,特洛伊的陷落。阿伽门农扛着尖叫的卡珊德拉离开圣殿;木马耸立在门楼之间;前景里的家庭祭坛边,普里阿摩斯躺在血泊中;安德洛玛刻把她的死孩子抓在怀里。背景全是战斗、火焰和血。这是一件古老的作品,出自宙克西斯之手,是阿奇劳斯王建这座宫殿时礼聘他绘制的。
旧石残损的火炉周围,有淡淡的氤氲不散,也有从前烧祭的烟气,和奇怪的污迹。许多年来,这里是奥林匹娅斯王后的房间。从前传说这里施过许多巫术。她那些圣蛇在这火炉旁曾有自己的篮子,她的咒符有其藏匿之处。有一两个其实仍在原位,因为她打算还回来。欧律狄刻只知道这房间像是活的。
她大步周行,思忖她和卡桑德罗斯未言的交易,并第一次想到:然后呢?
只有那蛮女的孩子能生出新一代。他被驱逐之后,她和腓力会独自统治。将来由谁继位?
谁比腓力和佩尔狄卡斯的孙儿更适合承祧他们的世系?为了这样,她可以忍受生孩子。刹那间她踌躇地想到教导腓力;毕竟,每座城都有为了一个德拉克马而要忍受更坏情形的女人。但不行,她做不到。再说,要是他生下傻子呢?
我是男子多好!她想。火炉上,覆满干苔的苹果木烧着一团明亮的火,因为冬天近了。柴篮下发黑的石头受了热,散发出一阵阵朽坏的旧熏香的气息。我是国王多好,愿意的话可以结两次婚,我们的国王经常如此。她生动地回忆起卡桑德罗斯的威武仪表。他答应做她的朋友……可是,有腓力了。
回想着那个不语而言的片刻,她有一瞬接近了理解的边缘。对于这房间的上一个主人,事情很简单,只须考虑方式与手段。欧律狄刻感到它的潜伏,退缩回避。看清它就必须选择,要或不要,而她不愿意。她只对自己说,必须让自己能够依靠卡桑德罗斯,想太远也无用。但是石头间陈旧的没药的气味,如同那隐藏的一念之烟,埋在余火底下,等待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