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们再三再四撺掇我为他们写一部类似于青春文学的藏地小说。于是写完《西藏的战争》以后,便把“骆驼”挂在了心上。及至竣稿,我发现我错了,我不该勉强自己写一种我根本无法中规中矩的东西。
检点自己的同时,又冒出另一些疑问来:谁能告诉我青春文学的标准是什么?为什么要有青春文学和成人文学的区分?少男少女就真的不需要成人一样的阅读,成人就真的不需要少男少女一样的思考吗?诚然天真和幼稚是少年人的天性,但成人非得老谋深算、练达周到了才够意思?反过来说,难道少年人就不应该有一点残酷之情、血性之爱的储备,免得他们长大以后,面对必不可少的惨惨西风、烈烈红日的时候显得惊慌失措?
我少年时代最喜欢的读物是《水浒》。“文革”期间,偷着看的。我偷来了遇穷困仗义疏财、为朋友两肋插刀等等,迄今还影响着我的人生。《水浒》里尽是人杀人,但我看了也没有变成杀人犯。如果我们人类丛书中见了刀子就去杀人,见了鲜血就去死亡,或者见了罂粟就去吸毒,见了剪径就去打劫,那就真该焚书坑儒了。实际上人性的向善是一种自发的趋势,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它一定是只接受美好而杜绝丑恶的。少年人有天然的道德免疫力,除非后天的扭曲超过他的免疫极限。因此刻意的励志、人为的净化以及道德说教的形象演示等等,都有可能是对文学本身的伤害。人在毫无杂质的环境里生活,最容易失去的就是抗体。过于温热绵软的成长往往会让男人丢失阳刚,让女人少了阴柔。
《骆驼》是个爱情故事,有点悲,有点沉,让人思念那时候人的爱情和动物的爱情是多么伟大啊——爱的价值,就是生命的价值。
我曾经的生活告诉我:骆驼作为人的伴侣,是所有役使动物比如牛马骡驴象中最出色的。只要你拉过它,让它为你驮过东西,或者你用缰绳抽过它的屁股,用巴掌拍过它的肚子,用呵斥让它跪下再骑上去走南走北,它就会长久地记住你。更重要的是,骆驼从来不浅薄地显示它们对人的超长记忆和由此而生的感情依恋,一辈子都不显示,它们用大智若愚的姿态把这种能耐深深地潜藏起来,致使人类在很多时候都以为它们是笨拙而低能的。
只有一种例外,那就是你遇到了危险,你需要它们的求援,它们就会不要命地从远方跑来,尽其所能地帮助你。到了这种时候,你才会吃惊地发现,骆驼的感官和记忆是动物里最发达的,它们能闻出地下水的流淌,能在逆风时嗅到一百公里之外的青草,能记得十几年、几十年前走过的路、经历过的环境以及役用过它们的你。而它们记住你的目的,决不是要依赖你或者投靠你,求得你的豢养,不,它们完全不需要。
它们是在荒天旷地里吃粗粮的——梭梭杆、骆驼刺、芦苇叶、红柳枝,它们是十天半月才喝一次野水的,它们在了无草迹的沙漠里跋涉的时候是可以一连四十天不吃不喝的。它们根本用不着你为它们操心,不必恩情和宠爱相加,甚至都不需要你的一瞥青睐、一丝安慰、一种爱抚。它们记住你的目的就是为了毫无索取地为你服务,就像你的母亲——她的为你着想完全出于一种仁爱的本能。它们活着,终生都是为了报答人对它们的信任,而且是无偿的报答,是毫无功利心的报答。
然而我要讲的骆驼,却与以上的种种优点无关。因为只有我知道,骆驼的生命里,那些出现在人类意料之外的精彩,才是它们原来的样子,正如我在《骆驼》结尾时所写的那样:
现在,让我们翻开地图,仔细看看青海的柴达木,找一找那些我们已经熟悉的名字:
夏日哈、香日德、诺木洪、乌图美仁、格尔穆、大柴旦、小柴旦,还有库尔雷克、娜陵格勒、察汗乌苏。是的,我们用骆驼和骆驼客的名字命名了这些地方,好让我们永远记住这个美丽而凄恻的故事,记住那些因爱而获得了生命尊严的骆驼和拉骆驼的人,记住在不朽的荒原,有着我们从不曾丢失的爱的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