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已不再期待果实,秋天的意义便被看成是夏天的衰退。在这个衰退的季节里,冬天反而成了渴望:丰盈的白雪,充沛的寒冷。如果我们足够温暖,就想有一只冰凉的手能够塞进我们翅膀一样闭合的腋窝;如果我们和天地同凉共冷,就想有一种温暖能够散发在空气里朝我们微笑。孤独着,又缠绵着。这时候,所有的人都是少男少女。
雨巷的情景不多见了。撑着油纸伞的惆怅、芬芳的哀怨、寂寥的彷徨,早已被决绝的取舍驱散。欲望灿烂而有力,爱得狠,爱得干脆,或者干脆不爱。望着窗外的雨丝,我想,我为谁去撑伞守望呢?我爱的人们已是香车宝马了。生活富足着也贫乏着。贫乏的是爱,是爱的情调。你吃过没有咸味的盐吗?那就是你的爱。
突然想,人类至少有一半男女是有性无爱的。但我们不必沮丧。我们即使不能创造伟大的爱,也能收获迷人的性。性与爱分家时,快乐并不歧视任何一方。然而,前面毕竟有更迷人的风景:性爱合一的田园、无性有爱的月光。朋友,记住了,“爱”到最后才会出现,别让性挤掉了爱。因为你是最有爱最会爱的一个。
我们期待着爱情,有时会把它看成生活的全部。爱情却向我们隐藏了一个秘密:那就是失望和悲伤。无奈的悲伤和难言的失望显露了爱情的真相,让我们发现越明亮的眼睛越有天然的狡黠。放下来吧,一切期待,让我们活在还没有喝完最后一杯酒的此刻:莫扎特的《催眠曲》正在响起。睡吧,爱人!还是明天再喝那杯酒。
从生老病死的角度,爱情从来都是悲剧,无论你多么爱她或他,你都得跟她或他分离。从结婚生子或同居上床的角度,爱情又都是正剧,因为快乐伴随着你,延续你生命的孩子伴随着你。可见人世间的正剧是多么短暂,而悲剧又是多么地绵长恒久。没有结合就没有分离,我们找到了爱人也就等于开始了悲剧之旅。
如果我们没有爱,自然就没有悲剧。可是我们怎么能没有爱呢?就这样,我们明知前面是悲剧,却还是要义无反顾地走下去。所以说爱情的真相是悲剧,悲剧的真相便是爱情。现在明白了吧?原来让我们幸福快乐的是悲剧。悲剧主宰着人类,她的眼泪中有我们的笑容。所以人生并不是要防止悲剧,而是要感恩悲剧。
不管是爱情还是生命的悲剧,我们面对的都是时间。人类有可能占领一切空间,却无法得到时间的许可证。空间的无限其实就是时间的有限。诚然给我一根撬杆,我将撬起地球,但我们并没有在宇宙支垫起撬杆的时间。无望的不可战胜的时间要求我们牢牢抓住生活。朋友,每一天都不会白过,只要珍惜,就不是悲剧。
史铁生走了。是腾讯的杨菁哭着告诉我的。为了迎接没有眼泪的死亡,我们修炼了一世又一世。但眼泪还是喷涌而至。悲悯者的意识里,不管是谁的死,都是自己的死。才发现此时此刻,自己跟他一起死了。死去的还有一种傲然不屈的挺拔、一种直立天地的文学精神。天问:一个真正的作家为什么要死?他会转世吗?
很早的时候,在北京我有缘推过他的轮椅,那天是在街上。1997年,我到青岛不久,他突然寄来一本书,是《务虚笔记》,用粗硕的蓝墨水签了名。我赶紧回赠了我的《荒原系列》。以后又有过几次通信。妻子去北京出差,我说:“你去看看史铁生吧。”她去了。回来后,我们一直在说史铁生独特的生活和独特的文学。
记得那次铁生在信中详细说明了他家的住址后写道:你来吧,我给你谈的事情很重要。我告诉铁生:我很期待。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期待也许就是我们活着的理由。但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我没有去。遗憾留到2010年的最后一天,冷风里他走了。我才意识到他把很重要的事情带走了。回来吧,铁生!我想知道,你要给我谈什么?
史铁生的意义在于:他把最柔软的感情包藏在最坚定的意志里,像火山岩浆持续的涌流,让我们一再地感受到信力和能量的存在。他用不能行走的双腿完成了超越道路的苦旅,用无法言说的痛苦馈赠了温暖和爱情,用永恒不变的坐姿扛起了中国文坛最硬朗的气质。我们知道他需要来世,却依然自私地希望他挺拔在今生。
春节不过是在时间的丝带上打了一个结,好让我们坐下来,回头看看我们的贫穷和富有。也许我们富有的仅仅是悲伤和叹息,但毕竟我们远走他乡的初衷是不甘贫穷。是的,如果没有春节,就没有车站的排队、旅途的拥挤。在这些烦恼的背后,是我们活着的饥渴。中国人,总是在付出太多太多之后,才会有一点点幸喜。
春晚是包办的婚姻,我们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里进入娱乐。如果真的别无选择,我们就希望这唯一的来临能够满足我们的期待。我们期待艺术,期待幽默和欢笑的瞬间。春晚的质量真的可以用笑了几次来衡量吗?娱乐的兴趣代表国民的素质。在演出和观赏的默契里,有着我们对忧患的拒绝和躲藏在欢笑里的本能。
道德底线的下降,让春晚屡屡拾金不昧。前有郭冬临捡钱包,今有冯巩捡包包。不是想象力衰退,而是这事儿现在严重了:有拾金必昧的,有拾金不昧反遭诬陷的,还有设局讹诈的。只能一声叹息:不是自己的不能拿,如此常识居然也要弘扬?这样的节目不能说它不好。笑中藏悲,能让人冷冷地看到没有幽默的幽默。
在鞭炮的热闹中思考清净:不必张望世界,不必牵挂身外之事,让漂泊的心回家。你发现心在关注你,你也在关注心。打开身心,消散成气,了无痕迹。想我是最大的烦恼,既然我消失了,我的烦恼、痛苦、疾病又在哪里?这时你面对一个巨大的空间,繁星满天或碧空无涯。身心的空白出现了,这便是人生一境:求空。
沙沙雨憩。又看到蚯蚓爬上路面。它们为舒展生命而来,却总被一脚踩死。散步的时候我常会将它们捉起,放进路边的树林草丛。在它们眼里,我就是神。可在人眼里呢?当惊诧追随而来,我知道在对生命的冷漠中,我已经异样了许多。其实我们何尝不是蚯蚓呢!正有一双悲悯的眼睛,在预知灾难后,从天上悄然盯着我们。
柴达木冷湖油田,三十年前,大戈壁的老风口,突然有人喊:蚂蚁。我们围过去,看到一群蚂蚁爬过沙砾的缝隙。这是我们半月以来遇到的唯一生命。我们全体蹲下,看着,忘了吃饭和睡觉,直到夜色弥天、荒月照临。翌日早晨再去看,一个蚂蚁也没有了,失望得不忍离去,搬开沙砾找啊找啊,就像在寻找失散已久的亲人。
冷湖的蚂蚁让我明白:生命对生命的陪伴是如此重要,而所有的生命都有让自己珍贵的理由。当我们一次次地掠夺动物家园,捕杀消灭它们时,我们也就塑造了人类在自然界的魔鬼形象:人的渺小和人对自然界妄自尊大的主宰形成了一个大落差,好比一个愚蠢的国王,在杀掉所有臣民之后,才发现他正在自杀。
在我们这个时代,一个讲义气的人是很难交到朋友的,因为你会给对方造成压力。你讲了义气他怎么办?他可从来没把义气当回事。功利的人只交功利的朋友,这样才可以“礼尚往来”。还因为你会拿衡量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别人,结果发现除了你自己,别人都在标准之外。所以一个愿意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反而是没有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