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寻找灵魂的汉人,我循着古道蹄音,来到神山之王的冈日波钦,遇到了一个一辈子凿刻嘛尼石的藏族人。
我是一个寻找家园的汉人,我喊着阿里阿里,来到冰雪照耀的白石岭,遇到了一个一辈子转绕冰山的藏族人。
我是一个寻找幸福的汉人,我走过千山万岭,来到古格废墟的孔雀庭,遇到了一个一辈子守护酥油灯的藏族人。
我是一个寻找源头的汉人,我冒着十二月冷风,沿着格拉丹冬一路西行,遇到了一个一辈子给牛羊挤奶的藏族人。
我是一个寻找爱情的汉人,我假装为了修行,来到太阳的故乡拉萨城,遇到了一个一辈子就爱跑马汉的藏族人。
我曾经闻不惯酥油;我曾经不理解到拉萨的八千里长头;我曾经有过一个朋友叫格桑尼玛,他死在朝圣的路上,冬天的唐古拉山口。
我曾经朝拜过宗喀巴;我曾经住雕房,吃糌粑,一身藏装逛林卡;我曾经有过一个朋友叫格桑尼玛,他送给我一把腰刀,我给刀起名叫桑吉卓玛。
我住过的那一间帐房,在高阔的无比高阔的羌塘,她是青藏高原的腹地,唐古特神圣的北方,好大一片荒凉。
我住过的那一间帐房,在北方在海拔五千米以上,那儿是湖泊最多的地方,是动物最多的地方,是神话最多的地方。
我住过的那一间帐房,在一片野牦牛栖居的牧场,六月里翻滚八千里雪浪,云雾托起山冈,哦哟呵——好苍茫。
我住过的那一间帐房,四周都是威猛的护法金刚,盐湖女神在空中飞翔,转经筒支在了天上,经幡拴着太阳。
我住过的那一间帐房,是牛毛做的墙,羊角做的桩,吉祥的菩萨供在中央,炉灶上取暖卡垫上睡眠,头顶还有天窗。
我住过的那一间帐房,夏天在山上,冬天来到湖水旁,就像一艘船漂过海洋,一走一停一落一涨,阿爸始终摇着橹桨。
我住过的那一间帐房,门口卧着狗,还有一堵牛粪墙,女人打酥油,男人去放羊,风干肉吃得我健壮,牛奶喝出幻想。
我住过的那一间帐房,是世界上最高的帐房,有那么多热爱我的姑娘,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流浪,那一天我告别了故乡。
在我的老家,到处都是喇嘛,他们终生都是为了敬献哈达。
不用说你就是仙女的飘带,飞扬出人间的吉祥;不用说你就是珠峰的圣雪,飘落成梦的衣裳。——拉萨,拉萨,你就是世界的哈达。
不用说你就是母羊的鲜奶,是飘上天的雅鲁藏布江;不用说你就是情人的相思,是那无语的歌唱。——袈裟,袈裟,你就是天堂的哈达。
不用说你就是夏天的清风,送来冰塔女神的凉爽;不用说你就是冬天的温暖,漫过冻土的高冈。——庄稼,庄稼,你就是望果节的哈达。
不用说你就是捧起的诚信,把月亮的芳香挂在脖子上;不用说你就是阳光的熔造,柔软成祝福的金幛。——骏马,骏马,你就是奔驰的哈达。
我有一条洁白的哈达,我要献给遥远的香巴拉;我有一条彩色的哈达,我要献给我的藏土妈妈;我有一条金色的哈达,我要献给无量山的强巴(大慈未来佛,即汉土的弥勒)。——强巴,强巴,你就是光明的哈达。
在我的老家,生活着我的阿爸阿妈,他们终生都是为了敬献哈达。
都是灵性的石头神在的冰大坂,都是寂寞的远古染着霞丹,都是阿爸和阿妈跳果谐的地方,我的故乡西藏的山。
都是满坡的俄博猎猎着金幡,都是高高的阶梯可以登天,都是兄弟和姐妹牧过羊的地方,我的故乡西藏的山。
都是天葬的高台神鹰等待着桑烟,都是求婚的福地情人掉进了温泉,都是舅舅和叔叔唱格萨尔的地方,我的故乡西藏的山。
都是奔涌的姿势浪尖上漂着寺院,都是直立的化身头顶高洁的雪莲,都是骑手和藏羚羊赛跑的地方,我的故乡西藏的山。
都是高峻孕育了一万年的探险,都是微笑静默成地球的荆冠,都是说着扎西德勒过日子的地方,我的故乡西藏的山。
都是冰雪、都是冷旷、都是常青峰峦,都是因果、都是轮回、都是脱离苦难,都是滚烫的沙子炒青稞的地方,我的故乡西藏的山。
是自然的宣言,当我看到遍地荒芜,我就说那不是西藏的山。
是崛起的好汉,当我听到弱者呼救,我就回望西藏的山。
是永远的晴好,当我遇到风雨煎熬,我就躲进西藏的山。
是世俗的地貌,是精神的花岗岩,我的西藏的山,雪域高原的信仰之山。
一
你不是混沌也没有盘古,你就是一片高山大谷,山色点染野秀,麦地翻出金黄,藏土的粮仓——雅砻河谷。
你在山南,你是世界上唯一的起源。
早已有了猕猴修行的山洞,早已有了与魔女结合的可能,满河谷都是粮食和子孙了,于是向欧洲派去达尔文,向世界宣告:猕猴变成了人。
二
有一天从天上飘下经卷,六十岁的老人青发童面,泽当飞来孔雀马王,贡布山有了灵龟大象,藏土的先民登上了壅布拉冈。
你在山南,你是宫殿和神庙的起源。
那时修行者走进了藏历年,那时汉公主佩上了花氆氇,那时有一个智勇的男人,在高风大野中走马射雕之后,不朽成一座安静的藏王墓。
三
虽然我已经拜见过莲花生,虽然我已经得到最幸福的摸顶,但我还是在寻找,太阳最初的照耀,以及更远的山河更久的神庙。
你在山南,从过去到未来,你永远都在起源。
再也没有传说也没有古老,最早的人心都是透明的玛瑙,最早的英雄都是伟大的强盗,最早的思想都是清冽的琼瑶,最早的泥虾如今都成了雪豹。
来到山南,我看到所有的,所有的正在起源。
在后藏,我祈愿吉祥,为了仙境的羊卓雍湖,一部浪花写就的经书,每一个文字都来自上古,每一汐浪涌都是祝福。
在后藏,我祈愿吉祥,为了金盆玉壁的江孜平原,一个不知屈服的誓言,空气是无形的伟岸,宗山城堡是指天的悲愿。
在后藏,我祈愿吉祥,为了太阳山的札什伦布,一片金顶法号的阔土,我在钟声梵音里结庐,那里有我的师傅。
在后藏,我祈愿吉祥,挖酸奶的长把勺,煮土巴的胖陶锅,磨糌粑的小石磨,都是旋不尽的海螺;箱子里的砖茶,袋子里的盐巴,木碗里的奶渣,火炉上的羊肋巴,都是原野里——七月的原野里,一地烂漫的红花。
在后藏,我祈愿吉祥,为了我热爱的姑娘,和那只独步荒原的羊。
一年只有一次,洗浴节,有七个夜晚,七个神灵娱人之夜。
燃起篝火,让大地和星群一样瑰丽,我们在滩头,脱去厚重的皮袍和上衣,感念着自然,虔诚地洗浴。
我们按照神的意志欢愉,我们让圣水把生命飘举,我们舒展的裸体得到了神的赞许,我们对自身的抚摸好像在抒发别绪。
就这样,圣水一遍遍过滤,滤尽了尘俗和苦闷,头脑再也不会愚钝了,感情生出鸟羽,飘向一个美若天仙的藏女。
我们把肉体洗成清香的松柏,我们把信仰洗成无瑕的美玉,我们把灵魂洗成天上的花朵,我们把语言洗成动人的歌曲。
此刻,灵肉干净得如同喜马拉雅山的白菊;此刻,我们享受着最纯粹的温熙;此刻,已是六弦琴拜谢神灵的时候了。
——不仅仅是为了清洁,也不仅仅是为了感受雪水之冽,当人与自然再也没有分界,我看到了藏土与别处的区别。
又是七月,流星如火的季节,药神弥拉以银河的灿煜,出现在冈底斯之巅,所有的江河湖渠,都变作祛除灾难的神谕。
那条河孕育了金山羊的村庄,那条河淹没了大藏王的车辙,那条河是雪水融化清凉的奶,那条河上牛皮筏子作轻舸。
——我喝了河水熬成的茶,从此后,只要路途干渴,我就想起拉萨河。
那条河听过悲伤的歌,那条河只解善良人的渴,那条河容忍了带给她的痛苦,那条河洗去了尘世的污垢。
——我洗过七夕夏月的澡,从此后,只要追求幸福,我就想起拉萨河。
那条河不改变原始的清澈,那条河煮热了阳光和快乐,那条河披挂着彩色的祈愿,那浪花曾变作无数金天鹅。
——我背过阿妈背过的水,从此后,我看到的每一条河,都是拉萨河。
我站在日月山眺望你,望见了一道不逝的彩虹;我站在青海湖眺望你,望见了一盏不灭的金灯;我长长地走去慢慢地靠近,盼望着度过所有的寂寞,所有的春夏秋冬。
找不到语言赞美你,我的布达拉宫,只有双手合十默一句:嗡嘛呢叭咪吽。
一座座宫殿堆上了天,那是人孤拔而起的信念;一尊尊佛像来到人间,还有唐卡经卷石墙和老砖,那是心中的高远藏土的天;我以头叩砖,愿抛弃所有的财产、所有的夙愿。
找不到思想表达你,我的布达拉宫,只有双手合十默一句:嗡嘛呢叭咪吽。
站在布达拉的灵塔前,认识了大喇嘛格列次旦,他微笑着眺望天边,于是我看到喇嘛的红袈裟,飘向更远更远的布达拉。千万年流传啊,神的宫殿!心灵的彼岸依然遥远。
今天我来到布达拉宫,满天都是虔诚的风,积淀了千百年的信仰举动,也只是双手合十默一句:嗡嘛呢叭咪吽。