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贯通地中海东岸的滨海古道上,佩尔狄卡斯的军队正向南行进,拖着长长的随从队伍:马夫和商贩、铁匠和木匠和马具工、大象队、无穷无尽的车辆、士卒们的女人、奴隶。在西顿,在提尔,在加沙,民众从修补过的墙头目送。亚历山大活着路过是在十一年前,而他们刚刚才见了他最终的旅程,銮声哕哕,和铃鉠鉠,前往埃及。这支军队与他们没有关涉,但军队意味着战争,而蔓延是战争常道。
在武装的巴克特利亚人和波斯宦官的翼护下,罗克萨妮的车舆随军队而行,如同昔年它从巴克特利亚去印度,去德兰吉亚那,去苏萨,去波斯波利斯,去巴比伦。旅途越来越长,车舆的每个部分都屡经更换,但似乎还是一样,宛如从前般发出压花染色皮车顶的气味、每到一座新城市宦官就买给她赏鉴的精油的气味;即使现在,枕垫上的一缕淡香依然能唤回塔克西拉的暑气。这里有嵌绿松石的重碗和她嫁妆里的小饰件、苏萨的金质凸雕器皿、一个巴比伦的香炉。也许什么都没有变,除了那孩子。
他快两岁了,看着比他的年龄矮小。但是她说,他父亲当年一定也这样。别方面他显得取了她的相貌,黑软的头发,黑亮的眼睛。他活泼,很少生病;好新奇,爱探索;他的保姆们成天提心吊胆,惟恐他有个闪失,自己性命不保。是得保护他,但她不想他被缚住手脚;他必须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国王。
佩尔狄卡斯隔几天就来探望她一回;他是国王的监护人——他们一有争执他就这么提醒她,而争执是常有的。那孩子见了他退缩,他生气,说这是因为他从来没看见别的男子。“你应该记得,他父亲不是在阉人堆里长大的。”
“在我们民族里男孩子五岁离开女院,照样成了战士。”
“不过,他击败了他们,所以你才在这里。”
“放肆,你敢说我是战败俘来的!”她叫道,“你还是我们婚礼上的宾客!噢,他在就好了!”
“你这么盼望情有可原。”话毕,佩尔狄卡斯探视他监护的另一个人去了。
军队扎营时,腓力的帐篷一如既往。欧律狄刻是尊贵的夫人,有自己的车舆,她睡在车厢内。这里缺少罗克萨妮那车舆的豪华,但因为她没见过那边的情形,也自感安适,摆出嫁妆时更觉得赏心悦目。它有个宽敞的保险柜,临启程时,她将自己的兵器藏在一卷毛毯中装入柜里。
腓力相当满意这些安排。倘若她夜里出现在他帐篷内,他会深感不安的;说不定她还会遣走克农。白天他喜欢有她做伴;常会在她的车舆一侧骑行,把过路的景色指给她看。他在亚历山大的车队里走过整条路线,偶尔会有什么东西没来由地勾起他的一点回忆。提尔被围时,他在那巨大的城墙前驻营连月。
晚上,她在他的帐篷里跟他进餐。起先她厌恶他的食相,但教过之后,他略有改善了。有时在日落时分,如果营地近着海岸,她会和他一同散步,克农保卫,也帮他寻觅石子和贝壳;然后她会对他谈话,叙述她听库娜涅讲过的马其顿王室的传奇,追溯到那个取阳光为工钱的少年。
“我们俩,”她说,“很快就会成为君临马其顿的国王和王后了。”
他眼中有一丝焦虑的骚动,“但亚历山大告诉我……”
“那是因为他当时是国王。那全都结束了。现在你是国王。既然我们结婚了,你得听我的。我会告诉你我们能做什么。”
他们过了西奈半岛,在埃及疆土葱绿平坦的海滨上扎营。前方几里是古港培路息翁;过了它,是叉开手指的尼罗河三角洲,水渠与河道构成一张脉络错综的网。过了尼罗河,是亚历山大港。
在海枣树、又小又黑的灌溉渠、高高的纸草丛之间,军队躁动地散开。南方沙漠吹来的干燥暖风只是开始;尼罗河低平,庄稼深立在肥沃的淤泥中,任劳任怨的骟牛驱动着木制水车。在大象的棚屋边,驯象人脱下裆布,在渠中给他们的孩子洗澡,欢快地把水泼向它们,而它们自己也用象鼻淋浴,冲刷穿越西奈所受的暑热。骆驼在豪饮,重新灌满它们秘密的水箱;士卒的女人在浣衣,也浣洗她们的孩子。军中小贩出外充实存货。军人们在准备着战争。
佩尔狄卡斯及其将佐视察了地形。他跟着亚历山大来过这里;但那是十一年前了,而最近两年,托勒密以此地为家。从辽阔的视野里,能看见凡是交接的要冲,只要有个山丘或巉岩作地基,或砖或木的敦实堡垒已经拔地而起。海岸那边无路可行;培路息翁城有咸水沼泽的隔绝,固若金汤。必须向南进击,绕过三角洲的水网。
大本营必须留在这里。他会带一支机动部队,轻捷而无负担。亚历山大教了他这个。在骤降的红色如烟落霞中,他骑马回到帐篷,着手部署。
零落分散的营地上,炊火冒出蓓蕾并绽放;女眷围着小篝火,二三十个汉子围着大篝火——夜间依旧寒冷——分享他们的豆汤和麦粥,面包和橄榄,以海枣和奶酪佐餐,以浊酒助兴。
就是在晚餐之后、夜宿之前时分,大伙儿闲聊着,讲着故事唱着歌,营地周围响起了嗓音,恰在火光照及之外。他们轻轻呼唤,说着地道的马其顿语,提起熟悉的人名,追述亚历山大麾下的旧战、阵亡的同袍、昔日的笑话。这说话人起先未遭峻拒,然后得到犹豫的欢迎,便上到篝火前。见他带了一坛酒来,念在旧情的分上,就共同喝上一盅吧。明日他们或许得互相残杀,谁知道。但是当下,为健康干杯,无怨无尤。至于他自己,只能有啥说啥:现在亚历山大故去了,托勒密是最好的。他是军人,决不傻;但他体恤人,在乎你的麻烦,如今别处哪有这样的?对了,佩尔狄卡斯付给老兵多少军饷?什么?(头一摇,一声轻蔑的长啸。)
“他是答应让你们抢掠啰,我估计?噢,是有可抢的没错,但你们以为能拿到手就错了。对于不熟悉那些水路的,这国家凶险莫测啊。当心鳄鱼;它们比印度的大,而且,狡猾得很。”
他引来更多的听众,继续谈到亚历山大港的安逸和享受、来自四面八方的航船、新鲜美味的食物、酒馆和姑娘、终年怡人的空气,还有会保佑此城的亚历山大。
酒坛子空了,任务完成了,访客便悄然告辞,跫音混入埃及之夜神秘的声响中。他穿梭小路回到堡垒时,安心回想起自己并没有对他们说一句谎话,向老友释出善意就能挣到一百德拉克马,何乐而不为。
尼罗河三角洲向北展开手指,佩尔狄卡斯在比手腕略北的地方,最后一次扎营。他带来的随军人众会在这里等待他;两位国王也在其中,便于监视。他会向尼罗河行军而去。
他们望着他和士兵们在微明的晨雾中出发,骑兵和步卒,驮口粮的骡子,载弩炮部件的骆驼队,后面是步伐沉重的大象。良久,他们在平野上渐行渐小,终于消失在柽柳和海枣树的低矮地平线里。
欧律狄刻在御帐内踱步,浮躁地等待消息。克农找到一支扈从队,带腓力骑马去了。从前她也喜欢骑马,在马其顿的山陵间跨坐马背,自由自在;但如今她必须考虑身为王后的体统了。佩尔狄卡斯就对她这样说过。
现在她第一次跟一支军队赴战,却被留在奴隶和妇女群中,令她所有的训练和本性都躁动不平。她的婚姻,她觉得是一件怪诞而不得已的事,需要容忍,但一点也不影响她自己;如今她甚至比以往更感到女人非我族类,对她没有律法的约束。
她车舆的一边,她的两个婢女坐在车影里,用吕底亚话细声闲聊。两人都是奴隶。她拒绝了配与她女官的提议,告诉佩尔狄卡斯说她不愿让娇生惯养的女子忍受行军之苦。实情是她忍受不了女人交谈的无聊。她漠然于床笫;这方面她需要女人更少于男人。她的新婚之夜扼杀了最后的一点兴致。在少女期的梦中,她如希波吕忒般和一个英雄并肩战斗。自那以后她有了雄心,她的梦也异趣。
第三天早晨连雄心都叫她不耐烦了:她无处施展。一整天在眼前铺开,和土地一样空荡平缓。她干吗要忍受这个?她想起车舆中的保险柜,里面装着她的兵器。她的男袍也在其中。
她是王后;佩尔狄卡斯本该给她发来战报。无人送她消息,她就要亲自去看看。
她对战事的所知,全是从克农那里听来的,他在军中朋友很多。他说过,佩尔狄卡斯出发时没有把他的目标告诉任何人,营中的统领不知道,跟他同往的高级军官们也不知道。他听说营地里有间谍活动。军官们大为不满;指挥大象队的塞琉古想知道它们派何用场。克农说了一些,但隐瞒的更多;军营里议论,佩尔狄卡斯近来独断专行,有甚于亚历山大的任何时期;亚历山大知道如何说服你转圜。
但是他向欧律狄刻透露了一点:以所带的补给和备用马匹看来,估计他们行军不会超过三十里地。而那是去尼罗河的距离。
欧律狄刻换了男袍,扣上鞣过的兽皮胸甲,绑上护肩,穿了马靴和胫甲。她乳房小,胸甲掩盖了曲线。她的头盔是简朴的、没有羽冠的伊利里亚战盔;她祖母奥妲塔在边界上戴过它。昏昏欲睡的仆人们没有看见她离去。到了马厩,马夫们以为她是御前侍从之一,便听从她不由分说的命令,牵出一匹强健的马儿来。
虽过了三天,军队的踪迹历历在目:刨过的草、裸露的灰土、马匹骆驼的粪便、灌溉渠的被踏扁的岸、漏泄的水在小块田地上久久不退。辛苦修理着排水沟的农人们抬头时,目光带着怨怼:兵卒过境从来是破坏。
她行了数里就跟信使不期而遇。
他骑着骆驼,灰尘满身,面容憔悴,对不让路的她怒目相视。但他是士兵,因此她调转马头赶上了他。她的马儿见那骆驼就惊退;她喊道:“什么新闻?打过一仗了吗?”
他倚身唾了一口,但他嘴是干的,有声而无沫。“让开,小子。我没工夫跟你唠叨,要给大本营送去快报。他们得预备接收伤兵……剩下几个算几个吧。”他调转坐骑,它鄙薄地甩了甩头,把扬起的尘埃留给她。
一两个钟点后,她遇见那些车辆。驶近之际,她凭着呻吟声、骡背上的水袋,和一个凉棚下歪坐的医者而猜到载了什么。她沿着车队骑行,听见苍蝇嗡嗡,车辆颠簸时传出的一声咒骂或叫唤。
第四辆车上有男子在交谈并张望;肢体带伤,而未虚弱失神的人。她看见里面有个熟面孔;是她母亲死去时,在萨第斯道路上首先替她出头的那个老兵。
“陶洛斯!”她喊道,骑到车尾板前,“你受了伤我真难过。”
她得到惊喜的致意。欧律狄刻王后!他们还当她是骑兵队里的新血!她怎么来了?她想要率领他们打仗吗?名门之女——她爷爷会以她为荣的。不过,她没赶上昨天的战事是幸运。能见到她真好。
她不明白是她的年轻让他们觉得可爱;假如她不是十五而是卅岁,他们就会在营房里讥诮她,一个男人似的悍妇。她看上去是个迷人的男孩子,也不失婉约;她是他们的朋友和同盟。她在骡车旁缓缓骑行时,他们向她大吐苦水。
佩尔狄卡斯领他们行军,来到尼罗河上一个叫驼津的地方。不消说,这渡口被对岸一座城堡防守着,有一圈围桩,一个护城陡坡,顶上的城堡有墙。佩尔狄卡斯的探子报称,城堡防御空虚。
一个年轻些的老兵恨恨地说:“但他忘了,托勒密是跟亚历山大学的兵法。”
“佩尔狄卡斯憎恶他,”另一个说,“所以低估他。战争里你付不起这个。亚历山大不会这样。”
“可不是。那城堡不空虚才有鬼。托勒密让兵员保持机动,直到他知道该在哪儿下手。他一旦知道了,就来如飙风;我怀疑亚历山大也快不了多少。我们一半人马渡了河时,他已经带着一个军团在堡垒里了。”
“我还要告诉您一件事。”陶洛斯说,“他不希望马其顿人流血。他可以埋伏,趁我们过河时袭击,因为他确实是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但是他站在城垣上,带着传令官,兵卒们也都在嘶喊,企图吓退我们。他是个绅士啊,托勒密。亚历山大极其欣赏他。”
他痛楚地哼了一声,在稻草上变换姿势,照顾自己的伤腿。她问他要不要水,但他们都只要谈话。重伤的人在别的车上。
他们说佩尔狄卡斯做了一席演讲,号召他们尽忠。他是两位国王的监护人,是亚历山大直接任命的。这他们不能否认;再说,是他付他们军饷,也没有拖欠。
大象载来云梯;也是它们依着驯象人的指示而掀翻河岸上的栅栏,像拔起它们以其叶为食的幼树一样拔出木桩,厚厚的象皮对上方飞来的投枪毫不在乎。但守城者是训练有素的;斜坡很陡;被打下云梯的人滚过破烂的栅栏,滚入河中,因沉重的盔甲而溺亡。就在此时,佩尔狄卡斯下令大象攻城。
“塞琉古很不满。他说它们的力量用到限度了。他说让一头大象驮两人登上一个他们要跟十二人拼命的地方毫无意义,而且象头也会变成众矢之的。但他被颇为严厉地训斥了一番,要他听统帅的号令。这也叫他不满。”
大象受令发出战嚎。“但是这没有吓到托勒密。我们看见他站在墙头,手持萨里沙长矛,我们的人一攀上就被捅回去。在平地上大象能吓到任何人,但他在上面墙头就不同了。”
大象们用劲儿登上陡坡,腿部重重砸入泥土中,终于,它们的首领——老普路托开始扯动城垣的木材。老普路托能移动一个攻城槌。但托勒密坚守阵地,用盾牌挡开飞弹,拔出自己的长矛,刺中老普路托的双眼。第二头大象,其驯象人被射翻。于是这两头巨兽,一头瞎眼,一头无主,在陡坡上踩踏冲撞,伤及无数。
“我这瘸腿就是这么来的。”一个说,“不是敌人弄的。而以后我如果再也不能挺直走路了,我也不责怪托勒密。”
车上每个人都发出一声愤怒的嘟囔。他们都大约是在那时候受伤的,其后的战况见得很少;他们认为战斗持续了一整天。她骑马在车旁多待了一时,慰藉他们,然后询问去驼津的路。他们叮嘱她小心,不要冲动行事,他们不能牺牲自己的王后。
当她向前骑去,从颇远的地方冒出一个移动的又大又黑的身影,从一个池畔的海枣树林缓缓而来。它靠近时,她看出是两头大象一前一后,较小的在前,较大的勾着它的尾巴。老普路托在回家,像四十年前在故乡丛林中一样由它母亲牵引,让它安全地避开老虎。它的驯象人坐在它脖子上哭;它受伤的双眼淌出血浆,仿佛也在哭。
欧律狄刻看着它,只觉证明了托勒密的英勇。她在家乡的主要消遣是狩猎,理所当然地认为动物生来是供人利用的。她询问那另一个驯象人——他似乎神志还清楚——得知佩尔狄卡斯傍晚已放弃进攻,天黑后行军离去,他不知道是去哪儿。显然,她如果继续骑进,就有落入敌人当中之虞。于是她折回营地。
没有人发现她失踪了,除了老克农在她回来时认出她之外;但正如她以目光警告他的那样,他没有资格责备她。他也不敢去告她一状。至于别人,腓力的婚姻只轰动一时,现在他们另有操心的事。是她自己暗中摸索,渐渐看到了她的前路。
佩尔狄卡斯军队的残部,次日回来了。
先来的是散兵,没有将官,没有纪律,披头散发。衣服、盔甲和皮肤都镀了一层尼罗河的干淤泥;他们是黑色的男子,除了愤怒的淡色眼睛。他们在军营中四处行走,找水解渴并洗身,个个都传开亲历的混乱和灾难的故事。大部队随后而至,一大帮阴沉的、绷着脸的人,被面如铁石的佩尔狄卡斯带领着,嘴唇紧闭的将官们绝口不谈自己的心绪。她重穿女装,归于幽闭,派克农出去打听新闻。
他去后,她发现一小圈的王室住处周围士卒在汇聚。他们组成一群群,说话不多,但带着同心一意的神气。她感到惶惑,寻找那些应该在附近的岗卫,但他们也加入了沉默的观望者中间。
某种本能打消了她的恐惧。她走到御帐的门口,让自己被众人看见。大伙儿举臂敬礼,却都沉寂着,似乎有叫她放心的意思,几乎是邀为同谋。
“腓力,”她说,“站到门口去,让那些人看到你。对他们微笑打招呼,像佩尔狄卡斯教你的那样。做给我看看;对了,就那样。什么都别说,只对他们致意。”
他满意地进来,说道:“他们向我挥手了。”
“他们说了‘腓力万岁’。记住,人家那样说时,你永远该微笑。”
“好的,欧律狄刻。”他去排列她从商贩那儿给他买来的一些红色玻璃珠,跟他的贝壳并在一起。
一个影子遮黑了帐口。克农止步,等候入门的许可。她一见他的面容,目光就移到堆存腓力的仪仗长矛的角落。她说:“敌人来了吗?”
“敌人?”他的口气仿佛敌人无关紧要似的,“不,夫人……不要担心外面那些人。他们这是主动护卫,以防万一有麻烦。他们每一个我都认识。”
“麻烦?什么麻烦?”
她遇到他老兵的冷漠脸色。“我说不准,夫人。军营里众说纷纭。他们试图渡过尼罗河的时候被打散了,损失惨重。”
“我见过尼罗河。”腓力抬头,“当亚历山大……”
“安静听着。嗯,克农,继续。”
看来在攻城不克后,佩尔狄卡斯让士卒们歇息了几个钟点。然后命令他们拔营,准备夜行军。
“克农,”腓力忽然说,“为什么那些人全都在喊叫?”
克农也听见了;他的叙述本已越来越心不在焉。“他们在生气,大人。但不是生您或王后的气。不要紧张,他们不会上这儿来的。”他重新讲起那故事。
佩尔狄卡斯的人在炎热里打了一天直到晚间,气馁而疲惫;但他承诺渡河是轻松的,是在更南边孟斐斯那里,河流的东岸。
“孟斐斯。”腓力兴奋地说。许久以前,他从一个窗口观望过亚历山大加冕为法老——日神拉之子——的登基盛典。他看上去全身金塑。
克农在说:“说到亚历山大,诶,他知道怎么叫士兵倾心投入。”
外边,包围的兵卒们的嗓音提高了一两个调门,似乎接到什么消息。声响又低弱下去。
在拂晓前的黑暗中,克农叙述,他们来到渡口。河在这儿被一个一里长的洲渚分开,水速减慢,支流也比较浅。他们打算分两个阶段涉水而过,在河心洲渚上聚合。
“但河水比他预想的要深。这边才过去一半,已经水齐胸口。水流拽着他们的盾牌,有些人翻倒了;其余的用尽力量站住脚跟。那时佩尔狄卡斯才想起亚历山大是怎样涉过底格里斯河的。”
他顿了一顿,看她是否听说过这件著名的事迹。但是她从不鼓励别人提起亚历山大。
“那里水流很快,底格里斯河。在派遣步卒过河之前,他先让骑兵站到河里,上游站两个纵队,下游也站两个。上游是为了减速,下游是为了抓住任何被水冲走的人。他是第一个徒步下水的,用长矛摸索浅水处。”
“嗯。”欧律狄刻漠然道,“但佩尔狄卡斯做了什么?”
“他做的是使用大象。”
“它们没有溺死吗?”腓力焦灼地说。
“没有,大人。溺死的是士兵们……那爱游荡的懒汉西尼斯哪儿去了?这种时候,指望一个吕底亚人有去无回吧。稍等,夫人。”他拿了根细蜡烛凑近白天保留火种的小陶灯,点燃落地大枝灯上的每一盏。外边的一团红光,是士兵们在生炊火。克农的影子被他身后的光线投得很大,在帐篷内离披的亚麻帘幕上黑幢幢的,而且重重叠叠。
“他把大象布置在上游,跨河排成一线,骑兵在下游;然后命令步卒方阵前进。他们下了水,每个方阵的官长带着自己的人。但他们去到中间时,尼罗河好像洪水暴发一样,淹过了他们的头,下游的马匹不得不泅水。是大象的重量所致。它搅起了河床的淤泥——这是底格里斯河没有的。但最可怕的,他们都说是看着同袍被鳄鱼捕到。”
“我见过一只鳄鱼。”腓力热切地说。
“是的,大人,我知道……不过,水变得太深之前,好些人已经爬上了那洲渚。佩尔狄卡斯见强渡不得,于是向他们传令,要他们回来。”
“回来?”欧律狄刻说。她耳朵从外面的声响中辨识出新的东西:嗡语起起伏伏,士卒女眷的露宿地传来长长的哀号。“他命令他们回来?”
“要么回来,要么把他们丢在那里。那意味着丢盔弃甲,是马其顿人在亚历山大的领导下从未做过的,他们没忘记这一点。有些人喊道,他们宁可冒险涉过西侧的水道,然后向托勒密投诚。没有人知道他们后来如何。其余人回到水中,那比先前更深了,满是血和鳄鱼。少数人出来了。我跟他们谈过话。有一个的手被鳄鱼咬掉了。他的断臂也稀烂,他活不了了……他们丧失了两千人。”
她想起看护车上的呻吟,如今是灾难之海中的一滴。愤怒、悲悯、鄙夷与抓紧时机的野心,混成横扫一切的冲动,使她精神飞扬。她转向腓力。
“听好我的话。”他等待,聚精会神,像一条认得威严号令的狗。“我们要出去探望士兵们。他们受了很坏的待遇,但他们知道我们是朋友。这次,得要你对他们说话了。首先回应他们的致敬;然后说——现在,听仔细了——‘各位马其顿人。我弟弟的阴魂见了这一天会悲伤的。’不要说更多话,哪怕他们回答了你。这时我会对他们说话的。”
他学了她的话。他们在暮色中走出,后面是御帐内的油灯光,前面被士卒的篝火之光照亮。
他们立即迎来欢呼;消息传开,众人奔跑而来,聚集倾听。腓力没有结巴;她给的功课没有多于他能记住的。她见他沾沾自喜,怕他随兴多说,忙转向他做出一种主妇的赞同之态。然后她说了起来。
大家侧耳而听。国王对他们的苦难感受之切,叫他们又惊又喜。他不可能像别人说的那么迟钝,只是寡言罢了。没关系,王后的话值得一听。
罗克萨妮在附近她自己的车舆中,本来以为士兵们是为了保护她而站岗的。宦官们告诉她,军营里有麻烦;但他们希腊语贫乏,士兵又对他们懒得搭理。这时候,她又惑又怒地听见那年轻而铿锵的声音,批评让勇士送死的浪费;答应到了国王亲自主政的时候,决不让优秀者的生命白白牺牲。
罗克萨妮听见了欢呼。她五年的婚姻生活充盈着欢呼;喝彩的喊声、凯旋游行经过时有节奏的吼叫。这声响不一样,它以纵容的喜爱开始,却以叛逆的群情激奋告终。
可见她是个不男不女的悍妇!罗克萨妮心想。那杂种白痴丈夫永远不该共有她孩子的王位。恰在这时,那烦躁了一天的孩子撞到什么,哭了起来。欢呼已结束,欧律狄刻听见这哭声,告诉自己那外夷女人的小混蛋永远不该统治马其顿。
佩尔狄卡斯在他的营帐里对着搁板桌而坐,手握铁笔,面前展开一张空白的双折蜡板。他独自一人。落笔前,他本该召集僚属开战争会议,决定下一个行动;但是,他想,他必须给他们时间冷静。塞琉古对他的应答已惜字如金;培松的红褐色眉毛与鹰钩鼻底下一脸狐狸相,顾左右而言他,决不透露心思;阿尔齐阿斯据知在军营里,却根本不来报告。他又一次后悔派了阿尔塞塔斯随同欧迈尼斯北行;军心浮动之时,没有什么比得上一个亲人。
脆弱的铜色甲虫和薄如纸的飞蛾绕着他双碟并蒂的高枝台灯,扑扑拍翅而坠落,骤生骤死之物,陈尸为一个环形。营帐外,值班的侍从聚众轻声交谈。这是违反纪律的,但他不知何故不愿出去干涉。偶尔他能听见一个名字,仅此而已。透过他帐帘的缝隙,余人围坐的火堆光焰熊熊,像一道烧裂纹。从马其顿贵族之家甄选新的小伙子的权力是王权,他尚未拥有。除了一两个死于热病或阵亡,其余都还在,是他从巴比伦国王宾天的寝宫继承来的人。最近他没有太多工夫管他们,他们随叫随到就好。在尼罗河边,他们让备用马匹就绪,等他做好渡河的准备。
那些细语嗡嗡响着,现在比较近了,也许只是比较不谨慎了。“亚历山大总是……”“倘是亚历山大就不会再……”“从来没有!想想他是怎么样……”嗓音都沉了下去;不是抗议的嗓音,是亲近而私下的判断。他站了起来,又重新坐下,瞪着油灯周围那小小的火祭。哼,他把印戒托付给我——这他们忘了吗?但就像他大声说了这话似的,他仿佛听见一句私语:“但那时克拉特鲁斯在叙利亚,赫菲斯提昂又已经死了。”
他的记忆在寻求温暖和慰藉,摸索着回到了年轻时光荣的日子;再久远些,还有一个狂喜的时刻——腓力的刺客的血在他刀上犹红之际,他第一次凝视了那双锐利专注的灰眼睛。“干得好,佩尔狄卡斯。”(他知道我的名字!)“办完我父王的丧事之后,我会传召你的。”那短短几年,盛景悠长地铺展开来。他在波斯波利斯骑马穿城,意气风发。
外面的声响停了一停。侍从们沉默下来。现在有了新的嗓音;年纪大、更干脆、目的更强。“你们都退下吧。”有单独的一声迟疑:“大人?”然后,声音略大些——准是培松——“我说了,退下。回到你们的营地去。”
他听见武器和甲胄的铿锵、离去的跫声。没有一个人进来,请示将令,予以警报。两年前,他们曾经为他对抗墨勒阿革而欢呼。但是那时,他们才刚出巴比伦那个寝宫。
他的帐帘开了。他一时看见那跳跃的光焰,然后被人丛遮没。培松,塞琉古;佩乌克斯塔斯,带着他的波斯弯刀。后面还有别人。
无人言语;无须言语。他尽力抵抗,阴郁地,在沉默中。他有自己的骄傲;他是仅次于亚历山大的人,虽然并未长久。到了想也太晚的时候,他的骄傲替他决定了不发出徒劳的呼救。
在御帐里,欧律狄刻听见各执一词的谣传、争辩和野蛮的喝彩。保护他们的人变得浮躁,打听着消息。忽然一阵窸窣,一个年轻人跑了上来,没戴头盔,兴奋和营火的热力使他脸红流汗。
“陛下、娘娘。佩尔狄卡斯死了。”
她沉默着,感到的震动大于她的估计。她还未能说话,腓力就怀着单纯的满意说道:“好啊。这下好了。你杀了他?”
“不是,陛下。”(就像问他的是个真正的成年男子,她下意识地想。)“是将军们,据我所知。他们……”
他顿住了。一种新的响声穿透了模糊而起伏的喧嚣:乌合之众追逐猎物的吼叫。它很快和妇女的尖叫混合起来。她第一次害怕了。一件无须动脑的事在肆行,一件不能被卷入的事。她说:“那是什么?”
他皱眉咬唇,“总是有些人动了手就刹不住。他们在收拾佩尔狄卡斯的人。不要怕,娘娘;他们不会伤害国王的人。”
近在身旁的一个强健的声音吓了她一跳。“他们敢上这儿来,我就杀了他们。”
腓力找到了他的仪仗长矛,怒气冲冲地抓在手里。那华丽的锋刃很尖锐。她费了些工夫才哄他放了手。
托勒密次日来到军营中。
佩尔狄卡斯死后他立即得到了消息——有人说是死前——然后带着一个颇有阵仗,但无威慑之意的马队来了。凭借通风报信,他选择以德高望重而且信任同侪的形象出现。
他得到温情的欢迎,甚至有欢呼。士卒们从这种无畏无惧的自信中看到亚历山大的遗风。培松、塞琉古和佩乌克斯塔斯与他相见,护送而行。
他带了阿瑞巴斯来,在他右首骑着。亚历山大的灵柩安置在孟斐斯,等候陵墓的完工;佩尔狄卡斯在那夺命之河的对岸,几乎能眺望到它金顶的闪光。灵柩的设计师如今友善地向将军们施礼。他们极短暂地一愣,便还了礼;事已至此,也只能做个顺水人情了。
托勒密的条件是预先谈好的。第一项是他要向军队致辞,答复佩尔狄卡斯说他叛国的指控。将军们没有多少选择余地。他早已作出绅士的许诺,不会煽动他们的部队反叛。有必要这样保证意味着什么,毕竟是不言自明的。
工兵们赶工筑起了一个讲台。如同亚历山大昔年要求的那样,讲台位于王室的住处附近。欧律狄刻先以为是个刑台,还问要处决什么人。他们告诉她,托勒密要作一次演说。
腓力顾着把他的石头叠成一个精巧的螺旋体,此时警觉地抬头。“托勒密要来了?他给我带礼物了没有?”
“没有,他只是来对士兵们说话的。”
“他一向给我带礼物的。”他把玩着一块黄水晶,来自亚洲中部的纪念品。
欧律狄刻望着那高高的讲台出神,陷入思索。现在佩尔狄卡斯死了,两位国王的指定监护人只剩克拉特鲁斯,他远在天边,正在叙利亚某地讨伐欧迈尼斯。亚洲摄政也没有了。这就是命运赐予的时机吗?“各位马其顿人,我宣布从此以自己的名义治国。”她可以教他这话,其后自己发言,像昨晚做过的一样。何妨?
“腓力,把那个收起来吧。”她仔细把话教给了他。他不能打断托勒密的演说;她会告诉他何时开始。
一群士兵围住了王室的住所。这只是为了保护他们不受集会群众的拥挤;但它提供了地方,让人可以站出来,被众人听见。她在脑中排练着自己的演说。
由培松和阿瑞巴斯左右陪同,托勒密登阶上了讲坛,引起欢呼。
欧律狄刻骇然。这天她已经听过欢呼,但从未想到它会被用来欢迎那个近期的敌人。她听说过托勒密——他毕竟是个非正统的王室亲属——但从未睹面。在亚历山大军队的历史上她依然太年轻。
不管佩尔狄卡斯如何频繁地称之为叛徒,军队知道托勒密深得人心,而且身先士卒。从一开始,就谁也不想真的跟他对阵;当他们陷入困厄时,也就没有对敌人的刻骨仇恨来激励斗志。如今他们把他作为一个鼎盛期的归来者那样欢迎,并热切聆听。
他用一篇给逝者的悼词起头。他和他们一样哀念死去而勇敢的旧时战友,倘若被迫对他们举矛相向,他会感到悲戚。许多人被冲到河对岸,假使他们幸存,他会自豪地收编在他的麾下。他们得到了应有的葬仪,骨灰他带回来了。庆幸的是,一部分人活着抵岸。他带了他们归来,现在他们就在这集会上。
得救者领起欢呼。他们全都免去赎金获得自由;全都收编在托勒密麾下。
而现在,他说,他要谈到的人,在有生之年用自尊、胜利和光荣联合了所有的马其顿人。他讲了亚历山大回归阿蒙之土的心愿,许多人闻之潸然。(如果他弥留之际能够言语,一定会这么说的,托勒密心想。)由于给了亚历山大他所应得的,他被控以叛国之罪,尽管他从未对两位国王操戈相向,而指控者自己却有篡位之心。他来到这里,把自己交给马其顿人判断。他站在这里,听凭他们的裁决。
裁决是众口同声的,几近狂喜。他不急躁也不自信横溢地等待,直到欢呼自然结束。
他说,他很高兴亚历山大的士卒们对他念旧。他不愿改逆任何人的忠诚;国王们的军队可以带着他的祝福北行。与此同时,他听说由于晚近的波折,军中粮草匮乏。埃及今年丰产,他乐以一些粮食相赠。
口粮的配给确实出现紊乱,食物陈旧寡少;有的士卒从昨天起就无可充饥了。欢声雷动。塞琉古登上讲台。他向全军提议,鉴于托勒密在胜利中的宽宏堪比亚历山大,他应该被任命为亚洲摄政,暨两位国王的监护人。
赞同的呼喊是发自内心、众口同声的。手臂和帽子纷纷挥舞。全军集会的嗓音从未如此清晰。
有一瞬——他只有那么多的时间——他像荷马的阿基琉斯那样站着,敏捷的头脑思路分歧。但他已经做了选择,发生的事没有真正动摇它。做了摄政,他就得离开繁荣友善的、他已实际君临的埃及;并带领爱戴信任他的部队卷入你死我亡、尔虞我诈的混战——看看尸骨未寒的佩尔狄卡斯!不。他会保守自己的一方沃土,育养地力,将来传与子孙。
他优雅而坚毅地请辞;埃及行省的治理,亚历山大港的营建,于他这样的材料而言已是无比重任。但既然他有幸赢得他们的选票,他自己希望提名亚历山大从前的两位朋友来分担监护人的工作。他向培松和阿瑞巴斯做了手势。
在御帐里,欧律狄刻全都听见了。马其顿将军懂得如何把声音传远,而且托勒密的声音共鸣很强。她听见他在演说之终讲了一件朴素的军中逸闻,她茫然不解,而士卒们十分欣喜。怀着无望的失败感,她观察他的高大、他的轩昂气宇、他轻松而威严的风度;一个其貌不扬而过目难忘的男人,对男人们说话。腓力说:“你脸上痛吗?”她才发现自己双手捂着脸。“我现在该演说了吗?”他说。他开始向前走去。
“不,”她说道,“这你留到下一次再说。这里陌生人太多了。”
他快活地重新埋首于自己的玩具。她转身,发现克农就在后面。想必他在那里静立了一些时候。“谢谢您,夫人。”他说,“我想这样更好。”
当天稍晚,一个副官禀报托勒密少顷会来拜见国王。
他须臾而至,利落地向欧律狄刻施礼,然后以兄弟之情搂了腓力的肩膀,使他笑逐颜开,差不多像亚历山大来了一样高兴。“你给我带礼物了吗?”他问。
托勒密的面容几乎没有犹豫,他由衷地说:“我当然带了。不在手边;我得跟所有这些士兵谈话。明天你就会收到的……咦,克农!多久不见了?但我看你把他照顾得很好嘛,他跟一匹战马似的健壮。亚历山大从前常说,‘这就是称职。’”
克农泪光闪闪地行了礼;亚历山大以后就没有人夸奖过他。托勒密已经转身要走,才想起他应有的礼节。“欧律狄刻堂妹,我希望你一切都好。腓力是幸运的,我看到。”他顿了一顿,久久地再次注视她。他用一种温和的但不一样的声音补充道:“像你这样贤明的妻子会让他远离事端的。他一生已有太多次被人试图利用了。就连他父亲,若不是亚历山大……哦,别提了。现在亚历山大故世了,他需要有人替他提防着。好吧——祝你健康富足,堂妹。再会。”
他离去后,她质问自己中了什么邪,贵为王后竟然向区区一个总督鞠躬。他意在警告,不是赞赏她。又是一个亚历山大的傲慢的亲属。至少他是她永远不用再见的了。
罗克萨妮给他的接待比较端庄正式。她仍以为他是她儿子新的监护人,奉上只供给重要客人的糖果,提醒他小心那马其顿刁妇的伎俩。他打消她的幻想,对培松和阿瑞巴斯称赞有加。小口吃着杏脯,他一边思忖,倘若亚历山大活着,她如今会在哪里?一旦斯塔苔拉生了男孩,他还会容忍这巴克特利亚女人的脾气么?
那孩子在他身上攀爬,黏糊糊的手拽着他的干净袍服。刚才他抓取糖果,把首先选中的扔到地毯上,又拿了更多,他母亲只疼惜地说了几句。托勒密还是把他抱上膝头,端详亚历山大的继承父名的儿子。他的黑眼睛锐敏有神,比他母亲更知道自己在被估量,小小地表演了一番,蹦着身子唱歌。他父亲向来爱出风头,托勒密心想;不过他有很多值得出风头的地方。这一个会有吗?
他说:“他父亲还像这么小的时候我就见过。”
“他取了我们两个家族的长处。”罗克萨妮骄傲地说,“不要,亚历山大,自己咬过的糖果不要给客人……他想借此表示好感,你知道。”他又尝了一颗,这次扔下地去。
托勒密稳稳地把他放下来,让他自己站着。他不乐意(这像他父亲,托勒密心想),开始号叫(这却像他母亲)。见罗克萨妮从碟子里拣出他偏爱的那些,在膝间喂他吃,他感到的不是惊讶,而是忧心。“啊,这下子他称心了。小小年纪就已经有国王的派头了。”
托勒密站了起来,俯视那孩子;他从娇纵的膝间抬头望着,怀着奇异不安的郑重,推开他母亲的手。
“是的,”他说,“他是亚历山大的儿子。别忘了他父亲能治人,是因为首先学会了自治。”
罗克萨妮把孩子抱到胸前,厌恨地瞪着他。他鞠了躬,自顾自走出去。他在地毯贵重、吊灯镶珠的帐篷入口回顾,见那男孩大睁着黑眼睛目送他。
萨第斯的宫殿中,克莉奥帕特拉坐在她款待过佩尔狄卡斯的房间,面对着安提帕特罗斯,马其顿的摄政。
佩尔狄卡斯之死叫她五内震动。她没有爱过他,但把一生托给了他,以他作为自己将来的基础。现在她看见了一个虚空。安提帕特罗斯结束奇里乞亚的战事来到这里时,她仍旧没有从崩溃中回过神来。
她从小认识他。她出生时他已经五十岁了。他的头发胡须眉毛由斑白转为全白,除此以外,他似乎没有变化,威严一如往昔。他坐在佩尔狄卡斯常坐的椅子上,端直如矛,权威不可动摇的黯淡而凌厉的蓝眼睛盯着她。
她告诉自己,奥林匹娅斯从马其顿去到多多纳让她没法过活,是他的错。她人在这里,是他的错。然而年少时的习惯仍有力量;他是摄政。在他面前,她感到自己像个打碎某件珍贵古物的孩子,事态严重,等着受到应得的惩戒。
他没有怪罪她,只是语气之间仿佛她是个其玷辱已经不言而喻的人。能说什么?是她的行为造成了山崩地裂。由于她,佩尔狄卡斯为谋略迎娶而又退还了摄政的女儿;还打算篡夺他对两朝国王奉行不渝的权位。她默然而坐,扭动手上的一只戒指,佩尔狄卡斯的订婚礼物。
说到底,他不是合法的摄政,她心想,一边努力鼓起反抗的勇气。亚历山大说他压迫过甚,佩尔狄卡斯告诉过我。以权利而言,现在该是克拉特鲁斯在摄政的任上。
安提帕特罗斯用他缓慢而粗嗄的声音说:“他们告诉你了吗,克拉特鲁斯死了。”
“克拉特鲁斯?”她瞪着,怔怔的几乎麻木不仁,“没有,我没听说。”英俊威武的克拉特鲁斯,仅次于亚历山大的士卒偶像;从未波斯化,纯粹的马其顿人作风。十二岁时她爱慕过他,那时他是她父亲的侍从之一;她珍藏过他的头盔羽冠勾在树上的一绺马鬃。“谁杀了他?”
“这很难回答。”他从凌乱的白眉毛底下瞪了回来,“可能他觉得是你们。如你所知,佩尔狄卡斯派了欧迈尼斯北上扼住海峡,不让我们渡过。他到得太晚;我们已渡了海,分了兵,而欧迈尼斯是他迎战的。那希腊人精明。他猜到如果他自己麾下的马其顿人知道他们要打谁,就会倒戈叛变,于是秘而不宣。骑兵遭遇时,克拉特鲁斯的马匹摔倒了。他头盔闭合,没人认出他;群马践踏了他。结束后他们发现他已经垂死。我听说连欧迈尼斯都哭了。”
她无泪可流。绝望与屈辱与悲哀像黑石头一样,坠在她心上。她身处灰暗的冬季,默默承受寒冷。
他冷峻地说:“佩尔狄卡斯不幸。”他会不会还有别的要说?她想。他法官似的坐在那里,数着行刑者鞭了多少下。“欧迈尼斯大获全胜,派了信使南赴埃及,向佩尔狄卡斯报告。假如他及时得到消息,也许能让他的人相信他的事业仍有可为。消息传到军营时他已经死了。”
我们做了什么,她想,让众神愤怒若此?但是她知道马其顿王位的史鉴。她有答案:我们失败了。
“所以,”安提帕特罗斯在说,“欧迈尼斯辛苦一场——而且他也负伤了,我听说——换来的是一个缺席判决,罪名是叛国和害死克拉特鲁斯。佩尔狄卡斯的军队集会判了他有罪……还有,他们叛变时,一群暴徒杀了阿塔兰忒,佩尔狄卡斯的妹妹。也许你认识她。”
她在这房间里坐过,像她哥哥一样高挑黝黑;相当严肃,因为他那另一场婚姻,但和气地为她的婚礼而准备;一个高贵的女子。克莉奥帕特拉一时闭上眼睛。然后她坐直了身子。她是腓力的女儿。“我为此难过。不过他们说,命运统治一切人。”
他只说道:“如今怎样?你会回伊庇鲁斯去吗?”
这是终极的一击,他想必知道。他知道她为何离开已故丈夫的国土,本来她在那里治理得很好。他知道她先对利昂纳托斯,后对佩尔狄卡斯以身相许,不是出于野心,而是为了逃逸。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奥林匹娅斯。他委屈的女儿在马其顿他的家里,而奥林匹娅斯的女儿完全在他手里。他可以选择打发她回家,像对待一个出走的孩子,送回给她母亲监管。与其那样她宁可一死,甚至乞求。
“我母亲在伊庇鲁斯当国,直到我儿子继位。那是她的国家,她是摩罗西亚人。伊庇鲁斯已经没有我容身的地方了。如果您许可,”——这话几乎灼着她的喉咙——“我想待在萨第斯这里,深居简出。我向您承诺,不会再做麻烦您的事情了。”
他久久不答,不是折磨她,是要思考。对于任何出身好的冒险家,她仍有价值,正如她对于那两个作古的觊觎王位者一样。在伊庇鲁斯她会躁动不安,衔恨于心。杀了她最是明智。他看了一眼,在她脸上看到她父亲。他对两位长年在外的国王信守忠诚;他的荣誉已经和他的骄傲不可分离。他做不出来。
“如今时世不靖。萨第斯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而我们还在打仗。即使我答应你的要求,也保证不了你的安全。”
“这世上谁有安全?”她说着一笑。是那微笑第一次让他对她起了怜悯。
国王们的军队从埃及拔营。得到托勒密慷慨赠粮,礼貌送行之后,军队北进,前往与安提帕特罗斯会师之地。
亚历山大死后受任的两个国王监护人,不出两年俱已横死。他们的职权暂由培松和阿瑞巴斯代行。
在两位国王的家室中,只有罗克萨妮认识死去的克拉特鲁斯。当亚历山大在格德罗西亚沙漠折寿时,他护送她和随军人众一道从印度返回。她喜欢他远胜于佩尔狄卡斯,本来期待着重归他的照管。她做了件新衣,预备穿来迎接他;她对克拉特鲁斯的哀悼是真诚的。两个新任监护人都不像能有什么指望。培松对亚历山大极尽忠诚,向来视她为一个随军姬妾,理应安守本分。阿瑞巴斯,她则疑心偏好男色。而且,他们总是结伴来探望她,这是他们俩私下达成的预防之策。
对于欧律狄刻,克拉特鲁斯仅仅是个名字。他的死讯教她释然;他的声望是一种权势的威胁,她敏锐地感到,那比现任监护人能有的威胁更大。
叛变后她很快觉察到气氛的变化。士气不同了。这些人如今是对将官抗命成功者,有些是流过血的。他们取胜了,但是这胜利没有增强他们的信念,反而斫伤了它。他们因失策的领导而陷入泥淖,对反叛无悔;但是共同的信任已丧失,一条曾经给他们养分的脐带已断裂。少了它,他们躁动不安,如丧考妣。
培松和阿瑞巴斯没有填补他们的空虚。培松是八近卫之一,他们早闻其名,但恰巧这里极少人和他在军中共事过。他的素质未经考验,同时他们又觉得他缺乏鼓动力。至于阿瑞巴斯,他在亚历山大麾下成绩平平,建树都在艺术方面,那个他们不感兴趣。
假如两人之一显出暗藏的锋芒,军队就会变成他私人的;他们犹如一群强悍的狗,只缺一个主人的声音。然而两人都对权位感到不自在,都极力避免一切造成动荡的机会、一切争斗或结党的迹象。两人都清醒而称职地履行着义务。
一出戏就这样拖长,情节松松垮垮;观众坐不定,咳嗽打呵欠,开始把弄手里的苹果核、咬剩一半的洋葱和面包皮,但也没有决心把它们扔向演员。对于任何有才华、懂得抢戏的聪敏配角,这出戏是天赐良机。在台侧等待的欧律狄刻,感到整个剧场暂停着,知道属于她的暗号来了。
假如培松身边有他带领过的那些计谋多端的老部下,就会有某个满面皱纹而精明世故的方阵统领来到他的营帐,说道:“大人,请容我进言。腓力王的年轻妻子最近在士卒当中频频走动,惹是生非……噢,不是那种是非,她是个贵妇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过……”然而培松足智多谋的老部下跟了克拉特鲁斯行军,携着亚历山大偿给他们的黄金。拥有同盟和忠诚探子的是欧律狄刻。
她主要的障碍在于腓力。一方面他不可或缺;另一方面,给他的功课如果长于几分钟就必出岔子。没有他在场而接见男子会招惹秽闻;有他在场则是灾难。
但是,她想,我的血统也一样好,犹有过之。他只不过是个非长子的私生儿,即使他父亲夺到王位又如何?我的父亲是合乎法统的国王;再说,我是婚姻所生的。我干吗要容让?
她先从已经认识她的士兵中间招集党人;萨第斯道路上的相救者、在埃及保卫御帐者、尼罗河之战幸存而能行走的伤员。很快,许多人在行军路上找借口靠近她的车舆,尊敬地向她致意,问她或国王有何需求。她教过腓力,如果他在她旁边骑马,就要微笑还礼,并骑到前面一点的地方。这样经过她丈夫的认可,后继的交谈便再无尴尬之虞。
很快,以纪律不严的士兵所知道的迂回方式,国王有了一支非正式的卫队,由他的妻子率领。这卫队深感自豪,尚未记名的人数与日俱增。
队伍曳行,以随军人众的步速前进。她的兵员中有个年轻军官想起亚历山大(他们都很容易想起亚历山大,而她也学会了不加制止),说他从前常会离开慢吞吞的队伍,带朋友们一起去狩猎。这主意叫她欣喜。他们某个人可以申请日间出猎,带上一些同僚,日落时归队;这在平靖的地区是寻常的恩惠。她会换上男装,不向任何人申请,跟他们同去。
新闻当然传开了;但是对她没有坏处。至此她已经因为观众的反馈而入戏渐深。可信赖的勇敢少年、感激他们的保卫和拥护的姑娘、地道的马其顿人王后——所有这些角色都令他们爱戴她。
在山野的草地上,分享一顿大麦糕和淡酒的早餐时,她会对他们说起王室的故事,从她的曾祖父阿敏塔斯开始;他英勇的儿子们,佩尔狄卡斯和腓力,两位都是国王而且都是她的祖父,佩尔狄卡斯战死时,两人正在边疆上讨伐伊利里亚人。“由于腓力的战功,他们让他做了国王。我父亲尚且年幼,帮不了他们,因此他们没有选择他。他从未质疑民众的意志,一直忠心,但腓力遇刺后,假朋友作伪证指控他,于是全军集会判了他死刑。”
他们很把她的话当真。他们年少时在家里的火炉边,全都听过走了样的老故事;但如今他们是聆听一位王室血统的王后,亲口说出真相;他们觉得骄傲、震撼,深怀感激。她明明白白的贞洁——于她是极其自然而未经考虑的——也令他们肃然起敬。晚间把皮酒袋传来传去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会向十数个羡慕的同袍夸耀她的注意。
她也谈到腓力。她说,他少时体弱多病;强壮起来时,亚历山大的战绩正如日中天,他哥哥自感相形见绌。现在,他不希望继续由监护人代理政事了,而愿意亲自担任马其顿人的监护者,悉心照拂他们的利益。但由于他的谦逊,佩尔狄卡斯篡夺了他的权利;而新任的监护人又不了解他,或是不愿了解。
骑马穿过军营时得到如此频繁而温情的致敬,腓力是满意的。他会微笑答礼;不久她又改进了他的功课。他学会了说“感谢你的忠诚”,并高兴地看到士卒们为此欢喜。
阿瑞巴斯巡视时,有一两回注意到这些致敬,并不以为忤,没有向培松报告。培松本人,则警戒着自己不要学了他所厌恨的佩尔狄卡斯那般刚愎自用。进军埃及途中,他一度甩手,对政务丧失了兴趣。到了情势危急,逼得他们杀掉佩尔狄卡斯时,培松已经和士卒们隔膜了。叛变使他们野蛮好斗;他只求把军队平平安安地带到与安提帕特罗斯会师之处。一旦能在那里召开集会,就能选举一个新的永久监护人。他便可释然去职。
与此同时,他把纪律留给下级军官来管,而他们则感到不拘小节较为明智。欧律狄刻的党派在壮大,在发酵。当军队在特里帕拉迪苏斯扎营的时候,这酒已经酿成了。
特里帕拉迪苏斯——三乐园——位于叙利亚北部,是从前某位有意仿效波斯大帝的行省总督所营建的。
那儿一条小河被引水造为池塘、飞瀑和喷泉,溪涧之间筑有大理石桥,以及黑曜石和斑岩的稀奇古怪的踏脚石。杜鹃花和映山红点缀着缓坡;稀罕美丽的园景树,由牛车连根带土运了来,组合成镶边或散漫的图案,背衬天空的春色。林间空地上有星星点点的百合花,俯临这绿野的是给女眷修建的夏季别墅,带有透雕的窗槅;雪松木的猎舍则供总督和他的宾客使用。
战争年间,鹿群大多遭人盗猎,孔雀被偷食,树木也被大量砍伐;但在这疲惫不安的军队看来,这里是至福乐土。这是等待安提帕特罗斯的理想的休养营地,据报,他数日内就会抵达。
将军们在主要的猎舍中安顿自己,这些建筑处于显著的中央位置,可眺望到开阔的人造风景。军队在空旷地带驻营,在熠熠闪光的溪中洗澡,伐木做炊火,挖陷阱捕兔、涂胶水粘鸟而加餐。
阿瑞巴斯觉得此地怡人,和一个密友骑马漫行去了。培松的地位比他高很多,因此让他去管军纪似乎更恰当,自己也乐得松快。
培松视他为轻量级人物,不在也无妨,但不安地想到亚历山大此时会让大伙儿有事可干。大概是运动会,以慷慨的奖品让他们踮足奔波,一连练上几天……他考虑找塞琉古商谈;但塞琉古自认比阿瑞巴斯更有资历做监护人,最近在生闷气。嗯,最好不要强求,培松想。
腓力和欧律狄刻住在从前总督的正妻的夏季别墅中。至此,管换马的军官也成了她的党人;只要她看中一匹良驹,那就是她的。她四处骑行办事,如今整日穿着男装。培松和阿瑞巴斯在住着的山丘即使刚巧望出去,也只看见远处的一个骑手,毫无异样。
至此,营地上的军士大多已经心知肚明。不是人人都赞成,但腓力是国王,那没法否认;也没有谁对任何一个监护人情深到甘冒搬弄是非的风险。没关系,怀疑者心想,安提帕特罗斯没几天就会来了。
事有凑巧,一场内陆暴雨使奥龙特斯河暴涨,挡住了安提帕特罗斯军队的去路。他认为在这平靖的乡土不必兼程,也不值得让他八十岁的老骨头经受水患,便在高地扎了营,等待水退。
特里帕拉迪苏斯的天气清新和煦。一个明媚的早晨,露珠结成水晶球躺在春百合花上,鸟儿在五十树龄的枝头唱着,有个衣服不整的副官一边绑着腰带一边冲进培松的房间,吵醒了他,“大人,士卒们……”
他的声音被一种喇叭声淹没。培松听了一跃而起,裸身而瞠目。是国王驾到的吹奏。
阿瑞巴斯奔了进来,草草披着件袍子,“一定是安提帕特罗斯。这犯傻的传令官……”
“不,”培松说,“听。”他从小窗窥视,“复仇女神啊,怎么……穿戴起来!武装起来!”
亚历山大的老部下动作迅速。他们出到那个总督昔年向困兽射箭的阳台。面前开阔的空地上站满了士兵。腓力和欧律狄刻在他们前头,骑在马背上。那号手站在旁边,模样桀骜,俨然是一副历史开创者的神色。
欧律狄刻发言。她穿着她的男式宽袍,全副武装,只是没戴头盔。她逸兴遄飞,神采奕奕,皮肤清亮透明,头发闪耀着,投身壮举的活力在她全身流淌,辐射开去。她不知道,也不见得想知道,亚历山大在鼎盛的日子就是这般神采;但她的追随者们知道。
她的声音,年轻、清亮而坚定,跟托勒密的低音在埃及传得一样远。“以腓力之子国王腓力的名义!他的监护人佩尔狄卡斯死了。他不需要新的监护人。他已经成年,三十余岁,自己能够治国。让国王亲政!”
在她旁边,国王扬起一手。他深沉的喊声异常洪大,所有听众都感到陌生而惊奇。“各位马其顿人!你们承认我是你们的国王吗?”
欢呼轰然,使鸟雀从高枝上振翅而起。“国王腓力万岁!王后欧律狄刻万岁!”
一匹马扬蹄奔至猎舍。骑手把缰绳扔给一个恐惧的奴隶,阔步走上阳台。塞琉古的勇敢众口相传,他亦自知,不能让人说他在一场叛变中闭门躲避。他是个深受爱戴的将军,一出现,初起的“处死监护人!”的叫喊就沉寂了。给腓力的欢呼仍旧持续。
喧嚣中,塞琉古对着培松的耳朵咆哮:“他们人不齐。行缓兵之计。呼吁召开全军集会。”
确实,看上去有三分之一的士兵没有掺和。培松上前;呐喊消减为嗡声。“很好。你们是自由的马其顿人,你们有这份权利。但是别忘了,安提帕特罗斯的人马仅在几里之遥,他们也有这份权利。这关涉到全部的公民。”
一股怨忿之声涌起。群情激昂,没有耐性。欧律狄刻的一句“不行!现在!”又让他们闹腾起来。
有个什么东西使她回头。腓力在拔剑。
为了让他像男人,遑论像国王,她也得让他佩剑。凭他的眼神,下一瞬他就要杀往猎舍了。她有刹那的犹豫。他们会不会跟随他……但是他毫无打斗的能力,会输掉一切的。“咱杀了他们!”他热烈地说,“我们能杀死他们,看。”
“不。收回去。”他照办,懊恼而顺从。“现在对大家呼喊,‘让培松说话。’”
他立即得到遵从。士卒们今天对他刮目相看。培松知道事情已经不可逆转。“我听到你们的意见了。”他说,“好的,你们可以召开集会。如果摄政到达后一切又得重办,不要怪我。传令官,下面那位。上来这里宣令吧。”
集会在猎舍前的林间空地举行。超然事外的士兵们也响应而来,人数多于欧律狄刻的预料。但是她和腓力登上用作讲坛的阳台时,她依然有成功的光彩,含笑环视那些欢呼的面孔。那些沉默者她大可忽略不计。
在平台远远的另一边,培松和塞琉古轻声谈着。她在脑中重温腹稿。
培松来到她面前。“你可以最后一个陈词,这是女人的权利。”他太自信了,她想。要让他瞧瞧。
他利落地走上平台的前方。有几个嘘声,但很快消逝了。这是全体集会,人人敬重的古俗。
“各位马其顿人!”他干脆的呼声切过最后的嗡语,“在埃及,在全军集会上,你们指定我和阿瑞巴斯做了国王们的监护人。如今看来你们改了主意,不管什么缘故。没关系,我们接受。这不必付诸投票,我们俩有共识——我们辞去监护人的职位。”
有彻底的、震住的寂静。他们像一群拔河的人,对抗一方忽然松了手。培松让效果臻于极致。
“是的,我们辞职。不过,监护人的职位仍在。这是亚历山大辞世时全军集会的决定。别忘了,你们有两位国王,其中一位年纪尚幼,未有主见。如果你们票决让腓力行使自己的统治权,就是指定他为亚历山大之子的监护人,直到他成年。你们投票前,要考虑所有这些事。”
“知道!知道!”他们像看戏的观众,遇到演员们迟迟不上场。欧律狄刻看在眼里。他们等待的是她,而她已就绪。
“所以,这位是腓力之子腓力,”培松说,“他要求亲政。腓力王,请上前来。”温顺而略显惊讶地,腓力跟他一样站到中央的台阶起始处。“国王,”培松说着退了一步,“现在要对你们致辞,陈述他的事理。”
欧律狄刻僵住了。天空塌在她身上,而她没有看出这从一开始就是不可避免的。
她如梦方醒般见到自己的愚笨,濒于崩溃。她没有借口,也没提醒自己才刚刚十六岁。在她自己心目中她是一个国王,一个战士。她误了大事,难辞其咎。
腓力睁大眼睛四顾,茫然微笑。他迎来友善的、鼓励的欢呼。他们都知道他是个寡言的人,也过于谦抑。“腓力万岁!”他们喊道,“腓力为王!”
腓力抬头。他很清楚这集会的目的,欧律狄刻告诉了他。但是她也告诉他,她没有事先教他的话一个字也别说。他焦灼地瞟了她一眼,看她会不会替他发言,但是她直视着前方。他身后却传来阿瑞巴斯的声音,温和而坚持:“陛下,对士卒们说话吧。他们都在等待。”
“开始呀,腓力!”他们喊道,“静下来听国王讲话!”他朝他们挥手;他们嘘着彼此,以便聆听。
“感谢你们的忠诚。”这很保险,他知道;他们果然都喜欢。好。“我想当国王。我年纪足够当国王了。亚历山大告诉我不要做,但他已经死了。”他停顿,整理着思绪,“亚历山大让我捧过熏香。他告诉过赫菲斯提昂——我听到了——他说我没有别人以为的那样迟钝。”有些暧昧的噪音。他要人宽心地补上一句:“如果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欧律狄刻会告诉我的。”
众人一时惊呆,继而哗然大乱。他们转向彼此,谩骂、规劝、争辩。“我早跟你说过,现在你看到了吧。”“他跟我说话和平常人一样,就昨天的事。”“他有惊厥之症,是病给弄的。”“他告诉咱们的是真相,他这一点好。”
欧律狄刻像绑在刑柱上一样站着。她愿意她整个人灰飞烟灭。她听见到处有人在复述中品咂这笑话:“欧律狄刻会告诉我该怎么做的。”腓力受了反应的鼓舞,依然演说着,“等我做了国王,我每一回都要骑大象。”
在他身后,培松和阿瑞巴斯对视,面有得色。
笑声中有点东西令腓力犹疑,想起那可怕的新婚之夜。他抛出那有魔力的语句:“感谢你们的忠诚。”但他们没有欢呼,反而笑得更响。如果他逃走,会不会被捉到?他把慌乱求助的脸转向欧律狄刻。
起先她像自动机械般移动,被她的骄傲驱使着。她向两位洋洋自得的监护人投去一个鄙夷的眼神。望也不望底下嗡嗡的人群,她走到腓力身边挽起他的手。他怀着难言的释然和信任转脸向她,问道:“这演说可以吗?”
她头部端直,一时面对了人群才回答他:“嗯,腓力。但现在事情完了。来,我们坐下吧。”
她领他去到墙边石凳上,那是总督和他的客人们从前把酒小酌,等待猎人呼叫的地方。
集会没有他们而继续下去。
场面纷乱难理,躁动不安。分裂已到了荒唐的地步。几百个声音敦请培松和阿瑞巴斯重新执掌监护权,遭到断然拒绝。塞琉古也坚辞不就。当一些不甚重要的人名被抛来抛去时,有个信使骑马而至。他禀报,安提帕特罗斯及其军队正在渡过奥龙特斯河,两日内会抵达。
培松公布了这新闻,提醒群众说自从佩尔狄卡斯之死,两位国王便上路前往马其顿,他们归属的国家。既然克拉特鲁斯已经作古,还有谁比摄政更适合做他们的监护人?他们只好怏然接受,因为谁也没有更好的方案。
辩论期间,欧律狄刻带丈夫悄然离去。午餐时他向克农复述了他的演说,克农夸赞着,避开她的眼睛。
她几乎没听见他们的话。被打击得双膝落地,屈服认输,她却分外感到自己血液的源头。亚历山大的阴魂在讥笑她;他年方十六已摄政马其顿,并打了胜利的一仗。她的雄心之火在余烬下依然闷烧。为什么她会受辱?不是由于抱负过大,而是过小。她想,我被嘲讽是因为我敢要的不够。从今以后,我会提出我自己的权力要求。
傍晚,太阳从亚洲沉落,柴烟初升,她换上男装,吩咐备马,然后外出骑行于营火之间。
两日后,独眼安提柯作为摄政及其军队的前锋,到达特里帕拉迪苏斯的营地。
他是那个逃至马其顿,揭发佩尔狄卡斯的图谋的人。亚历山大曾经授封他为弗里吉亚总督;摄政知恩图报,任命他为亚洲所有军队的统帅。如今他是在赴任的路上。
他骑着一匹波斯“大马”,因身材高大,希腊马不能驮他走长路。虽有眼罩——他是在为亚历山大攻取弗里吉亚时一目失明的——他依然是个英俊男人。他更英俊的年轻儿子德米特里崇拜他,跟他形影不离。两人并骑,是夺目的一对。
他率领随从的小纵队,骑入那园子边缘的林地。少顷,他竖着耳朵,做了手势让队伍停下。
“怎么了,父亲?是在打仗吗?”那少年眼睛一亮。他年方十五,未曾战斗过。
“不是。”他父亲边听边说,“是吵架。或是军心不稳。凭这声响,我来得正是时候。前进。”他对儿子说道:“培松在干吗?他在亚历山大麾下成绩很不错的。如果你只见过一个人奉命行事,别以为你了解他。唉,他在这儿是临时凑数的。我们走着瞧。”
这光景并未令他不快。他自己雄心勃勃。
欧律狄刻号召到五分之四的军队支持她。她领队来到将军们的猎舍前,以国王驾到的号角宣报自己,这一次要求让腓力和她共当国事。
三位将军厌恶地俯视下面的暴徒,不无恐惧。看上去比军心浮动更坏,是目无纲常。欧律狄刻自己对此也半有知觉。她习武时没有得到过军事操练,也没有考虑过如果她把追随者们排成某种阵列,会较易操纵,也更有气势。若是一年前,那些初级军官会为她治军(高级军官漠然以对),但一年间事变频仍,大多是有害于纪律的。因此现在是一支武装的乌合之众跟着她;互相推挤争先,对那些将军粗言相向。
正当培松的话音被嘘声和嘲笑淹没时,安提柯一行人来到耳程内。
他遥遥瞥了一眼之后,便派德米特里前去侦察;这对于小伙子是良好的训练。他愉快地跑马入林,回来报告,有一大堆人聚集在看似大本营的地方前面,但后面可谓空空荡荡。
与此同时,欧律狄刻感到背后的群众开始翻腾。她要么现在就领他们上前,要么设法控制。遗传的本能告诉她,她领导不了他们很久。他们会越过她涌上去,弑杀将军们。其后,她脆弱的权威就会一扫而空。
“传令官,吹停止号!”她高举双臂面对他们;他们浮躁地摆动,但不再上前。她再次转身迎向那些将军。
阳台是空的。
最近几分钟的鼓噪中,将军们获知他们新的统帅到军营来了。他在他们后面的猎舍里。
室内木色深暗,窗洞狭小,有一股阴森之气,他们眯眼认出安提柯高耸的形体,在总督椅上坐着,像独目巨人一般单眼注视他们。年轻的德米特里被一缕阳光勾出英武逼人的轮廓,犹如勇猛的守护精灵,站在后面。
安提柯一言不发。他目光盯着他们,等待。
听他们把这可叹的故事源本道来时,他的面容从冷肃渐渐变为纯然的不信。他令人不安地停顿一会儿,才说:“这姑娘到底多大了?”
由于外边不耐烦的喧哗,塞琉古喊着告诉他。
安提柯旋过头来扫视他们,目光停在培松身上。“霹雳的宙斯!你们是军人还是教仆?连教仆都不如,神啊!你们待着。”他阔步走上阳台。
意料之中的可怜虫们没有出来,而是这魁梧可畏、赫赫有名的男子蓦然现形,使人群惊骇得几乎消声。欧律狄刻根本不知他是谁,茫然仰视。被她忘在一边的腓力开腔道:“那是安提柯。他……”
他的声音被安提柯从阔大胸膛发出的轰雷盖过。前边的士卒们不由自主挺直了身子,徒劳地推推搡搡企图整队。
“退回去,你们这些狗娘养的!”安提柯吼道,“滚回去,让哈德斯和复仇女神收伏你们!你们以为自己是谁,一群赤精大条的野人吗?站出来给我瞧瞧。士兵,你们是?我在劫马帮的土匪里也见过比你们强的士兵。马其顿人,你们是?亚历山大不会认得你们。你们自己的娘也不会认得你们,没脸承认。如果你们想召开集会,最好能像个马其顿人的样子,趁着真正的马其顿人没到,看见你们的这副面目。他们今天下午就到了。那时如果其他人同意,你们就开会吧。洗洗去,诅咒你们,你们臭得跟山羊似的。”
欧律狄刻听到桀骜的喊声变成一种迟疑的嘟哝,错愕不已。安提柯本来不理会她,这时仿佛第一次看见了她似的。
“小姐,”他说,“带你的丈夫回到住处去,照看他吧。他需要的是一个妻子,不是一个女将军。做你该做的工作,把我的工作留给我。我是跟着你祖父学的治军,那时你还没出生。”
有一种动摇的暂停;人丛的边缘开始溃散,中心也松了。欧律狄刻喊道:“我们要得到自己的权利!”有些响应的声音,但不够壮大。可恨的巨人击倒了她,而她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回到帐篷里,克农告诉了她。她思忖下一着棋的时候,食物的气味提醒她,自己年轻的身体饥饿着。她等到腓力吃完——忍受不了他的食相——才坐下就餐。
外面某处,有个威严高亢的声音跟卫士争吵着。正给她倒酒的克农抬头。一个少年走了进来,异常英俊,年龄还没有她大。以那完美的五官和一簇簇的金色短鬈发,任何雕刻师都会属意请他摆成赫尔墨斯之姿。他像赫尔墨斯一般轻盈而入,在她面前静立,以神祇的蔑视看着她。
“我是德米特里,安提柯之子。”这声口也仿佛戏剧开场时一位神祇在介绍自己,“我来是要警告你,欧律狄刻。向女人开战不是我的习惯。但如果你伤我父亲一根头发,你就得偿命。就是这样。再会。”
他穿过乱纷纷的军队走了,正如来时;他的速度、他的青春和傲慢为他开路。
她呆呆望着这第一个与她年岁相仿的对手的背影。克农嗤之以鼻,“倨傲的小狗崽子!谁放他进来的?‘向女人开战不是我的习惯’!我倒想知道,他平素向什么人开战?他父亲该拿绳子把他拴住。”
欧律狄刻吃得很快,然后出去了。这造访刺激了她逐渐萎靡的意志。安提柯是一股她斗不过的自然力;但他是单独的一个人。士卒们依然思变,随时会反叛。她不敢集结他们,那又会把他惹出来的;但她深入军士中间提醒他们说,即将到达的安提帕特罗斯并非合法的摄政,他担心被一位合法的国王撤职。倘若姑息,他就会挑出腓力和她以及他们最好的追随者,处以死刑。
与此同时,安提柯派了一个随从去迎接摄政,提醒他提防这边的变乱。然而摄政一行抄了山上的近路;使者错过,只赶上大部队的尾部。他在那里得知,远不到中午时分,那老人已带着卫队捷足先行了。
朝着特里帕拉迪苏斯的方向,摄政端直骑在他步伐轻松的战马上,僵硬的双腿跨着鞍布作痛,神态始终是严冷的注视,遮掩自己随年事而来的疼痛和虚弱。他的医者敦请他要坐轿。不过,他儿子卡桑德罗斯在马其顿也这么敦请;他只是等机会劝谏他体力难支,得有个副手——自然是他自己了。对他的长子,安提帕特罗斯既不信任也不甚喜爱。叙利亚这里,自从佩尔狄卡斯之死已是情形叵测;愿众神护佑、身体争气,因为他有意让大家看看,他仍是那发号施令的人。
林园的主门树立着巨柱,柱头有石莲花,庄严肃穆。安提帕特罗斯选了那条好路,少顷到达此门。
远处传来噪声;但令他意外而恼火的是没有护送队在此迎接他。他命传令官吹响喇叭,宣告他的驾临。
猎舍那边,将军们愕然,知道他的大军不可能这么快到达。他们的使者错过了他。几乎同时,传来越来越大的喧哗;一个没参加反叛的骑兵首领奔马而至。“大人!摄政带着不到五十名骑手来了,叛党们正在聚众包围他。”
他们跑去取头盔——早已铠甲在身——并叫喊备马。培松和阿瑞巴斯都从来不乏个人的勇敢;他们利索地握取投枪。安提柯说道:“不,你们俩别去。如果你们去,那帮人会冲着我们大家打来的。留在这里,尽量揽人过来守住猎舍。来,塞琉古,我们过去,对他们谈话。”
塞琉古撑长矛上马之际——安提柯在旁边骑着他的大马——一时感受到昔日黄金时代的昂扬。经过了埃及那场龌龊的、血痕犹在的事变,这叫人欣喜。但在那些年头,他何曾从自己人那里感到过威胁?
摄政已到了不舒适和疲惫比危险困扰更大的暮年。他预计最坏也只是不满的情绪,仅穿着骑马的轻便宽袍,戴着遮阳草帽,身佩一剑。在巨大的雪松和香柏和撒开枝柯的悬铃木之间,塞琉古和安提柯策马而来,看见人群包围中紧紧护主的卫队已摇摆不定,宽檐帽子在头盔间飞开,暴露了闪耀的银发。
“尽量不要血刃。”安提柯冲塞琉古喊道,“否则他们会杀了我们的。”他吼了一声,“住手,那边!”往人丛推搡而入。
他们的坚定、他们的声望、安提柯的高大和慑人风度,使他们通行到摄政面前,那老人挑着白眉毛瞪眼,像一只被乌鸦围攻的苍老山鹰,手攫旧剑。“这是干吗?这是干吗?”他说。安提柯匆匆敬了个礼(他以为这时有工夫闲聊?老头子想必是终于开始昏聩了),然后向士卒们发言。
他们可知羞耻?他们口口声声说敬重国王;他们对于他伟大的父亲腓力,国家中兴之主没有敬重吗?这个人,是腓力授以权柄而且信任不渝的。他从未被亚历山大罢黜,只是被召去会商,同时让一个副手暂代其职……安提柯不单能号令,需要口才时也善辩。人群怏然分开;摄政及其营救者们骑马上了猎舍。
欧律狄刻在为将开的集会准备自己的演讲,对骚乱一无所知,事后才听说。她的追随者差点宰了那古稀老人,令她震骇。这冒犯了她对战争的诗意想象。再说,他们应该听令于她,让众人看到她掌控大局。只有雅典的民主派才在别人战斗时制备演说。
日落前一个钟点,安提帕特罗斯的大部队到达。她听见延入黄昏中的各种喧闹,骑兵和步卒列队进入林园,辎重车辆间的叫嚷和辚辚响声,军中奴隶扎营的窸窣,堆叠武器的啷啷声,马匹嗅到同类的嘶鸣;以及久久不休的、士兵们活跃的嗡嗡谈话,交换着新闻与流言与见解。这声音属于城邦集市、酒肆、练身馆、论坛;是地中海边的众多陆地的悠远主调。
太阳西沉后,来了一些她的支持者,说他们跟安提帕特罗斯的人为了她的目标而争执过;一两人的皮肤上有破口和擦伤。但这些是小打小斗,迅速被头领制止了。她辨出军纪恢复的征兆,也没有全然觉得不快。当摄政麾下的一位高级军官到帐篷来的时候,他们无一例外地敬了礼。
他宣布次日要举行全军集会,决定王国的大计。腓力王想必愿意出席。
腓力正在地板上给自己造一个小城堡,并试图用一些蚂蚁把守这堡垒,它们却总是做逃兵。他闻言焦灼地说:“我必须演讲吗?”
“那个随你所愿,陛下。”使者不带感情地说。他转向欧律狄刻。“阿敏塔斯的女儿,安提帕特罗斯向你问好。他说虽然妇女在集会上致辞不是马其顿人的风俗,他同意你可以这么做。他本人发言完毕后,大伙儿会决定是否希望听你的演说。”
“告诉他我会来的。”
他离去后,腓力急切地说:“他答应了,如果我不想演说就不必准备一篇。请不要强迫我。”
她简直想打他,但克制着,害怕以后把持不住他。其实她对他的力量也有几分畏惧。
次日集会依照自古的规程举行。外国兵——亚历山大兼收并蓄的种族混合的遗存——被排除在外。最大的一片空地上搭建了瞩目的讲台,下面有尊贵者的座椅。欧律狄刻就座时,最后一次用耳语命令腓力不要乱动;那人山人海让她感到一种新的、难以捉摸的变化。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却不知怎的似曾相识。是家国的、故乡山野的感觉。
安提柯首先发言。在这集会上,愤怒的将军不复可见。说话人是个政治家,不乏雄辩的技巧。他庄重地对他们提起他们在亚历山大麾下的英勇往昔,促请他们不要玷污过去,然后介绍摄政。
那老人利索地走上讲台。他自己的部队予以欢呼;听不到敌意的声音。他四下里望了望,时间恰好地打手势要求安静,这时候,欧律狄刻心中不由自主地感叹:此人是王者。
亚历山大连年征战之时,他统治着马其顿和希腊。他镇压了南方零星的叛乱,把他选择的领袖强加于那些城邦,放逐了其中的政敌。他甚至击败了奥林匹娅斯。现在他年老衰迈,身材开始萎缩,深沉的嗓音开始粗哑;然而,他仍拥有权势和威严的气氛,从内里的核心散发出来。
他向他们说起他们的先祖,说起腓力如何把他们的父亲从侵略与内战拯救出来,并生养了亚历山大,令他们做了世界的主人。他们变成一棵粗枝伸展的树——他对四周耸立的名贵树木打了个手势——但如果根柢拔离了故土,最高大的树也会死。他们受得了在他们征服的外夷中间沉沦吗?
他向他们说起阿里达乌斯的出生,那个他们以腓力之名荣耀的白痴;他说了腓力对他的想法,无视他就坐在下边的席位。他提醒他们,马其顿有史以来从未被女主统治。他们现在要选择一个女人和一个傻子吗?
腓力听见了他的结束语,贤明地点头。他觉得不无安慰。亚历山大告诉过他不能当国王,而现在这气势凌人的老者也赞同。或许他们很快会告诉他,他又可以做阿里达乌斯了。
安提帕特罗斯自己的部队从一开始便支持他。至于反叛者们,这好比从辗转不安的梦中慢慢醒来。在她周围,犹如落潮岸滩上碎石堆的汩汩声一样,欧律狄刻感到大海在渐退渐远。
她不愿、不能承认失败。她要发言,那是她的权利;她一度赢得了他们,会再度赢得的。少顷这老家伙就会讲完,她必须就绪。
方才她攥着手,背部和肩膀绷紧;她的胃收缩着,作痛。那疼痛变成一种绞痛,又低又重地坠着,让她惊惶,起先还不想正视。没用——是真的。她的月事提前四天来了。
她一向算得仔细,一向有规律。怎么可以是现在?开始了它就会来得很快,她又没有垫毛巾。
这天早上她紧张兮兮的;在那所有的压力之中她忽略了什么?她已经感到一点潮湿的预警。如果她站在讲台上,人人都会看见。
摄政的演说接近高潮。他在谈论亚历山大;她几乎罔闻。她望着周围成千的面孔,斜坡上,树丫间。为什么,在众神创造的所有这些人当中,独独她要承受这种背叛,只有她一个在命运的伟大转捩点上,可能被身体诳骗?
她身边坐着腓力,徒具一个魁梧男子的块头,无用的天赋。如果这身躯是她的,就会带她走上讲台,给她铜一般的嗓音。现在她只好临阵脱逃,连支持她的人都会想:可怜的姑娘!
安提帕特罗斯演说已毕。喝彩声稀落下来时,他说:“现在,会众愿意听阿敏塔斯之女、阿里达乌斯之妻欧律狄刻发言吗?”
没有异议。安提帕特罗斯的人是感到好奇;她的同党是耻于发声倒戈。他们心意已决,但他们至少愿意听听。现在是一个真领袖激荡人心之时……她来时肩膀上围了一条大披巾,清晨阴凉。现在,她小心翼翼让它滑到肘弯,披垂的圆弧遮住了臀部,如同壁画上优雅的仕女。她站了起来,当心着自己的披巾,说道:“我没有向各位马其顿人致辞的意愿。”
罗克萨妮的帐篷里久已如临大敌,宦官们慌里慌张,侍女们提心吊胆;她确信如果政变成功,欧律狄刻的第一件事会是杀死她和她的孩子;在罗克萨妮看来,这是自然而然的。
由于集会只有马其顿人参加,她过了些时候才得知他们的决定。她的车夫,一个说希腊语的西顿人,终于回来禀报,腓力之妻被压倒了气焰,无言以对;摄政安提帕特罗斯受任为两位国王的监护人;而且,各位大臣一旦商定瓜分行省的方案,他就会带两个王室返回马其顿。
“啊!”她叫道,像褪去斗篷一样恐惧全消,“那就一切都好了。马其顿是我丈夫的王国。他们从傻子腓力的童年就知道他,当然绝对不要他。他们想见的是我的孩子。亚历山大的母亲也会翘首以盼的。”
亚历山大从未读给她听奥林匹娅斯关于他婚讯的回信。她向他建言,如果那蛮族姑娘生了男孩,要闷死他,以绝今后篡位之患。时不我待,他应当照着跨入亚洲前她恳求过他的那样,重访故土,生育一个马其顿人。这封信没有编入王室档案。他拿它给赫菲斯提昂看过,随即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