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21年,西汉名将霍去病领军入驻湟水流域,在土著草顶房的一侧,筑起屯兵之所西平亭。西宁作为城市的历史从此开始。
这座城市后来让人有了这样的期许:如果你想在一个城市一天之内领略三种以上的民族生活场景和文化精髓,西宁便是首选。西宁把分布在广袤天地间那些最古老、最普遍、最有情彩和质量的文化凹凸集纳起来,让它成了一个民族交融、风情粘连的立体浓缩版。城东的伊斯兰文化,浓烈如圣地麦加;城南的藏传佛教文化,原生如古佛临世;城中的儒道文化,坚实如城垣不摧。还有星罗棋布的移民文化和现代文化,使这座城市具有了民族交汇地带人文呈现的所有特征。著名的东关清真大寺是汉式宫殿和阿拉伯寺庙的融合,而脊顶的镏金宝瓶以及鸣经楼上的小经筒却又彰显藏传佛教的经典饰风,这样的组合在世界上绝无仅有。西宁有两个大广场:中心广场和新宁广场。大广场就是大舞场,每天早晨和傍晚都有气势磅礴的千人集体舞,各个民族,男女老少,汇聚在这里狂舞锅庄。锅庄是遍布藏族聚居区的藏族圆圈舞,它可以消除疲劳和烦恼,产生爱情和喜乐。现在爱情照样产生,但已经跨越了民族界限,汉藏婚姻以先锋时尚的方式继续演绎着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的故事,看着他们的下一代茁壮成长,你会发现那已经不仅是民族融合而是血液融合了。藏族人穿着汉服,汉民操着藏语,见你一声“乔得冒”(你好),分手一声“扎西德勒”(吉祥如意),很多场合都这样,你都分不清谁是谁了。我有一个朋友老家在北京,他总说:“乔得冒您哪。”或者说:“扎西德勒您哪。”说久了,连藏族朋友也学他:“乔得冒您哪。”在藏族聚居区,汉族才是“少数民族”,因此首先是汉族人的藏化,这是生存的需要,比如你必须习惯喝奶茶、吃糌粑,必须遵从藏族的风俗习惯以及信仰等等。其次才是藏族人的汉化,藏族人的汉化是一种走向进步的表现,是藏族自发而必然的趋势。
由于冬天漫长、夏天短暂,西宁人对绿色的追逐,跟牛羊是一样的,跟鸟儿是一样的,顽强执着得几近疯狂。只要有点树林子就能冒出个茶园,只要有个茶园就能常常爆满。喝茶,吃酒,唱歌,跳舞,城市和人群,在这里诠释出了最本真的意义,那就是不管生存多么忙累、艰难,人都要创造享受,享受附带着忧伤,因为一直不肯放弃的,还有期待。
西宁的佛爷藏里的经,
塔尔寺的宝瓶,
想烂了肝花花疼烂了心,
望麻了一对大眼睛。
我不认为这仅仅是一首情歌,西宁人的“大眼睛”望得更远,他们认为“藏里的经”才是值得“想烂”“疼烂”的真经。所以,西宁成了青藏公路和青藏铁路的起始。
青藏公路和青藏铁路从西宁延伸而去,就像伸出两条结实的臂膀,紧紧搂定了西藏。青藏高原——青海和西藏,因为这两条命脉的存在,使亘古及今的一体联通变得可触可感。它既是整一的地理板块、区域板块、民族板块,又是整一的风情板块、文化板块、经济板块,它在不可分割也从未分割过的意义上,成为中国的信仰大陆、福音高地。而西宁就是高地的门户,是历辈达赖喇嘛和班禅活佛的尊师宗喀巴的诞生地,它发祥了藏传佛教格鲁派,并在一块八宝莲花的福地上,生长出了一棵十万叶片上自然描绘着十万狮子吼佛像的菩提树。六百多年前的西宁人意识到这是震惊世界的奇迹,在奔走相告的激动平息之后,垒起石板,围树造塔,于是有了“世界一庄严”的塔尔寺。
塔尔寺是信仰的灯塔,为的是把众生引向光明与和平、高尚与幸福。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藏传佛教格鲁派的塔尔寺从来不仅仅是藏族人的圣地,汉族人的心灵也大都有着对它的依附和崇敬。有一次,我拣了一把塔尔寺大金瓦殿前菩提树的叶子,带给一个汉族朋友久病不愈的母亲,告诉她这种树叶有祛除病魔的作用,这在我不过是给她一种心理安慰。但一个月以后,朋友告诉我,自从喝了那些树叶泡的水,母亲的病渐渐好了。我知道这位汉族母亲的心里早就耸立着神奇的塔尔寺,所以塔尔寺的树叶才是灵验的,是她和藏族人共同的信仰治好了她的病,而不是我或者树叶。
格尔木是一座充满传奇色彩的城市,我把它称做瀚海之星。
五十多年前,彭德怀的民运部长慕生忠将军带领数万头骆驼往西藏运粮,听说有个地方叫格尔木,可以作为转运站,就穿越八千里瀚海的柴达木一直往前走。到了昆仑山下一个有草有水的地方,他把旗杆一插,告诉大家,这里就是格尔木。慕生忠的选择恰好契合了这个名字的内涵:格尔木,蒙古语意为“河流密集的地方”。
这就是这座城市的起源,这样的起源在流行“形而上”的青藏高原很容易变成神话,变成“创世纪”:疲惫不堪的行路者,把拐杖杵到地上说,这里将有一座城市,于是城市就拔地而起。伟大的事情都是不经意做成的,伟大的人也是不经意伟大的。格尔木最初是一座帐篷城、骆驼城,后来由于运输工具的变化和进藏物资的飞速增加,骆驼城变成了汽车城。再后来,为利用丰富的地下水,机关、厂矿和居民点纷纷打井,一时间水井密布,水塔遍地,这里又成了水塔城。接下来更是几年一变,因为察尔汗盐湖的开发和可以给地球人口提供一亿年食用盐的储量,它成了盐城;因为淘金人的拥入,它成了淘金城;因为输油管线和大型炼油厂的建成,它成了动力城。而现在,叫什么都已经不确切了,它就叫格尔木,一座被建设者和拓荒人用青春和生命架构而起的年轻的城市,一个在茫无际涯的戈壁瀚海之上,无可替代地枢纽着青海和西藏、和新疆、和甘肃、和北京乃至所有内地省份的航标式的西部大要塞。
需要提到的是,当年慕生忠的驼队是举着火把走进格尔木的,火把的意义除了照明和取暖,还有驱散蚊蝇和预防野兽。那是用遍地生长、易着耐燃的莰芭拉草制作的火把。后来驼队又举着火把走向了昆仑山、唐古拉山、念青唐古拉山,走向了拉萨以及贯通整个西藏的雅鲁藏布江流域,以令人惊羡的浪漫和勇敢,开通了天堂之路——青藏大通道。
我曾经许多次来到格尔木,把那些和我打过交道的人串连起来,就能看出这个城市的人群组合是如此奇特,人生是如此斑斓。他们之中有在铺设“格拉(格尔木至拉萨)输油管线”而青春早逝的士兵,有青藏兵站部运输团因高寒缺氧而落下后遗症终身痛苦的军官,有西藏驻格尔木办事处的在昆仑山口冻坏了双脚最后截肢的老司机,有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牵着骆驼送十世班禅进藏和给粮荒时期的西藏运送“救命粮”的老驼工,有迄今仍然在格尔木的广阔天地春种秋收的山东知青,有在青藏公路改建中(1973年至1985年)十二年没洗过澡、没吃过青菜的工程师,有活到十六岁还没见过绿色植物的盐湖工人的后代,有在戈壁滩上三十年栽活三十棵树的两代道班工人,有去可可西里拿生命赌博人生的淘金客,有在抓捕盗猎藏羚羊、藏野驴的犯罪分子时九死一生的英雄。但给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我在戈壁大坟场里看到的那些已经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墓碑的人,他们来自天南地北,为了这座城市的耸起和发展,把血汗、生命、后代统统留在了这里。无法统计在形成一座城市的过程中需要牺牲多少人,只能感觉到人类的精神在开拓、创造、冒险、破天荒的层面上从来没有止息过,人类对自己的描述在每个时代都可能是崭新而悲壮的。
从格尔木往东直到柴达木的尽头,便是青海湖。
如果说格尔木是瀚海的心脏,青海湖则是一块闪闪发光的护心镜。这不仅是因为青海湖处在青海的腹心,更在于它的海拔高度和涨落大小直接描述着冰川的状况。而青藏高原——地球第三级的冰川,每一方的消融,每一滴的流淌,都准确预示着地球环境的优劣走向,预示着三江之源的青海有多少积冰给了长江,有多少古雪给了黄河,有多少储水给了澜沧江。由于冰川退化带来的资水不足,我们的青海湖——中国最大的咸水湖,多少年来,都是面积越来越小,水位越来越低的趋势。但就从前年开始,它涨了,大了,真的涨了,大了,而且直到今天还在涨,还在大。这是报答,是自然的恩惠!它的启示永远都那么朴素简单:只要我们给它一点点关爱,它就会给我们满怀的欢喜、无边的希望。
青海湖,古称青海,青海省因它而得名,它瘦了,青海就瘦了,它胖了,青海就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